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小厮也不指望连家的赏,忙慌走了,剩两笼活鸡活鸭摆在地上。玉漏掉过身来,向她娘一笑,“我可不是打空手回来的。”
秋五太太少不得走来数笼子里的鸡鸭,一数十二只,心里喜欢,面上仍将嘴撇着,“有什么不得了?这还是亲生的姑娘呢,人家二奶奶跟我非亲非故的,还送了那么些料子给我裁衣裳。”
“你当她送你几块散碎料子就是好心么?难怪人笑你上不得高台盘,随便施舍你点东西,你就当人活菩萨似的供起来,还不晓得人家背后怎样笑话你。”玉漏一面说,一面捉裙踅进前厅,一径往里走。
秋五太太忙跟在后头,左手打右手地和她理论,“笑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人笑的?我看是你不惯把人往好处想!我看你们二奶奶就是个极和善极大方的人!”
那是她没听见络娴如何到处同人形容她粗鄙贪婪的嘴脸,不过昨日一个下午,玉漏就听见满府里传遍了她的笑话,都说她为了省点灯油钱,平白将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又有人说不是,还是给连老爷打的,只是强撑脸面不肯承认。还有笑她进一趟府里,管它野猫野狗嚼剩的骨头,都肯包回家再嗦一遍。
但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也不会觉得痛痒,她这几十年,早习惯了没尊严,一力维持的“体面”也全不对地方。
第80章 两茫然(O三)
玉漏冷笑着坐在椅上,紧着叫人上茶,吃了半盅,火气不由得消了点下去,又忍不住去看秋五太太脸上的伤。那张脸没有脂粉遮掩,伤痕明显,有一道斜长的划痕很是触目。
倒不信她爹会动手打人,便待理不理地问:“你这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秋五太太憋了好些时候,总算有个可亲的人抱怨,那嘴便似开了闸,一泻千里,又拍桌子又骂人:“那杀千刀的小浪货,我好吃好喝养着她,她非但不孝敬我,仗着你爹喜欢她那副妖妖俏俏的样子,竟敢和我动起手来!反了天了!”
“不是爹打的?”
“你爹几时打过人?还不是因为厨房里炖的那锅肉,第二天她说闻着味是坏掉了,不肯吃,我就和她吵起来,从前咱们在蛇皮巷的时候,常是炖一锅肉吃上几日,不也没吃死人?我就看不惯她不晓得省检,又打她几下就罢了,她竟敢还手!都是你爹惯的她!”
原来还真是为几块肉,玉漏简直气她不像样,“从前是从前,如今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又搬到这大房子里来,人家也叫你‘太太’了,你好不好做出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呀!”
秋五太太以为说了原委玉漏会帮着骂梅红几句,不想反说她不是,心里更恨了些,乜兮兮笑道:“我生是这样的人,做不成什么‘太太’样,因为做不成嚜,所以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也看我不起,走到她家去,连杯热茶也不请我吃就赶我出来。”
玉漏和她分辨什么,咽了口气,咕咕哝哝道:“既容不得人,当初就不该做出那副很有肚量的样子,爹说要讨小的时候,就该一力反对。当初又不说,等人进来,又做出这样子给人笑话。一向是这样,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不舍得不舍得穿,一味省检,他要你如此替他省检呀?自己常弄得灰头土脸老婆子似的,他可曾谢你一谢啊?”
秋五太太没听清,只听见说什么讨小不讨小的事,也自有一番唠叨,“当初是想着不要绝了你们连家的香火,我才大大方方许她进来,谁知竟是这么个骚里骚气的行院货,成日背着我不知和你爹说了我多少不是。还亏得你爹不是那烂心烂肺的汉子,没有偏着她,不然你娘早给人害死了!”
玉漏听得又可气又可笑,“不偏着她,难道偏着你?”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朝秋五太太脸上瞅,“你们打闹,爹怎么说的?”
“你爹在旁劝,又劝不住。那骚货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那样大——”
果然连秀才当时就在跟前,玉漏想都想得到他是如何冷坐一旁,作壁上观。只怕还是他自己碍着情面不好打秋五太太,便放任梅红去打。偏她这蠢货行子的老娘想不到这一层,还一味袒护着汉子。
她知道多说无益,笑得直摇头,“那梅姨娘今日哪里去了?”
“给你爹送回娘家住两天。”秋五太太还沾沾自喜,“怕了我了,晓得躲出去了。”
暗里一掐算,人家是该日子回门去的,只她肯想人家是躲回娘家去。她倒很是擅长自我安慰,靠这一套,敷衍自己如此甘之如饴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她的一份本领。
玉漏全没奈何地坐在那里笑,觉得浑身都笑得疲软,便说要回房去歇歇,“午饭多预备几个菜,三爷下学要过这里来吃。”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呵了声,“你可再不要把那些剩菜剩饭摆上来!”
秋五太太回嗔一眼,“还用你嘱咐?你娘不至于如此没眼色!”言讫便乐乐呵呵往厨房张罗去了。
玉漏回到房中,阖上门来,依然能听见秋五太太在前院高吊着的嗓门。他们这房子虽是三进院,里外却靠得太拢,三块场院也不怎样大,几面屋檐搭着屋檐,一合拢,便将场院挤逼得像块天井。玉漏抠着窗上的雕花向外望,看见场院中模糊的一块金色的阳光,也给几面屋檐挤得可怜。
“把那鱼杀了!蒸着吃,姑爷午饭来家吃。嗳、嗳!再把那火腿割一块下来煨!”秋五太太只在厨房里调度,声音在那两间厅上荡进荡出,显得极其亢
奋,“嗳!先去告诉老爷一声姑爷来了,快去!”
下人不必问“姑爷”是哪位姑爷,阖家只有玉漏是明媒正娶,按理名正言顺的姑爷也只有一位。他们同样跟着亢奋,因为知道池镜的身份,何况他大方,进出都习惯赏人。
她忽然迫切地想同这些人拉开一段天长地远的距离,不是有“爱屋及乌”这话?就怕池家也会“厌屋及乌”。她得摆脱他们,像玉娇当初毅然决然地逃离此地一样,纵然临走前还有点对秋五太太放心不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玉娇也知道他们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只是拖累。谁还禁得住这常年累月的盘剥?
因此预备着翻脸,所以午饭的时候,就对秋五太太怀着一分格外的依恋与柔情。秋五太太竟有些不习惯,她这女儿对着她一向很少温言软语,以为是池镜在的缘故,因此又多感激他一些。谢天谢地,不知哪世修来福,摊上这么位姑爷!
她忙着给池镜搛菜,隔着八仙桌,把胳膊长长地卷着殷切切的目光伸过来。池镜面上虽笑,心里却抗拒得很,她是用她自己的箸儿。给他搛在碗里,她又把箸儿缩回去,放在嘴里嗦了一遍,仿佛今日烧得好菜,一滴油腥也舍不得虚掷在空气中。
池镜益发胃口全倒,搁下箸儿道:“怎么岳父大人不在家?”
秋五太太忙道:“他不晓得你来,否则早家来了。这会八成是在她大伯家吃饭,我已打发人去告诉了。”
玉漏也很想待她体贴,但很难做得到,总是说着说着口气就不耐烦,“急着告诉爹做什么?他吃过饭就要家去的,爹忙慌赶回来,人都走了。”
不想池镜却道:“回去也是睡午觉,我在这里多坐会。”
玉漏心下诧异,他从前一刻不肯在他们家里多坐的,上次回门省亲连午饭席面还没散就迫不及待走了。
秋五太太笑得眼缝全无,就怕连秀才赶回家来不见女婿又有气生,因此愈发哄着池镜,“那你回房去睡会,那屋子我昨日才叫人扫洗过,赶巧了,今日你们就家来了。”
便吩咐王福媳妇去铺上新被褥,又叫丫头瀹上等的茶端去屋内。玉漏还想催他回府,怕她爹一时回来拉着他说些烦嫌的话。于是阖上门来,立在门后把着那门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池镜反而踏踏实实坐到榻上,望着那新铺的床,想到从前在那床上对她说过的话。他总是想将她拉入他的一片苦闷的生活里,却从未想过要踏足她的生活半步。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改观,觉得不在她的日子里转一转,怎能真正和她贴近?
尽管听见外头秋五太太咋咋呼呼的嗓门还是觉得厌烦,他仍很有耐心地将屋子睃一眼,笑道:“比上回那披红挂绿的样子清爽多了。”
如此一说,玉漏反而不好开口催他走了,不然像是赶客,“上次是回门嚜,那样子喜庆点。”她向床上递一眼,“我服侍你睡中觉?”
池镜转过脸来,用隐晦暧昧的目光盯着她看,“你要如何服侍我睡觉?”
该死不死的,给他误会了!玉漏倏地不自在起来,兴许因为这屋子连她也很陌生。她把唇角稍微一撇,半转开脸,“我是说睡中觉。”
“是睡中觉啊,我哪里说得不对?”
她在他那目光里脸红起来,索性不搭话了,只端起茶来吃。
这种气氛之下,偏连秀才赶回家来,听见他在窗户外头急切地问:“姑爷呢?”
“嘘!”秋五太太朝窗户上指一指,“才吃过午饭,此刻在歇中觉呢。”
连秀才声音便忍耐着低下去,“噢噢,那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说。”
难得有岳父如此体贴女婿的,玉漏更愈发不自在,脸皮也更红了些,骨头也有点僵。觉得接下来无论再和池镜说什么,都有巴结奉承的嫌疑。所以更是一言不发,木木地和他坐在榻上,磕得那茶碗冷清清地响了两声。
池镜也听见连秀才回来,不得不放低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
“那你到床上去睡。”
“谁来服侍我?”他打着哈欠走去,反身坐在床上,把两只脚伸出来,望着她笑。
在家脱鞋穿鞋都由人服侍,玉漏自诩体贴贤良,只好走过去。待要弯腰,却一下给她揽着揿倒在铺上,“服侍人也不全是这个服侍法,难道我讨个奶奶,是为叫她做这些事?”
玉漏睁圆杏眼,“那是为什么?”
“净和我装傻。”他笑着将手伸进她的斜襟。
玉漏稍微噘起嘴道:“不要闹了。”
他没理她,将她两个手揿在头顶,贴下来亲她。玉漏原来还在偷偷笑,眼睛一瞥,却瞥见窗户上嵌着个猫腰哈背的人影,一看就是她娘。
她猛地一阵厌倦,扭着脑袋摆脱他的亲吻,“不要闹了呀。”
池镜只当她是欲拒还迎,还是亲她。她忽然不知哪里迸出的力气,一下掀开他,坐起身来。
床架子“吱嘎吱嘎”几声,伴着秋五太太嘁嘁的嬉笑,说着话走开了,“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生个儿子,就是他们池家的头一份!”
连秀才没应她的话,但玉漏可以想像,一定是一副赞同的微笑。生下个儿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别想!
池镜见她一脸愤懑,以为她真生气,也忽觉无趣,坐起来讪然一阵,才微笑起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如此不情愿。”
他声音沉沙卷石一般,玉漏不禁扭头看他,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可这一刻她没想去辩解什么。误会也好,免得叫他以为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感情上的回报。她这样掉价的人,不论还有什么,也不会值钱。
其实他要她爱他做什么呢?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偏要这百无一用的东西。
她立起身来,向前头走,没敢看他,“三哥,你回家去吧。”自觉这话显得冷漠,又添上微笑,“这里的床不好睡,连我也睡不惯。”
池镜在后面看她那伶俜单弱的骨头,忽然又不觉怨恨了,笑着站起来,“好,我去和岳父说几句话就走。”
玉漏一下转过来,显得有两分紧张,“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他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废话也不好不听听看,为上回我提早离席,想必他生气,这会再走,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执意要走入她的世界看看,然而真和连秀才相坐下来,才发现和所料的一样,她的世界既粗鄙又市侩并且无聊。连秀才说来说去,无非拐弯抹角奉承他,他奉承人也不直接,还要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脸面,池家门下多得是这样的读书相公,他连市侩也市侩得毫无新意。
池镜听得打瞌睡,好在秋五太太进进出出好几回,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偶然笑盈盈地搭话,“是嚜,我看那县太爷的才干还不如他哩!”声音总是像说书人的醒木,掷地有声,点明连秀才不能言明的话。
每逢此刻,连秀才便要板住脸乜她一眼,“我在和姑爷说话。”意思叫她不要插嘴,但总给她插嘴的机会。
池镜坐到后来坐不住,只好起身作揖,“岳父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回头待我写信上京去和父亲说一说,若是查明罗大人果有此事,自然是该革职的革职。至于叫谁补这个缺,我只好尽我所能替岳父大人说几句,可到底还是吏部的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那秋五太太又忙赶紧来笑,“姑爷都说话了,哪
还有不成的道理?”
连秀才瞪她一眼,便起身送到廊庑底下,“贤婿不要多心,若是为我,那些话大可不必对老爷说,我并没有私心,不过是看不惯官场宿弊,所以才和你多说了两句。”说话向西屋乐呵呵地扬声,“三丫头,姑爷要家去了,你出来送一送。”
玉漏仿佛是给人擅入了她脏乱不堪的闺房,脸皮没处搁,抬不起头来,狼狈极了,对这个闯进来的人不免生出点怨意。她低着脸将他送至前门,立在那扇大门边,小声道:“你明日下学后还是回府里去吃午饭好了,我们家的饭恐怕不合你的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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