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会玉漏低着脸向那墙下瞟他一眼,可这时候也实在也没有心情去讨好他,便仍在榻上干坐着。
坐到谁都有点受不了这沉默的煎熬,开始苦寻话头打破这气氛,分明有千百句可说的话从彼此心里闪过去,又奇异地谁都没有开口。
好在青竹发现池镜回来了,这天气按例要打水给他搽脸,便叫小丫头端了盆水进去,她也跟进去绞帕子。玉漏却也立起身说:“我来吧,你们自去吃午饭。”
青竹见两人脸上皆是悻悻的,才刚又没听见吵架。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他们两个,从不吵架的人,却常为一丁点不对就闹僵。然而那一丁点不对的地方,旁人都瞧不出哪里不对来,自然也不好劝,她也只好叫着那小丫头出去。
池镜已先自走去绞了面巾,反递给玉漏,“你也搽把脸,消消火气。”语气带着嘲讽,指望还能挑动她的神经。
谁知她倒先抱歉起来,“方才我不是和你置气。”
他倒希望她同他置气。只好勉强笑一笑,“我知道。”
“那些话我也听见了。”她走去面盆架前挂帕子,“想来是别人乱传的,我娘家的事,没道理我还不晓得,他们倒先知道了,他们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平日从不见这府里有人和我们家里有什么走动,还不是他们胡编乱传的。”
那丁香外头听见,打帘子进来道:“倒不是他们胡编,我听这话是打大奶奶那头的项妈妈说起来。她前日告假回家去,到裁缝铺里给她孙子扯料子做衣裳,碰见了珍娘也去扯布,是珍娘和她说的。”
玉漏听了益发火大,珍娘没事和人说这些做什么?在自己家里闹闹笑话就罢了,还怕外人听不见?
丁香看她一眼,抿了抿嘴,“午饭摆好了。”
怄得她全无胃口,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丁香见喊她不懂,懒得再喊,撇撇嘴就自去了。
池镜也没去吃,想着她娘果然是挨了打,便坐下来问她:“要回去瞧瞧么?倘或回去,我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玉漏想她娘就来气,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做得庄重点给人看,还为几口吃的就和人闹。便赌气道:“不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自己又架不住有点担心,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听他们传得打得有些重,她爹是从不动手的人,就怕素日不动手的人一动起来手上就没个轻重,何况她娘也委实怄人。
她自想着,抬眼一看,池镜又进来了,就疑惑,“你就吃完了?”
池镜笑道:“你都吃不下,我去吃饭,岂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去打发田旺往你家里跑一趟,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玉漏低着头,半晌叹道:“我那个娘,也是太不争气了点。”
说完看他的表情,虽没有嘲讽,也是认同的微笑。好在他没说什么,多劝一句或是为她娘开脱一句,都会使她难为情。这一刻她忽然感激他一向对她娘家忽略的态度。
下晌田旺去连家转来回话,隔着帘子道:“去了赶上亲家老爷不在家,听那管事的王福说,太太是跌跤跌了点皮外伤出来,不大妨碍,差不多已好了,这不,咱们家派人请她,她都能往府里来呢。”
玉漏一听这话便把门帘子挑起来,“你把她接来了?”
田旺摇手道:“不是小的,小的去的时候就没见亲家太太在家,那王福说是咱们府里派车接她来了,难道不是奶奶另派人去请的?”
可没这话,玉漏巴不得她爹娘永不进池家的门的才好呢!偏又不知是谁多事去请她的?也不知人到没到,又没听见谁来告诉她一句。思想片刻,便叫金宝去老太太屋里哨探哨探,是不是她娘给请到那头去了。
谁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络娴的请,络娴因存心要给玉漏个难堪,便私自做主,请翠华预备车马往连家去接了人来。翠华明知她什么意思,乐得看笑话,就没知会玉漏,果然派车将秋五太太请了来。
这秋五太太因是头回到池家来,端得格外隆重,将素日舍不得戴的几件首饰全缀在身上,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蓝软绸长袄,湖色罗裙,脸上扑了二斤粉,抹着二两胭脂,自觉打扮得雍容富贵。谁知自从进府一瞧,来往走动的妇人,谁身上穿的衣裳不好?
走在园中,因指着那一个悄么问珍娘:“那是大太太?”
“哪里是大太太,那是个管事婆子。”
又指过去的这一个,“是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不过是个下人媳妇。”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烦,拂下她的手,“您别瞎指,府里规矩大着呢。”
这般便老老实实紧跟着婆子踅入飞流轩那道角门,又换了婆子引着往络娴院中去。
络娴早命人摆好了茶果,听见人进来,迎出正屋,走到场院中去,上下将秋五太太打量好几遍,笑起来,“这就是亲家太太吧?瞧,我们小叔成亲这样久了,我们这些妯娌还没和亲家太太见过面,真是失礼。也不怪我们呐,怎么亲家太太从不到我们家来走动?”
秋五太太见她周围簇着几个锦绣琳琅的几个丫头媳妇,一时唬住了,也连福了几个身,“二奶奶纳福!”
没有这样子给晚辈回礼的,络娴心想,果然是个乡野村妇,左右扭头和仆妇们相互笑笑,拿扇掩着嘴道:“亲家太太快请屋里坐。”
一面在前引她进屋,一面说着:“我们三奶奶那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多心,唯恐给府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叫她常请亲家太太来做客,她也不肯。其实一家人,谁会看不起?实在无法,我这个做二嫂的,总不能眼见亲戚们不走动,又听说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就私自做主,请您来家坐坐,就当是散散闷。”
秋五太太连声答应,“我们那三丫头就是小心眼,我常说做了亲家,也要来拜会拜会老太太太太,可她偏拦着不许,所以我也没好来。今日二奶奶请,我忙不赢地打点了些东西,是个意思,请二奶奶千万代家里收下。”
语毕一进门,招呼珍娘将些几个大小不一的纸包搁在正墙底下那桌上,不请便自在旁边椅上坐下了。络娴一瞅那几个油皮纸包,不知是包的什么吃食,有油浸出来,她直攒眉,忙叫佩瑶收下去。
跟着也坐在另一边椅上,“亲家太太请先吃杯茶。”
秋五太太竟没听见,一双眼只顾左右乱看,只见帘笼掩映,家具奢华,陈设精美,内外几间屋子连成了一座仙宫似的。嘴里啧啧称颂不完,“您这屋子真是大,不知是多少人住?”
“就只我和二爷居住,二爷今日跟着大老爷到太平寺进香去了,不在家。”
屋里却站了好些丫头婆子,秋五太太睃她们一眼,拿手掩着嘴巴直笑,“我还当这么些人都是住这屋里呢。”
“哪能呢,她们都是我这里的丫头妈妈们,听见您来,不敢怠慢,都赶来伺候。”
哪里想到络娴特地叫了这些人来跟前伺候,无非要她们看耍猴一样看她的笑话,明日自然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看玉漏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因此也没急着派人去请玉漏。
秋五太太浑然不知,还当人是以礼待她,高兴得要不得,不免端起亲家太太的架子来,说要赏,也算有备而来,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珍娘便将一个银子包递给她,她接在桌上解开。众人一看,里头稀里哗啦不过一吊钱的散钱,连颗碎银子也不见,都暗暗发笑。
她细数一堆在手上,走来挨个发给人家,每人两文
钱。大家都不肯接,用一种轻微的蔑笑推辞着。连珍娘都在发窘,分明告诉过她的,这府里打赏下人散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数,或是没数的,匣子里抓起多少算多少。她还在那里朝人手里塞,“拿着,拿着嚜!”外头街上够买个馍馍吃。
他们推搡了好一会,络娴才道:“既然是亲家太太的赏,你们就拿着好了,这会又装什么客气。”
“对对对,不要讲客气!”秋五太太放完钱,笑嘻嘻走来,且没坐,一径走到罩屏前摸挂起的帘子,咕哝道:“不知是什么纱。”
络娴道:“那是银条纱,掺着银线织的。”
怪道有些晃眼,秋五太太直咂舌,“可惜了,做成裙子倒好看。”
“做成裙子有些硬,又不好穿了。”络娴拿扇掩着嘴笑,众人也都在笑,络娴向她们瞟一眼,又请:“您快来坐着吃茶。”
茶也好,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茶来,点心有几样玉漏倒是带回去过,只是玉漏从没告诉过她,这家里的屋子竟然如此奢华,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散着一缕幽香。背后长供案上的香炉也不知是什么玉,晶莹剔透,袅袅轻烟只管从里头飘出来。丫头们的裙子五光十色,好些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心里头不由得发痒。
络娴见她盯着佩瑶穿的长袄看,鼻管子里就哼了一声笑,“这是内造妆花缎,织造局里产的,供给朝廷里使用,外头倒是不卖的,有钱也难买。我这里还有一匹,本来是给丫头们裁衣裳的,亲家太太走的时候带去,给家里的丫头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
秋五太太马上“呸”一下,乜眼道:“她也配!”说完便觉鼻梁骨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络娴立时关切地问:“家里下人不好约束?”
珍娘在旁搭腔,“我们家里哪比得府里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野货行子。”
“这话从何说起?下人没规矩,就给他们定规矩呀,三奶奶在我们家里就好来得,定了多少规矩,谁敢犯?”
秋五太太叹道:“她们不比你们府上,都是有教养的人,我们家里那几个,都是外头胡乱买的。就说我们那姨太太,从前从没服侍过人,乡下来的,没见识,冷不丁一进城里来,眼就给迷花了,成日家好吃好穿,前头我说她两句,她还不服,竟和我吵起来,谁家姨娘有这胆子?还不是怪我自家心慈!”
“她做了什么您说她?说她还不服?”
“可不是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招笑。”
络娴正洗耳倾听呢,“您只管说好了,咱们亲戚间坐在一处,不就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您可见是和我们外道,难道和那些亲戚也这么不好启齿?”
秋五太太感到些亲切,便也当寻常亲戚一般抱怨起来,“那日我叫厨房里煨了锅肉,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往里头再添些菜蔬,嗳,又是一顿,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一面说,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第二天,她说那肉馊掉了,背着我叫厨房倒了去,什么馊掉了,我那是煨的腊肉呀!按说乡下人最会过的,我看她啊,是瞅着到了我们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忘了根本了。”
众人都听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秋五太太兹当她们是笑姨太太,也笑着摇头,“为这个,我说了她两句,她不高兴了,眼泪滴答的告诉我们老爷。”
络娴扇着对大眼睛接嘴,“亲家老爷和您吵了?”
秋五太太摇了摇手,“哎唷,我们老爷那个人从不和人吵架的,读书人哩!斯文得很!我们老爷说,一家人嚜,几句口角,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听说和亲家老爷打起来?”
秋五太太不肯承认,仍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连骂人也不大骂的。”
络娴看见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当面指去,“那您这脸上——”
“哎唷这是摔的呀,那晚上起夜没点灯。”
“您老也是,怎么不想着点灯呢。”
“起个夜,没得费灯油!”
众人终于憋不住都噗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旷世笑话。玉漏才刚走到院外,就听见这阵笑声,像万千撕裂的蝉声向她扑来,险些将人扑倒。又听见两个小丫头说着话出来,她一时怕见人,忙藏到洞门旁的几杆翠竹后头。
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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