“你这话是真心?”他有什么真心?偏要明知故问。
池镜不则声,只是笑着。
翠华轻撇唇角,“瞧,一试就试出你是假的了。”
一时瑞雪端了茶来,两个人皆稍微敛了点轻浮的神情,庄重了几分。不言不语地吃了一会茶,听见嘁嘁唧唧的,好像是瑞雪在外间和人说着什么。翠华朝外头问了声“谁啊”,稍后见瑞雪领着个小丫头进来。
那丫头福个身,要说不敢说的,“元寿说大爷打发他家来取八两银子,外头急等着用钱。”
翠华立时变了脸色,“什么用处?”
“元寿没说,只说急用。”
翠华冷哼道:“难不成那婊子这会死了,急着要钱给她发丧?”
池镜微微蹙额,低头在那里坐着。那小丫头大气不敢出,也不能走,两头都不能得罪,就在跟前干等着。翠华半晌无法,只得叫瑞雪往卧房里取银子去。
瑞雪在里头找了半日,出来说:“没有碎银子了,只有十两二十两的整锭,要不是就是散钱,也不够八两的。”
翠华以为她是帮着她拖赖,便烦嫌地瞅她一眼,“给她拿了去,要不是他不到手不罢休,一会还要亲自回家来取。我看见他就烦,趁早拿给他去!”
“真是没有八两的——”
池镜一面听着她们主仆为八两十两的银子在那里细算,一面自己也暗暗算着。照此下去,翠华迟迟早不耐烦,以兆林的性子,也不能狠伤了她的心,少不得就要从别处去想法子。其实他来钱的门路有很多,从前是因为不必要,往后给逼得紧了,还会想不到以权谋私?
有一就有二,这样的事只要多起来,胃口保不住越来越大。来日东窗事发,兆林就是想和他争这家业,也要看还有没有性命来争。这正是个抽薪止沸的法子。
就为几两银子,翠华与瑞雪自在哪里商议不住,兆林只开口要八两,翠华断舍不得给他十两,偏凑巧又没有八两的。
还是池镜微微笑着解了她的烦难,“到我那里去找青竹拿去。”
翠华看他一眼,吩咐瑞雪,“那好,先去三爷那里暂借八两,明日我化出来再还一样的。”
两个丫头出去,池镜放下茶碗来笑,“还不还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有椿小事麻烦大嫂。”
翠华笑着啐他一口,“呸、我就知道无缘无故的你上我这里来坐这会?敢情是有事求我。说吧,是什么?看我能不能办。”
“我屋里的金宝脾胃不好,瞧了大夫说叫吃几日稀饭养一养脾胃,厨房里那些人嫌麻烦,不肯理她,我想请大嫂说句话。”
翠华吊着笑眼在他身上滴溜溜打转,“唷,原来是为个丫头。往后你娶了妻,少不得就是封金宝做姨奶奶了?”
“瞧这话,”池镜两手一摊,“我正是怕惹出这些闲话,才不好亲自到厨房里去说。”
翠华嘟着嘴乜他,“怎么不请你二嫂去说去?”
池镜衔着嘴看她一会,笑了笑,“要对二嫂说了,又该拿什么话来烦一烦大嫂呢?”
翠华一撇嘴,咯咯笑起来。
可巧这时素琼没歇中觉,出来闲逛,因走到这门前,想着进来问候一声。不想走到廊下就听见这笑声,艳娇娇的,以为翠华是在和兆林说话,不好进去搅扰。忽又听见池镜的声音,她便立住脚听他们说了两句,慢慢把蛾眉蹙起来,转背就走了。
回去在房里呆坐了半日,她家里带来的那丫头晓容见她脸色冷冷淡淡的,便瞅着她问:“姑娘怎么不高兴?出门时还好好的。”
素琼想着池镜和翠华说话那情形,两个人嬉嬉笑笑的,言语都有些佻达,可细想起来也并没什么错处。不过她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觉得池镜待谁都好,唯独和她淡淡的。要说是敬重,这敬重也有些没意思。
她慢慢卧到榻上去,反问晓容,“你说池三爷好不好?”
晓容坐在榻尾想了想,“我看他不错,身段相貌都很好,要紧是听他们家的人说,他的文章也好,将来就是不袭侯爵,自己在官场上也有出息,就跟他父亲一样。其实侯不侯爷的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虚名,他们大老爷是倒是侯爷,还在江宁织造任着监察,可到底比不上二老爷权势大。”
素琼坐起来轻轻打了她一下,“哎呀谁问你这些,权势金钱都是身外之物,我是问你他的为人。”
晓容笑道:“这我可说不准,姑娘常和他说话,姑娘自己还不知道?”
素琼沉吟一会,自己又笑起来,“我听众人都说他和气,可太和气了也不大好,我要嫁的男人,我只要他待我和旁人不一样。”
晓容不大明白,“怎么个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总之他待别人差一点倒不要紧,待我一定要好。譬如对别的人都摆着脸色,单对我和颜悦色;对别人都不理不睬,单对我言听计从。反正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别人在他,都是淡云轻烟,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不是瞎子聋子么?”
素琼笑了一下,她懂什么?男女之情就是要“除去巫山不是云”,谁都可以被取代,没显出特别,那就不算是一份感情了。感情正是她对男女婚姻唯一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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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李重元《忆王孙·夏词》
第38章 照高楼(O七)
可人不这样想,老太太考量素琼,除了相貌人品门第之外,还要能干。不能干怎么行?打算池镜的亲事,除了正该打算的种种原因,其中不能对人说的一点就是,要讨个三孙媳妇进来和翠华络娴两个周旋,使两房间能够势均力敌。只有势均力敌,两房间才能持续抗衡,他们分不出胜负高低,才好一心指望着她。
当年马不停蹄地为二老爷续弦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可惜讨了个燕太太,那是个不争气,持家才干平平,为人气焰不够,竟给一个病恹恹的桂太太压了这么些年。
她老人家想起来就摇头,暗暗忖度几日后,这日便吩咐毓秀,“去把大奶奶二奶奶还有琼姑娘都请过来,我有事情和她们商量。”
络娴这里正预备打发玉漏回家去,听见老太太忽然叫她,恐怕有什么事项要交由她办,也不敢叫玉漏去了,“想必老太太那头有事吩咐,你等我先去听听看是为什么事,若没要紧的,你明日就回去,倘或有难办的,你缓几日再走。”
玉漏本没所谓,她也不是那念家的人,便答应下来,仍旧回房去歇中觉。
睡醒来也不知络娴回来没有,想着走去正屋里瞧瞧看。到窗户底下听见屋里有个女人在和贺台说话,以为是蓝田佩瑶她们,也没留心听是什么,便踅入房内。
看见贺台东边小书房那书案后头坐着,还是早上出门时那身衣裳,想必才从衙门归家。另一个是池镜屋里的青竹,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原本脸上神色有些含怨带恨的,见玉漏进来,忙把那神情敛了几分,淡笑着起身来迎,“金宝今日有事在屋里绊住了,我替她把你的
稀饭送来。”
贺台的眼色也闪了闪,看见窗下那几上果然放着个提篮盒,这会才想起来问,“怎么好端端要给玉漏送饭?”
玉漏也不知前头池镜是怎么和翠华编的谎,横竖这几日都有金宝提着些稀饭小菜过来送给她吃,一来二去的,她倒和金宝十分要好了起来。自然厨房里的人只当是翠华和金宝的交情,也不多问,池镜屋里那些人又只当是金宝和玉漏的交情,也不多嘴,所以也没甚闲话。
此刻贺台一问,玉漏有点发虚,怕他察觉出什么。
不想青竹也当是金宝和玉漏的私情,笑道:“金宝好像和这位玉漏姑娘很投缘,听说玉漏姑娘肠胃不好,不大克化得动,所以特地去告诉厨房里,称是她自己病了,叫专给她送些稀粥过去,她又悄悄给玉漏送来。可巧才刚她忙里抽闲地要往 厨房去提饭,叫我碰上了,我想着好些时没来给二爷二奶奶请安,就替她来送一趟。”
贺台没多理论,起身要往那边暖阁里去,“那你们说话,我去那屋里坐。”
青竹看着他出去,脸上闪过丝急色,忙瞟一眼玉漏,又满屋里睃巡一遍,“怎么屋里的丫头都到哪里去了?连个替二爷瀹茶的人都不见。”说着好像就要跟过那边去瀹茶。
玉漏楞了下,怎么青竹不拿她当个人?看见她在这里还说没人伺候,反倒她自己跟去。还在想,青竹已走过她身边,丢下话说:“姑娘快先去吃饭吧,一会可就凉了。”
玉漏恍惚领悟过来,是他们背着人有话说。这倒奇怪,池镜房里的丫头,能和贺台有什么说的?她愈想愈有些不对,这厢提着提篮盒回房搁下,稍稍踟蹰后,又悄么绕回廊下去听。
幸而这时候大家都在外头妈妈们的屋里吃饭,可也危险,说不准哪个丫头先吃完进院来撞见她在这里偷听。因此也不敢在窗下久站,只听了两句——
里头贺台道:“我早说你不要到这屋里来,给人看见怎么办?我有事自然在外头和你相见。”
青竹怨道:“有事相见,无事就不见了是么?等你递信往外头去不知要等到多早晚,自二奶奶进门,我看你待我就有些不耐烦了。当初说好的,只等你们夫妻过上半年,你就对她说把我要到房里来。这都过去一年了,怎么还不见你说?”
贺台道:“就是要你,也要寻个恰当的时机,再则也不单是络娴答应就算的,也要三弟肯答应。”
青竹哼了一声,“我们那位爷心里有谁?别说我们一个丫头,就是再高贵的小姐,在他眼里也没有不能舍的,只要你开口,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我看你就是怕了二奶奶,不敢和她说!”
“嘘、你低声些。”
三言两语玉漏听出了个大概,不敢再听,又悄么回房去吃饭。原来青竹和池镜没什么瓜葛,倒和贺台有首尾!恐怕池镜络娴两个还不知道呢。
她自己在那里发笑,盘算着该不该告诉络娴。后来一想,还是不说,两口子的事可说不清,说不好络娴还当她是在他们夫妻之间挑拨,再则也不犯着去得罪青竹贺台两个。因此权当没听见没看见,等络娴回来时,只字不提,只向她打听老太太叫去商议什么事。
原来老太太的意思,因她老人家这几日觉得身上乏累得很,要静静地养养精神。见络娴清明的事办得好,翠华也惯来管着家事,所以定下下一月的家就暂且交给她们妯娌两个当着看看,再请素琼姑娘来从旁协助。
“人还没进门呢,就要先当家了,可见老太太是真疼她。往后等她进了门,我和大嫂也犯不着在这里斗气了,俨然就是人家的天下了。”络娴说着一屁股坐在榻上,很有些不服气。
玉漏把眼珠子垂着转一转,反来劝她,“我看老太太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试试琼姑娘有没有治家的才干。”
络娴还是不服,“怎的,她没那份才干,就不定她做孙媳妇了不成?”
玉漏倒希望如此,可她自己想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慢慢笑了,“我看也不会,于家的门第家世毕竟是明摆在那里的。我想——大约就是怕她没那份才干,所以才趁这会叫她跟着你和大奶奶好好学学。 ”既是要她学料理家务,也要学着勾心斗角。这老太婆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我才没那耐性教她什么。”络娴哼了一声,“趁着这两日还有些闲,你明日先回家去,等过几日月初一到,事情就多起来了。我晓得大嫂子就等着冷眼瞧我的笑话,那时候我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你呢。”
玉漏答应着,自回房去收了两件衣裳,夜里去回了翠华一声。翠华爱理不理的,可碍着侯门体面,仍旧吩咐次日一早套辆车送她家去。
却说玉漏前脚走,后脚素琼便在屋里忧心忡忡,谁知道老太太会给她出这么个难题?要说诗词歌赋她还略通些,治家理事她可是从没经历过。
于家太太一看她满面烦难,就晓得是为老太太昨日托她之事,便来宽她的心,“这有什么怕的?我看这倒是件好事,从前我就想教你些,可你偏不喜欢管这些琐事,成日家只知道捧着那些诗啊词啊的,跟你父亲一个样。可你父亲的正业是在官场上,他多念几首诗犹可,你的正业是持家,和他比得?这也是个机会,老太太既托了你,你就跟着大嫂二嫂她们两个学学。有什么不懂的,你只望着她们两个就是了,再有为难的,还可回来问我。”
素琼仍忧思道:“我不是怕这个,家务虽然繁琐,想来也难不倒哪里去,我怕的是夹在她们妯娌当中难做人。咱们来这些时日,难道娘就没瞧出来,这个家里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就说芦笙和金铃吧,她们姊妹暗中斗气我也察觉出来了,还有两位太太,别瞧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不开口,可都较着劲呢。再有大嫂子二嫂子两个,就连他们兄弟间好像也并不怎样和气。我难的是在他们这些人中间调停,就怕和了这个的心,就得罪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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