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总觉得他们之间扯上钱就是件别扭的事。她起身走出来,“你略等等,我去拿钱。”
因回娘家没用道,她只带了些散碎银子,也不知足不足十两,正坐在床上数,秋五太太追了进来,阖上了门道:“你真要借给他?我劝你别借,他借钱去是给他老娘买药吃,他娘那病还治得好啊?迟早是要死的,你这银子借出去也是打水漂。”
玉漏只管低头拣碎银子,“他那样年轻,又不是不能赚钱,你还怕他还不起啊?”
“他那铺子也要抵出去,怎么赚钱?一年半载他是还不上的!”
玉漏抬起头来,想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好了”,但又没有这份魄力,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和他在钱上算不清,更怕有一就有二,欠债不用还的人慢慢就养成了某些习性。
和别人算不清账就罢了,却不该是和他,因为她的人生里,这是独一份没有利益算计的关系。她把钱握在手里,头一次觉得那钱会咬人,咬在心里,一阵沉痛。
隔会她握着钱走回正屋,见西坡垂着头很局促地站在那里,想必也是觉得不该和她借钱,可谓“英雄末路”,真是无地自容。
她把钱递给他,“应当足十两。”
秋五太太劈手抢去,不是她的钱她也当她的钱一样郑重看待,拿了把戥子出来现称,一称却是十两二钱,险些吃了亏!那二钱此刻又化不出来,便要西坡写个十两二钱的借据
。
西坡坐下来写,玉漏在旁边椅上坐下,眼不知往那里看,就放到他笔下,忽然问:“你不是给你媳妇打了个四两重的银镯子么?怎么不拿去典换了?”
“那是聘礼——”
言下之意,不好动的,怕伤了夫妻情分。可就好来伤他们之间的情分,她失望地微笑起来。
她的目光他觉得像小刀子比在他笔下,唯恐他写错了似的,他也知道她一向很精明,尤其在钱财上,所以格外怕写错,稍微写错一笔,就怕她以为他是故意想赖账。
因为窘慌,果然写错了,他抬头看她,发现她攒着眉。他从未在她面前觉得如此难堪过,忙换了张纸,匆匆写完,携银子落荒而逃。
秋五太太还提着那借据在看,因不认得字,便叫玉漏再看一遍,“你认真看看他写得对不对,可别少了什么。”
“少什么?”玉漏抬眼愤恨地瞪她,“难道人家有意要赖你什么?这么些年的邻居,人家几时来朝你借过钱?”
秋五太太谨记着连秀才的教训,因此不能和她硬顶,嘟嘟囔囔道:“我是好心,借钱的事情难说,一时半刻又还不起,借据还不得看清楚?”
这事理应慎重,因此午间池镜过来,秋五太太便拿借据给池镜看。池镜也不知是谁的借据,坐在那椅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朝西厢望去,“她在屋里做什么?”
“她睡觉,早上起得早了。我去叫她。”
池镜忙叫住,“让她睡吧,摆好饭再喊她。”一面低下头看借据,十两二钱还要打借据,真是他们连家的做派。他自暗暗好笑,忽见落款是西坡的名字,陡地精神一振,“那王西坡来借钱?”
秋五太太在旁抱怨,“可不是嚜,自我们搬到这宅子里来,你爹做了官,都当我们是发达了,今日这个来借明日那个来讨的,有些抹不开情面,只好借给他们。这王西坡我本来不想借,又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是邻居,当我们冤桶啊?不过三丫头心肠好,一定要借他,所以我替她留心留心这借据。你看写得对不对?”
池镜头一回觉得他这岳母说话中听,笑着把纸张撂在桌上,请她坐下,“您和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来借的,玉漏又是如何说的?”
难得见他有话问她,秋五太太高兴得很,忙从头到尾细将西坡早上来的事详说了一遍。池镜听下来,真是感激苍天,总算这曾是冰清玉洁的一对苦命鸳鸯也卷入铜臭味里来了!
不待午饭摆上来,他就去推开西厢的门。见玉漏睡在床上,他暗笑不迭,到床前立着看她。她像是梦里也不高兴,眉头紧锁,神情厌倦。
他在床沿上轻轻坐下来,比及珍娘来敲门叫吃饭,玉漏睁开眼看见他的背影,忽然感到这世上只有他和她同命相连,只有他不论是不是情非得已,都不会想着要在她身上盘剥什么好处,他不缺钱。
这令她感到一种安全。她在后头恹恹而无声地笑了笑,懒倦地坐起身,“你是几时来的?”
池镜回头玩笑,“怎么,真要拿扫帚赶我出去?”
玉漏敷衍地笑了下,听见她爹的声气,便想起要紧的事,掀开被子往前坐,“昨日我爹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帮。”
“我都应承他了。”
“应承他又不是不能反悔。”玉漏低头笑道:“你今日应承他,明日就还有事求你,将来他要做皇帝,你也帮着他造反么?”
“你都不想帮,我也乐得少管这些事,就怕他不高兴。”
“谁理他高不高兴。他那个人,你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知足,反而助涨了他的贪心。”
池镜品这话很有意思,便将那借据摸出来递给她,别有意思地向她挑一下眉峰,“你娘叫我帮你收着 ,我看这钱也不很多,借据也没什么岔子,你自己收着吧。只是不知他几时还,这上头没写明日子。”
玉漏有些发窘,倒不是因为和西坡来往心虚,而是和西坡有了银钱上的来往,偏又给池镜知道了,像另有一种不堪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她匆匆把那借据折起来揣进怀里,“我没叫他写,他也不晓得几时能还得起,还得看他老娘的病。”
“难道他老娘一世不好,这钱就一世不还了?”池镜起身笑起来,有意无意地说:“有句话 说救急不救穷,他急一时,借他也没什么。就怕有一回就有二回,他熟能生巧了,往后三番五次来借,你还借不借?”
玉漏也怕这个,想到那局面总是难看的,好像和西坡若有似无的从前,却要在账单上一笔勾倒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没看他,走到妆案前理头发整衣衫。
池镜在后头异样地笑着,“沾上钱可就不好说了。”
玉漏假装没听见。
这厢过饭厅里来吃饭,连秀才并无异样,昨日的事情也没提起,显然是有些怕了玉漏,吃完饭也没好拉着池镜久说。玉漏估摸着茶吃完了,由西厢房里踅出来咳嗽一声,他便识趣地立起声请池镜,“看这天像要下雨,贤婿还是先回府去,只怕一会耽搁在路上。”
玉漏照常送池镜到门前来,看那天果然是要下雨的样子,又吩咐珍娘去取了伞来,因问道:“二奶奶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昨日找我兴师问罪,闹了几句,不过老太太吩咐下的,她也不敢违抗,听说今日就先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了。”池镜趁势催她回家,“她骂已骂过我了,又在打发人,想必是不会和你闹了,你几时回去?”
过两日偏是她大伯做寿,索性再耽搁两日,“等给我大伯贺完寿我就回去,我大伯娘从前待我还算不错,我既在家,不好不去。”
池镜把脚向上悠闲地垫一下,笑道:“你再晚回去,错过了好戏,可别怨我。”
“什么好戏?”
他只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回家去就知道了,也算为夫给你报了仇。”
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上回砒霜的事玉漏还心有余悸,他这个人使起坏来,比谁都歹毒。
如此惴惴地在这边过了两天,回府那日早上,就听金宝说池镜给老太太出了个主意,说因为裁那院的丫头恐怕得罪了二哥二嫂,要做个人情,把青竹送给贺台做姨奶奶。
玉漏脸色不由得一变,原来他知道青竹和贺台暗通款曲?或者只是想戏耍一回络娴,乱打乱撞到了青竹身上?
“可不得了,二奶奶昨日到这屋里来和三爷闹,还提了剪子要杀三爷。”
“啊?伤着没有?”
“二奶奶到底是弱女子,三爷连她还挡不住?”金宝把嘴一撇,不以为意,“他还像没事人,还嬉皮笑脸跟二奶奶说:‘二嫂生气裁了你院里的丫头,我送你一个,你还不情愿?我这一个丫头可抵你五个丫头能干。’气得二奶奶在这屋里哭了好一阵。”
是他能干得出的事,玉漏想着一笑,“那青竹呢?”
金宝忙拉着她踅入卧房,嘁嘁喳喳的,怕青竹听见,“青竹起初是高兴,因为二奶奶昨日大闹,今日也不高兴了。我看也未必是因为二奶奶,终究还是因为二爷有些不情愿的缘故,才刚我还看见她躲在屋里哭。”
玉漏想起来,这两人虽然暗通,却不是情投意合,相较之下,贺台和络娴才算恩爱。青竹在贺台又不是什么新鲜人物,犯不着为她伤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有些不情愿,也是情有可原。
“那这事就算了?”
“算了倒也有一头能太平了!”金宝两眼一翻,“偏我们这爷在老太太跟前讲得头头是道,说二爷身子常日不好,正好封个姨奶奶冲一冲,兴许就能好了。又说二爷二奶奶成婚两年多还没有子嗣,虽说他们年轻不急,可二爷的身子,就怕撑不过,还是先打算子嗣要紧。老太太一听是这道理,这两日正忙着劝说二爷呢。”
玉漏坐在榻上吃茶,看着她拾掇包袱皮里的东西,笑道:“你们三爷也真是缺德。”
恰逢池镜归家,在小书房听见这话,打帘子进来,“好嚜,背地里说我。”直望着玉漏笑,“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还想着下学后去接你,谁知听你娘说你一大早就雇马车走了。”
“我想着横竖没事,就先回来了。”
正说话,见有个小丫头急急跑进来道:“二奶奶闹着要上吊呢,老太太传话来,叫奶奶过去瞧
瞧。”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是懒得理,还是乐得叫玉漏去瞧笑话,偏叫她去劝。玉漏只得丢下午饭不吃,往络娴这边来。进到卧房,果见梁上悬着条白绫,络娴踩着凳子拽着那白绫将脑袋往里钻,亏得几个丫头死死抱着。
玉漏忙又叫几个丫头进来,赶着拉下络娴,扯了那白绫,收了那凳子。络娴坐在床上直哭,也顾不上和玉漏算账,玉漏一时也怕唐突,没说话,只吩咐着丫头将一应利器都收捡起来。
这工夫,翠华也赶到了,擦过玉漏直奔床前去,“唷,二奶奶,多大点事呀你就想不开。二爷呢?”
蓝田那丫头道:“二爷在老太太屋里,没回来呢。”
“这时候他不回来劝劝?”
哪里晓得贺台是给老太太故意绊住不叫他回来,他听说屋里的事,自然也是心急如焚,一急便在那椅上咳嗽不止,两三个丫头忙着在他跟前端痰盂递水的。
老太太正好说:“你回去瞧见了更要急,病又不好了。你放心,我叫大奶奶三奶奶过去劝了,女人家的话倒比你的话管用,你只管在我这里坐着。”
如此这般,贺台也不敢走,他一向比兆林池镜还要怕她。
老太太端起茶吹吹,又叹着气把茶盖子落下,道:“她还不是给你惯坏的,自她进门,什么事你不依着她护着她?按说夫妻间恩爱和睦自然没什么不好,可你也太过了些。她原是个娇娇小姐,在家做姑娘时就给她母亲哥嫂纵着,倒咱们家来,你看看,论庄重嚜不如你大嫂,论才干嚜不及你弟妹,就得个娇气,比她们两个都厉害。如今有这事,我看她也不贤德,好吃醋使小性,不如趁机扳扳她的性子。”
贺台漱了口,摆摆手使周围丫头下去,歪在椅上向榻上欠身道:“她虽有些小性,也不算过分,从前从没这样闹过。”
“是么?”老太太一壁呷茶,一壁从那茶碗上提着一边眉眼睇他,“那是因为不出事你看不出来。就说前些时叫她裁去院里多余的丫头,你看她,又怨又骂的,从前也算办过几件事的人,我还当她很识大体呢。”
这时丁柔在旁搭腔,“那时候有三奶奶帮衬着嚜,常劝着她。”
贺台势单力薄,知道无论再怎样替络娴说好话也是无用功,老太太原本连他也常看不到。自从池镜娶了玉漏,夫妻两个在她跟前又孝敬又能为,出尽了风头,她更是没眼能看见他了。
他前所未有的急切,越是急,那病就越重,越重又越急,整个互为因果,循环不休。这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剑走偏锋,因此终于应承下来,“老太太的意思,我依就是了,等我回去就和络娴商议封姨奶奶的事。”
老太太脸上浮起胜利性的微笑,“嗳,这就对啰。这是为你好,你兄弟哪句说得不对?既为你冲喜,又为你子嗣打算,我看很是,不然我也不管你们房里这些事,你看你大哥,我可曾管过他们夫妻间的事?”
第82章 两茫然(O五)
那边厢,翠华仍在竭力劝着络娴,当然她的劝不免带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意思。从前因为兆林常在外眠花卧柳,而络娴这头夫妻恩爱,和翠华说起话来时,少不得拿此事奚落翠华。
可算络娴也有今日!翠华一面笑,一面弯下腰去给络娴蘸泪,“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娶个姨奶奶,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还不是你的子嗣。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将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有个儿子在膝下,也不怕呀。”
络娴抢过绢子抬头瞪她,眼睛睁得越圆,那泪珠儿越是成串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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