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擦亮,尤妲窈照例一早带着帷帽出门,去附近寻偏僻处练功。若想要将丢下许久的歌舞捡起来,那必是要花苦工夫的,尤其是舞蹈,单单只开筋拉骨,于普通人来说就无异于上刑,好在她自小就是个筋软的,也并不怕吃苦,所以才两日的功夫,就能下一字马了。
为了能早日恢复以前的状态,她夜夜都是将腿扳直,用绳索绑在床头架上的……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将童子功捡起来了。
初春的日头出得早,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尤妲窈练了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已经浑身冒了层热汗,可她整整坚持了两个时辰,直到觉得练得差不多之后,才带着小红往回走。
这间宅子虽小,可规矩却甚严,各院的奴婢们在每日晨时都会去前厅,由何嬷嬷吩咐今日的事宜,这几日或是表哥回来了,要交代的事情甚多,直到此时此刻都还未散会,院内的落叶也还未来得及打扫。
阿红晓得她练完功回到院中后,必要沐浴更衣,所以扭身就去小厨房烧热水去了。
左右也是无事,尤妲窈眼见阶脚处有扫帚,干脆自顾自扫起院中的落叶来……这是她在尤家时常做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且现在寄人篱下,多少都要为这间宅子出些力气。
可扫了没几下,就听的院门口传来句低沉男声。
“那双爪子若因干活磨出了茧子,今后还怎么勾引男人?”
尤妲窈僵站当场,扫地的小臂一滞,抬眸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表哥穿了身雨过天晴色的常服,气宇轩昂,身姿挺拔,不知站在那处已经多久了。
“莫非这院子,以前都是你扫的么?”
来者终究是客,岂能让客人去做这些粗活?
表哥言语中或是这个意思,可不过就这般随意一问,院中伺候她的两个婢女,却好似如临大敌般,面色霎时苍白无比,立即抖若筛糠地跪匍在地上,可却支支吾吾的也不敢解释。
尤妲窈忙道,“你莫怪她们,这院中的活儿素来都是她们干的,今日不过是我闲来无事,就动了动指尖而已。”
李淮泽对此确有不满。
与帝皇同桌用过膳的女眷,岂能扭头就挽起袖角干起粗活来?
只见她香汗淋漓,领口的衣裳几乎全都浸湿了,他只以为她是干了一早上的粗活,便愈发觉得她手中的那把扫帚格外碍眼。
不是她身份低微不低微的问题,而是李淮泽天下至尊自尊心在作祟的问题!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但凡能与他说过话,用过餐之人,无论是谁,合该受整个澧朝推崇与追捧才是,无论是天子的亲眷,肱骨之臣,甚至是用惯了的奴婢太监……哪个不是呼风唤雨般的存在?
而她呢,竟去干粗活。
呵,真真是无知者无所谓。
尤妲窈直到现在还有些懵然,不知道表哥为何这么生气,只弱声解释道,
“子润哥哥,这不过是些小事,我以往在尤家做惯了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既是我的人,便没有做这些的道理。”
此言一出,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其余在场人脸上的神情都愈发怪异了起来。
“我的人”?君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真真将着尤大娘子放在了心上?仆婢们彼此都揣着心尖,在对视的瞬间眉眼间打起了战。
或也是因尤妲窈从未有过分秒,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往男女之事上想,所以她倒并未觉得这话又何不妥。
“既是我的人”。
在她的解读中,自然而然变成了“既然是我罩着的人”,而绝非这些仆婢们觉得的“既是我的女人”。
她只想着表哥身体不好,须得事事顺着他,所以立马便将手中的扫帚丢到一旁,点头如捣蒜般,“既表哥不让我扫,我今后便再也不扫了。”
李淮泽对于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也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眼见她这般乖觉,眉间的郁色散去不少,然后微扭了扭身,往一侧的何嬷嬷使了个眼神,便撩袍坐在了庭院正中的官帽椅上喝茶。
何嬷嬷得到示意后,朝前跨了一步,对尤妲窈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
她轻扬了扬手,便由院外踏进了十数个提了桶牛乳的小厮,以及许多端了绸缎钗镮的婢女,和好几个穿着干练的脸生嬷嬷。
“尤娘子,主上为助你成大事,特意吩咐下来……
为了更好养护肌肤,娘子今后沐浴只能用牛乳。
为更好滋润发丝,需每日用此特调的桂花乌首油抹发。
今后身上的衣物裤袜便也再也不能用棉麻了,只能用丝滑的锦锻,这些布匹的颜色,都是由专人根据尤娘子的肤色特意选出来,最适合你的,你待会儿先上身比比,若有不喜欢的不合适的,你再同奴婢说。”
“这位徐嬷嬷是前朝宫中的老人,专教姑娘礼仪规矩。
这位史嬷嬷贯通古今,遍读百书,也曾在国子监教过几日书,今后每日给姑娘上课。
这位舒嬷嬷之前是乐府教坊的管事,通音懂舞,今后就由她来调*教姑娘的才艺。
……”
尤妲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眸光震动,檀口微张……
这些流光溢彩的华贵之物,还有这些资历丰富的嬷嬷……这桩桩件件都绝不是她消受得起的!她绣一辈子花,都抵不上那耳环上的一小颗翡翠!而这些都是表哥特意为她准备的?他这到底是何意?
感受到她震惊的眸光,李淮泽浑不在意挑了挑眉。
至于这般受宠若惊么?几匹破料子,几幅头面,几个可供差遣的宫妇而已……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以你现在的气韵质感,狐媚狐媚那些街痞流氓够用,想要糊弄世家子弟,实在是拍马都赶不上……你到底也为我做了几顿饭,这些就当是酬金了。”
那这些酬金也未免太贵重了些!
尤妲窈刚想要张嘴拒绝,何嬷嬷就及时跨上前一步,低声谆谆劝道,
“这些都是主上费心准备的,尤娘子切莫推却。
须知这点子东西的花销,都及不上那廊中立柱的半面漆,于我家主上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
那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红漆么?怎么可能那么贵?
尤妲窈顿然抬头,瞳孔震动愈发强烈。
“……且若非吃了你做的膳食,主上哪里会这么有胃口?这实在是这么多年来,他气色最好的一段时日了,想来于病情也是有益的,相当于延寿了,因此姑娘也合该收了这些谢礼,若是拂了主上的面子,只怕他生气发疾便不好了。”
何嬷嬷既已将话说到此处,尤妲窈若是再退却,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她面露难色点头点头,只能脸上扯出个笑脸来,颔首柔声道了句……
“既已做了子润哥哥的人,一切全凭哥哥做主便是。”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这一次不仅仅是站了满院的奴婢们有些无所适从,就连坐在位上喝茶的李淮泽,心中也顿生出了些怪异之感。
怎么同样的话,由她的嘴中说出来……
好似这味道就不太对了?
平白添了几分…暧昧旖旎?
第三十三章
空旷的庭院中一片寂静,气氛俨然僵住了。
何嬷嬷是个最擅察言观色,体恤上意之人,她并未让这尴尬持续太久,只上前朝站了满院的仆婢们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既尤姑娘收下了你们了,那还不赶紧将这些物件腾进房中?该归置的归置,该收拾的收拾?都散了吧。”
随着这一声,满院子的人全都作鸟兽散。
李淮泽此时也撂下茶杯撩袍站起身来,轻扬了扬下巴,指向身侧个孔武有力的家丁,
“今后便由刘武护卫你的安全。
若有赵琅与萧勐的行踪,他也会一并告知给你。”
“若想早些洗清冤屈,那便多与诸位嬷嬷学着点。
梳妆打扮,礼仪规矩,诗词歌赋,歌舞曲艺……这些通通都不准落下,若我下次回来还不见你有长进,便休想要我再揽你这烂摊子,府中的一切事宜寻何嬷嬷,若实在有拿不准主意之事,寻刘武给我送信……”
这事无巨细交待得如此细致,却激起了尤妲窈心中的无限恐慌,若非听到“回来”二字,或就要以为表哥这是在嘱咐身后事,她稳了稳心神,轻声问道,
“子润哥哥又要去京郊修身养性?
这次是不是又要去许久?”
若再不回皇宫,宫人朝臣们久不见皇帝,恐要起疑。
至于合适再出宫,那委实便说不准了。
可能半月,可能两月,可能半年。
不过李淮泽并未回答。
只挑眉问了句,
“怎么?不想让我走?”
尤妲窈朝前迈了几步,仰头眼巴巴望着他,
“自是不想。
表哥若不在家中,窈儿便觉得没有了主心骨。”
这又是赵琅又是萧勐的,她一个人如何应对得过来?表哥若是离开了,她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她到底也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她的狐媚大计,终究是比不得表哥身子重要。
在实在不舍的情况下,她难得上前,伸出指尖将男人的一寸衣角握在手中,略带了几分娇意轻摇了摇,
“……钟灵毓秀之地,确比京城益于养病。
只是你若觉得身子好些,便快些回来好不好?
窈儿在家中等着你,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想要做给你吃呢……”
李淮泽在宫中高高在上,威严不可侵犯,哪怕是胞妹永宁公主,在他面前也向来是战战兢兢的,从不敢僭越半分,更不会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拽披在身上的龙袍。
可现在。
右臂随着她攥着的那半边衣袖微微晃动。
这股僵硬感,顺着脉络延伸,直到整个身子都完全僵住。
他喉头暗滚。
只觉心中某些坚守着的边界感被冲破了,这股强烈的不适感,使得他臂膀往后一摆,将袖角由她指尖抽出,将手备到身后。
“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可言语中却听不出丝毫责怪,甚至带了些宠溺?
李淮泽不欲再多呆,也并未对她的恳求有何回复,只清了清嗓子,抛下句“你上次做的那条芙蓉香辣鱼不错,我下次回来吃。”
说罢,扭身阔步就朝院外走去。
方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落在旁观了一切的何嬷嬷眼中。
这不妥妥的就是一出郎有情妾有意,依依不舍,难舍难分戏码么?!
尤姑娘或是真舍不得这个出主意的狗头军师。
可皇上呢?
他接纳女眷入府居住便也罢了,可却还大费周章准备这么多的东西?且还能任由尤姑娘这般撒娇?……这其中若是没有旁的心思,何嬷嬷只觉这些年都白活了。
何嬷嬷心中权衡掂量一番,立马也阔步跟了上去,直到快行至宅邸门口时,她才壮着胆子上前问道,
“主上请留步,老奴作为院中所有奴仆的掌事,不得不问一句,从此以后,应以何等身份对待尤姑娘?”
以何身份?
李淮泽的脚步顿停,略带了些疑惑诧异回头,何嬷嬷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继续不卑不吭道。
“宫有宫规,家有家法。
后宫嫔妃中低到才人高至皇贵妃,都各有各的品阶。
公主按照品级,也有略低的从八品思落公主,以及正一品的镇国公主。
哪怕是后宫的宫女,也有在浣衣局的粗使,及在御书房的奉茶女官。
……她们都各司其职,各享其邑。
那这位尤姑娘,又该是在何等位置上呢?
此事若不明,老奴只怕今后面对尤姑娘差遣时,若是过于怠慢,又或者过于优待都不合规矩,所以还请皇上明示。”
其实在宫中侍奉了这么多年,何嬷嬷自然是破擅长揣度上意。
很多时候甚至都不用主子吩咐,自己就能拿出决断来,可这一次真真是有些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所以这才壮着胆子说出了以上这些话。
既然话已至此,那何嬷嬷也不怕将话再讲得更明白些,干脆挑明了问道,
“皇上究竟将尤姑娘视为宫中女官?还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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