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风头无两。
锦上添花是常事,刘府拜帖不断,上门送礼之人都快要将门槛踏破。
户部尚书眼见他如此势头,自然也想要将之前谈定好的婚事落定,短短时间之内,就交换庚贴,过了三书六礼。
可到了最关键节点。
眼见婚期都定了……尚书府却提前命人送了个试婚婢女来。
在自家女儿过门之前,未免那郎婿是个床事不济塌上不举的,事先遣个婢女过去试试深浅,这在高门大户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谁知偏偏就是这处出了岔子。
原是一夜就能验出来的事情,谁知那婢女去了整整三日却还未回。
此时刘府正房,那试婚婢女肩头光洁,虚虚拢着衣裳护在胸前,伸出指尖撩起垂落的床幔,伸出脚掌就要下地穿鞋,面色表情可以说是极其不耐烦。
“刘公子今日推疲累,明日又道没有心思,又是嫌奴家没有滋味,又是说没有花样……现下补药也吃了,艳衣浓妆也画了,翻来覆去浪费了三四日的功夫,却还是这般,奴家也是无法,总该回尚书府去复命了。”
刘顺良忙不迭生出个头来,就要伸手欲想将她再拉回来,
“娘子莫着急,再容我试试!
待我歇上两个时辰缓缓,指不定就行了呢!”
哪里拦得住?
当下就被那试婚婢女甩开了手,推回了塌上。
“刘公子也不必再白费功夫。
都缓了这么几日了,莫非延两个时辰就能成事了?总不能公子不行一日,奴婢便在此耽误一日吧?”
试婚婢女一般都知晓床事,衷心耿耿的家生子,高门大户出来的,气势也足得很,当下就穿好了衣裳,头也不回往尚书府去了。
人一走,刘顺良彻底发了狂,双眼被气到肿胀发红,一把就将轻纱床帷扯了下来,将床板锤得哐哐响。
春风得意又如何?
势如破竹又怎样?
若是不能在塌上逞威风,那做男人的乐趣便少了一半!
他现在仕途顺遂,就只差门满意的婚事,可若是因为此事,就做不成尚书府的女婿,那无疑于错失了今后在官场上的助力!
更莫提这门婚事若是黄了,旁人定会探究其间的缘由……那若是他的隐疾,被那些内宅妇人知晓了传扬出去,那还会有哪家豪门会将女儿嫁给自己?
如此下去不行。
务必要再想想辙才行。
*
*
对于几日后忠毅候府的寿宴,不仅仅尤妲窈自个儿,府中聘请来的各个嬷嬷也格外将其放在心上,毕竟在她们心中,已早就视她为精心教导的关门弟子,关在宅中操练许久,为的就是寻到时机粉墨登场。
衣裳钗镮。
待客礼仪。
规矩仪态。
甚至连说话的声调……诸多种种细枝末节,都在嬷嬷们的雕琢下,一点点修正到近乎完美。
而李淮泽大多时候,都只在院中沏一壶茶,坐在贵妃椅上浅吮几口,就如个闲情逸致的看客,瞧着她被嬷嬷们翻来覆去得摆弄,偶尔心情好了,时不时出言指点几句,悠然自得极了,又将那见礼的动作练了数遍,终是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好不容易得片刻休息,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将壶中的茶,往喉中倒灌了整整五大碗……
对面的李淮泽余光扫到这幕,缓摇了摇头,不禁唏嘘一句,
“这可是顶级的黄山毛峰,一年仅得一斤的贡品,就被你这般牛饮,委实暴殄天物。”
尤妲窈略带疑惑望了望碗中的茶水,只觉喝着好似是比寻常茶叶好些,心中却又觉得蹊跷,
“即是贡品,表哥又是如何得来的?”
李淮泽半躺在贵妃椅上,正在聚精会神看指尖的珍稀古籍,闻言甚至连眼眸都未抬,下意识答了句,
“自是徽州巡抚孝敬的。
香气优雅,叶底均齐,倒确比往年喝着爽口些……”
尤妲窈心中疑惑更甚,恍然望向这被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民宅小院,瞬间满腹腔的疑窦都涌了上来,她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干脆起身,伸手一把将那人的书取了过来,一脸凝重问道,
“贡品是要送入宫,给那些达官贵人享用的。
那徽州巡抚可是当朝一品要员,凭何要用这些稀罕物来孝敬给你?
莫非你是皇上不成?”
第六十五章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李淮泽呆楞在当场,一时间没能缓过味儿来。
毕竟这辈子还无人如此狗胆包天,敢从自己手中夺书,这若换作是哪个宫婢,只怕立时就被拖出去砍了,他倏忽望向眼前发问的女子,只觉有几分怔然。
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她对自己的态度,早就由刚开始的小心翼翼,转为恭敬,直到现在愈发亲呢。
不过他并不反感,反而由这种冒犯中,咂摸出些许享受的滋味来。
他长臂伸展了个懒腰,微打了哈欠,又慵懒着将臂膀枕在脖下,瞧着很有些不知愁苦贵公子的闲适,眼尾一挑,带了几分混不吝道。
“你既猜中了,那朕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便就是那金銮殿上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
这人胡说八道惯了,尤妲窈经常只当他是在吹牛说大话,可今日却见他颇有几分煞有其事,心中生出了些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脑子微转了转,又撇了他一眼狐疑道。
“子润哥哥若真是皇帝,那怎么不立马下道圣旨,将那刘顺良薅官下狱,大卸八块?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为我平反,又为何要看着我这般费劲八拉去攀附高门?”
李淮泽由那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单手支着头颅正对着她,隐去当初想要作壁上观的念头,只唏嘘道。
“这可委实怪不得朕,朕就算是皇帝,可没有证据总不能平白无故杀人。
……那日在林中朕虽亲眼目睹那厮行凶,可奈何朕是秘密出宫处理要事,不能被旁人知晓的,不过你放心,朕向来明公正气,虽面上暂且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可私下已提前让他偿付出代价了。”
这连番的推诿,倒显得愈发像是发梦呓语。
尤妲窈望天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确实蠢笨,恍惚间居然还将他的虚言信以为真,她把那本书册放下,又将那顶级的黄山毛峰灌下去一杯……
也不再想探究这茶叶是从何而来了,毕竟表哥之前提起过,因着当今皇上喜好木工,在宫中大兴土木,连带着他这个木材商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他与那些高官贵胄颇有些交情,指不定就是从什么旁门左道收来的。
她润了润喉嗓,这才耷拉着眉眼望他一眼。
“……有了确凿证据便也用不上劳什子皇帝,舅父早就为我做主了。
以往只以为表哥有心疾,哪知还犯有癔症?只是表哥还需当心些,这京中密探暗卫颇多,你这一口一个朕的说得倒是顺口,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淮泽也不执着解释,只浑不在意笑笑,甚至调侃起来。
“左右窈儿觉得我时日不多。
能猖狂一日便猖狂一日吧。”
这便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了。
偏偏女子最容易心软,尤妲窈每每想到他那病,心中不由便伸出些怜惜来,她将语气放轻柔些,好声好气道,
“我盼表哥长寿无极还来不及,又岂会觉得你时日不多呢?”
“表哥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瞧这园中一片生机,植株茂密蓬勃,理应觉得万事可期才是……表哥之前不是说想吃鱼?不如我今日做道鱼脍,将鱼腹切成薄薄一片,用酸菜锅子小火煨着,在滚烫的汁水中过一道,鲜香可口,好吃极了!”
李淮泽暗吞了口唾沫,他抛开诸多的繁杂政事,远离诡谲朝堂,不就是想要在此处做个不让谁仰望的富贵闲公子,在人间烟火中,饱一饱口腹之欲么。
“单单吃鱼片多腻?再去采摘些时令蔬菜来,往锅子里一涮,清爽又解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就按子润哥哥说的办。”
日子就在这种岁月静好的闲适中消磨着。
接连好几日,李淮泽都未回宫,除却嬷嬷们的上课时间以外,二人时时都在一起。
他执笔写字,她便在旁红袖添香磨墨。
他若晨起练功,她便在旁飞踏练舞。
对弈,弹琴,赏花,对饮……
二人面上虽是表亲关系,嘴上称呼也都未改,可在满屋子的仆婢们看来,除却晚上没有同塌而眠以外,俨然就是对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民间夫妻,偶尔听得他们因些无关紧要之事拌嘴争辩,个个也都只抿嘴偷笑。
皇上冷清冷性,宫中一个嫔妃也无,京中贵女人人都争奇斗艳,想要赢得青睐爬上龙床,谁能想得到他竟在宫外,对身处舆论中的尤大娘子上了心呢?在此伺候的都是宫中老人,最擅揣摩圣心,虽说现在皇上隐瞒着身份,还未发话给尤大姑娘个去处,可显然她的造化不止在于这一小片天地当中。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若是尤大姑娘哪日当真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那仆随主贵,宅子中伺候的众人都要升发,所以她们伺候时不敢丝毫怠慢,且言语间也是明里暗里撮合,那尤姑娘好似还是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可主上却好似被哄得很熨贴,赏赐不断,通府都其乐融融。
终是到了寿诞这日。
尤妲窈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起床,沐浴熏香,梳发装扮,在嬷嬷们的打点下穿戴整齐,对着镜中一照,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于是先去了正院。
不知何时开始,她好似万事都习惯先向表哥讨个主意。
今日亦不例外。
她提起飘逸的裙摆,在男人身前左右微转了转,
“子润哥哥,我如此装扮,可还行?”
李淮泽刚用完早膳,照例在喝杯茶水醒神,闻言抬眼望去,望见她的瞬间,微微有片刻怔愣……
犹记得二人头次在林中相见,她那样狼狈落魄,生涩稚嫩,饶是那张面庞有几分好颜色,也被眸底的惊惶无望而显得暗淡无光,怯懦的性子中又有几分桀骜孤僻,像只喂不熟的幼狼。
可现在或是得了忠毅候府的庇护,又经过他的精心调*教,那身贫瘠枯萎的骨肉,在关心偏爱中,逐渐焕发了新的蓬勃生气,懂得隐藏棱角,处事愈发从容,俨然像是换了个芯子,好似涅槃重生的凤凰。
这种变化无关外貌,而是心志的磨砺,在这连日来,由礼乐诗书浸润出来的。
谁能想得到之前说话都低沉的女子,现如今能与他言之有物,论古谈今呢?
木不琢,不成器。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目前为止最得意的杰作。
李淮泽极少夸赞人,此刻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不错,好看。”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身前的女子心中好似更加有底了,神情松弛了不少……
到底还是只娇养的家雀,没有见识过外头广阔的天地,未在望族云集的名利场锻炼过,今日忠毅候场面再大,终究也只算得上是权臣私宴,她就不安成这样,那今后若是去京中闺秀都参与的簪花宴呢?又或是碰上宫中的中秋宴,祭祀大典呢?她岂不是更要乱了阵脚?
这么想想又觉得她可怜。
但凡是个官家女子,到了年纪以后,都会由家中主母引领着出席此等场面,一来为了过了及笄之年好相看郎君,二来经营几个闺中好友,今后在内妇圈好抱团取暖,三来宴会上吃喝糕饮都怠慢不得,她们从旁瞧着,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规矩忌讳,也好为了以后掌家持府做准备……
可她偏偏是个不被待见的庶长女,无人支应提点,只能如个无头苍蝇般自己去闯荡……正在李淮泽难得想要多说几句,安抚安抚一番时,只见她攥了攥绣拳,眸光刚毅,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子润哥哥都说好看,那便妥了!
那萧勐与赵琅不愿娶我为妻也没什么,这京城还有成百上千的郎君等着我!
我今日必要好好表现,争取再扑个品德俱全的郎子,子润哥哥,我这便去了,你在家中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番豪言壮志,委实是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李淮泽被震得语窒一番,只哑然笑了笑,倒也不好太扫她的兴。
他确是有些不放心的,这种感觉来得异样,有种长辈的慈爱与担忧夹杂在其中,就好似是自己生养出了个懵懂无知的女儿,现要奔赴无烟的战场。
他蹙着眉间,谆谆嘱咐,
“待会儿有你消受的,今日便先将你那狐媚大计暂且放放罢。
谨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嘴上口号虽喊得响,可尤妲窈心中明白,此等重要场合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算有心捣鼓些无伤大雅的媚术手段,大约也是施展不开的。
且今日到底是舅父寿宴,不是她该动歪心思的地方,否则若是当真闹得下不来台,岂非辜负舅父舅母对她的此番看护?
“窈儿晓得。
子润哥哥便放心吧。”
说完这句,尤妲窈便带着何嬷嬷与阿红,乘上车架往蓼葭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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