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澧朝,武官比文官要更加谨言慎行。
毕竟以往常有武将脑子拎不清,仗着些赫赫军功,就桀骜不驯不听调令,轻者拥兵自重,重者参与谋反,引得朝局动荡不安,颇受上位者忌惮
对于这点楚丰强心知肚明,他虽是个穷苦出身的莽汉,有时言行举止张狂了些,可向来粗中有细,从无错漏过一处,积年累月,才得了上头倚重信任,有今日权势。
自调入京城起,便有许多人想要与忠毅候府攀交。
可叹楚丰强向来谨慎,除了官场上必要的交际以外,为避免被参柬结党营私,私下里很少见人,毛韵娘掌家又严,忠毅候府上下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许多人饶是想要巴结奉承,也实在没有门路。
今日难得借着寿宴门庭大开,大摆筵席,满潮文武自然蜂拥而至,来为这位朝廷新贵锦上添花。
忠毅候府门前摆了各式各样的妍艳鲜花,浮尘也无,威严敦实的两座石狮子也被红绸装点着,阖府的仆婢们穿戴一新喜迎贵客。
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停满车架,衣着华贵的客人们被仆婢们有条不紊往府中引,端得是一片热闹喧嚣的场景。
午膳时分还未到,忠毅候府就来了不少宾客。
些德高望重,高官厚禄的男眷尊者,被引入了后方的霞香院中,由楚丰强亲自招待。
而女眷及其他辈分略低些的男宾,便全部安置在前院中,备有瓜果茶饮享用。
好在这件宅子是陛下亲赏的,占地面积数千丈宽,宾客们四散在各处亭台楼阁间,假山荷池旁……丝毫不觉得拥挤,人一多,便开始七嘴八舌聊起闲话来。
“……听说了么?那冯得才在回老家的路上遇上劫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被秃鹫啃得只剩副白骨了,那人也确是没福气,好好忠毅候嫡女不娶,偏被个尤家大娘狐媚勾了魂,否则若是还活着,必是能看看今日这宏大的场面……”
“莫要混说!
没听方才忠毅候府夫人解释么?分明是那冯得才先在外头养了个有孕外室,忠毅候嫡女才决意退婚……那日他出殡,那外室还由庄子上跑出来了,哭得声嘶力竭,险些要撞死在那棺木上,许多人都瞧见了……”
“这么说来,尤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十有八九是被冤的。
那忠毅候主母瞧着就强干精明,若是那尤大娘子当真搅了自家女儿的婚事,那哪里还容得下她?岂还会这般维护,为她冒头解释?”
“啧,外头对这尤大娘子传闻颇多,问起来却鲜少有人见过,今日忠毅候寿宴,她这个做外甥女的必然也要来赴宴,我倒要好好瞧瞧,她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是否果真生得那般狐媚!”
……
宴席上话题众多,可最后落点都归到了尤妲窈的头上。
对她有好奇,有唾骂,有猜疑,有腹诽……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要见见这狐媚祸水的真容。
其中也有那宜春候夫人沈敏芬。
自从那日儿子萧勐提起要娶这尤大娘子为妻后,通府上下就炸开了锅。
那是个不达目的就要哭要闹的金疙瘩,好不容易才能哄骗他吃些茶饭,可近来好似哄不住了,近十天的管束行踪,他憋闷在府中已然呆不住,如个混世魔王般要冲出府寻他那放在心尖尖上的阿窈,通府上下都被闹得不得安宁。
沈敏芬这几日为了看顾他,压根就没睡什么好觉,眼底一片青黑,一想起那个尤家大娘便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顾忌着忠毅候府的脸面,她真真想待那尤家大娘一露面,将命人将其绑起来狠狠打骂一通。
…
赵琅自然也来了。
自从那日在书斋一别,他便再无机会见尤妲窈,送去的书信也如石沉大海般,再无回音。
赵琅心中也明白,必是因为只能让她屈居妾位,使得窈窈彻底恼了自己,可他又能如何呢?总不能让步夸口,许她为妻吧?此事并不只由他一人说了算,总是要得家中父母首肯的,而以她现在的名声,想来就算他愿意娶她为妻,双亲也必然不会让他娶个声名有污的女子做当家主母。
所以唯今之计,赵琅只期盼着二人能有个机会再见一面,毕竟见面三分情,他好好温声说服,她指不定就心疼他进退两难的处境,又答应做妾了呢?
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上小花枝巷登门拜访,可婚事未能落定之前,二人间若有接触,只怕对彼此都有碍,所以赵琅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看来,这寿宴倒办得正好。
若能寻个间隙,二人将心事都说开来,指不定就又能成好事了呢?
……
各怀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想头。
此时,随着门房扯高嗓子喊了句,“尤家大娘到!”
前院的近乎所有人,纷纷登时扭头,朝门口望去……然后便传来许多倒吸了口凉气的惊叹声。
只见个穿着胭脂色浮云绘金短袄,百褶万字福纹湘妃裙的少女,在门房呵腰摊手下,软身轻步踏入庭中。
少女相貌极艳极美,发簪上缀了根翠镶碧玺金盏花步摇,小巧圆润的耳坠旁垂了对红玉玛瑙流苏耳铛,在她行走间,它们竟能纹丝不乱,未动分毫,不仅如此,金灿灿的裙边褶子也未因步伐而打皱分厘,端得是气韵华贵,仪态万千!
仿若清晖日出冉冉才升,晕染出淡淡一笼纱光,照射在她润如羊脂的面庞上,浮起层朦朦胧胧的清浅光运,乌羽般的纤细长睫微微颤动,那隐藏在下的双眸灵静而通透,坦然且平静地直视前方,像是第一缕光辉洒在大地,和煦馨然,令人神往心醉。
这哪里是妖孽狐媚?
这分明是神女降世!
第六十六章
因着那些香艳传闻,众人料想到了尤家大娘或许有几分姿色,可却委实想不到竟会貌美到如此程度!
且不都传这尤妲窈是个勾人狐媚么?
可狐媚不该都是勾魂摄魄,妖妖俏俏,一双美眸眉目含情,随时随地都扭着腰身,犹如勾栏瓦舍卖笑承恩的妓子做派么?哪儿里想得到她确是美撼凡尘,可背脊挺直,不卑不吭,瞧着这般端庄正派?
这哪里是狐狸?分明就是仙气飘飘的狐仙,悲悯天下的狐神!
绯闻中的主角现身,静立在石阶之上,周身霞光万道,映得庭院愈发金碧辉煌。
方才还喧闹着的宾客们瞬间安静,连脚步声都不曾有,时空好似也停滞了一般。
过了几息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开始低声窃窃私语。
“太美了……就算冯得才当真痴迷于她,我好似也能理解了。”
“说实话……她瞧着压根就不像会向男人主动示好。
倒像是男人捧了金山银山到她面前讨好谄媚,对她穷追不舍的。”
……
颜值就是正义。
那张光艳逼人的脸,好似无形中消解了不少对她的偏见。
其中倒也不乏有清醒者,未彻底被她的皮相迷惑。
“你们光顾着看脸,莫不是浑然忘了她与小厮厮混在床,被人当场撞破之事?”
“就是,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她不安于室,水性杨花啊!”
宜春候府嫡长媳金芸,此时也扯了扯婆母的袖角,悄声道,
“现明白勐哥儿为何为了她要死要活了,这任谁见了都得迷糊……
方才忠毅候夫人不是解释与冯家退婚,不干她这外甥女的事儿么?指不定这尤家大娘就是根好笋呢?既勐哥喜欢,婆母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任她本事再大,还能翻出天去?”
李凤兰以往见过尤家的另两个女儿,在她看来都是庸脂俗粉,上不得什么台面,所以也只以为尤家大娘也是那等货色,可今日打眼一瞧,倒觉得此人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饶说是金枝玉叶也绝不为过!
与那些个整日守在后宅,无甚见识的妇人们不同。
李凤兰自小随军征战,见识广阔,阅人无数,看人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这孩子眸光灵动而澄静,但确实倒不像是个脏心烂肺的……所以对于儿媳的话,她并未立即否决,只道了句,
“究竟是好笋还是歹笋……且再观望观望再说……”
这厢。
眼见身周的男宾,纷纷朝尤妲窈投去或爱慕,或青睐,或欣赏,或狎玩,或探究……等各种迥异的目光。
赵琅眸光沉冷,更是欲将指尖的杯盏掐到粉碎。
以往由于是二人是私下往来,所以窈窈每每出门,为掩人耳目,常是素衣银钗,头顶往往还戴着那顶遮掩容颜的碍事帏帽,给人的感觉是宜室宜家,温柔小意,清幽婉转……这便足以让他心陷其中。
更莫说今日,没有那些因担心被人撞破,而所谓的小心翼翼。
她坦荡而至,盛装而来,艳惊四座。
浑身上下都透着任世人如何诽我谤我笑我侮我辱我,都自泰然处之的从容。
赵琅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她还会有这一面。
整颗心都更加躁动。
那份爱慕与痴迷愈发多了几分。
那感觉,就像是件仅自己私藏观赏着的挚爱珍宝,乍然被掀翻出来,引得人人觊觎。
今日宴请待客,毛韵娘在后院打理完庶后,被几个诰命夫人绊住脚一时脱不开身,只楚文昌与楚潇潇兄妹二人留在前院待客,眼见尤妲窈来了,在众人议论声中,楚潇潇笑着迎了上去,连声夸赞道,
“以往从未见过妹妹如此穿戴,方才险些没能认出来,真真是亮眼极了!赶明儿我就去你屋里将那些素净颜色的衣裳全都扔了,给你送些鲜艳靓丽的去!”
尤妲窈想到今日或许会有许多人打量她,也暗自给自己做过一番心里建设,可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时,排山倒海般的无形压力也随之而来,正在无所适从之际,好在潇潇表姐及时出现来救场了。
面对熟悉的人,尤妲窈到底自在了些。
她微微垂头,面上露出几分腆然,抿唇笑了笑,
“舅父寿宴,我想着不能失礼,总要穿得喜庆些才好……”
姐妹二人寒暄着,然后亲昵牵手挽臂,软步下了石阶。
按理说这样的场合,尤妲窈理应跟自家两个姐妹在一处,偏巧今日钱文秀没有来,带着那两个亲生的回老家走亲戚去了……
尤闵河倒是到了,现人身在后头霞香院,在那些官老爷身前作陪,且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也总不好跟在父亲身后交际的,所以楚潇潇便将她引入了自己相熟的闺蜜圈中。
这次被提携入京的武将,不止忠毅候一个。
也有许多由潭州升调的旧部,全都携了家眷安置在了京城中。
这几家人的家主,都是自战场上刀山火海拼杀出来,能为彼此卖命的交情,内眷们的关系也异常亲厚。
不仅毛韵娘与那几位夫人相熟,楚潇潇与这几家的姑娘,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楚潇潇将人往前一推,笑着介绍道,
“这位便是我同你们提起过的表妹。”
尤妲窈心里有些紧张。
原以为她们或都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所以存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并不太待见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很快就被接受了,身前这两个姑娘都含笑望着她,温言细语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或就是如此,是否投契,好似望见这人的头一眼,便能抿出来。
论起来,还是头次感受到陌生人的亲厚,尤妲窈委实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相貌清丽,身形更瘦弱些的姑娘唤做吴萱,心思格外细腻,或是瞧出尤妲窈还有几分不明所以,只凑近了些,笑着软声道,“……窈儿不必见外,之前的事儿潇潇都同我们说过,全是误传。”
脸蛋圆圆,眉眼弯弯的姑娘是曲静霞,她更活泼些,在旁吃着糕点,点头附和道,“以后再有人传你的闲话,我就当场啐她一脸!”
所以这世上哪里来得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意呢……之所以在如此社交劣势中,还能在交际场上有半只脚掌的落地之处,都是舅母与表姐在身后为她使劲儿,靠的是忠毅候府响当当的名声在做背书。
楚潇潇是个细致之人,能理解表妹初次赴宴的不安,所以率先牵头,带着两个手帕交与她熟悉,又在身侧陪候许久,眼见表妹确确实实自在了些,这才一点点将她往外引,见过些关系相近的伯娘婶婶。
眼见这位娇客得主家这般看重,旁人无论心中如何做想,面上大多也会虚虚浮出个笑脸来。
尤妲窈呢,也不刻意逢迎讨好,卖乖弄俏,也不上杆子解释自己受过的冤屈,脸上自始至终带了几分客气平淡的笑容,只管跟在楚潇潇身后为她引荐,遇上些面善的,软声糯糯唤几声“姨母安好”“伯母见安”……就已然刷了一波脸熟。
其中自然也有些不好相与的角色。
有三五个闺秀原聚在一起说话,远远望见她们过来时,其中衣着最华丽的那个,吊梢着凤眼,蹙着眉头立即起身,“咱们几个还是去旁处吧,免得沾上什么狐媚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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