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似乎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中活过来了。
并且靠着辨听婢女们的闲聊,她意识自己此时的身份居然是……
“镜……”
亦泠出声的一瞬,立刻顿住。
她连嗓音都彻底变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镜子,给我镜子。”
昏睡了一整月,醒来却立刻要镜子?
两个婢女大为不解,却不敢说什么。面面相觑片刻,互相递了眼神,一个就跑出去通知府里主事的人,而另一个则去拿了镜子。
看着铜面里倒映的自己,亦泠的呼吸几近凝滞。
这是一张桃羞杏让的面孔。
朱唇玉面,雾鬓风鬟,处处明艳照人,是名门世家才养得出来的蓬勃大气之美。
最妙的是她那宛转眉目下,浅浅一滴泪痣,如同美玉上一点瑕玷,给她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流风回雪之态,尽显轻逸飘摇之姿。
是了,错不了。
这张脸,显然就是谢衡之的新婚妻子商氏。
亦泠闭上眼,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好疼。
其实亦泠从未见过商氏,只是对她的才气和美貌有所耳闻。
大梁的文人骚客曾评价:江州名门之后商氏,有咏絮之才,班淑之德。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如她眼下一颗滴泪痣来得绰约动人。
加之时时守在亦泠身旁的婢女中,有一个就是商氏的陪嫁锦葵。
这些日子她和谢府的芸儿在亦泠床边话家常时,便常常提起自己在江州商家的见闻。
“我们夫人的墨宝在江州可是有价无市呢,都说我们夫人若是男子,必定是高中状元的。”
“我们夫人从‘亦’字辈,原本单名一个‘岭’字,取峻岭之意。不过后来有高人说我们夫人命中缺水,才把‘岭’改为‘泠’的。”
江州商氏,天下独此一家,又和亦泠恰巧撞了名。
除了谢衡之那新婚妻子,还能有谁?
如今醒来再亲眼看见了这张脸,亦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夫人……”
锦葵在一旁见亦泠如此沉重的神色,以为她是太在意自己容貌了,便宽慰道,“您只是昏睡了许久,有些消瘦了,日后好好将养一番,必定又和往常一样明艳照人!”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放下镜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
她绕过屏风,走到门前,迎着明晃晃的日光,推开了那扇菱花木门。
入目之处是一个雅致的小院,绿松翠木在秋日依然郁郁葱葱,还有几盆菊花正含苞待放。
檐下回廊立着花栏杆,横枋下的花格棱条上雕刻了龟背锦纹。
脚下踩的是细墁地面,以墁砖层为垫层,用生桐油“泼墨钻生”,十分讲究。
眼前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亦泠,这里是上京。
她以谢衡之妻子的身体,回到上京了。
但亦泠想不明白,变成谁不好,为何偏偏是谢衡之的妻子?
老天爷这不是故意恶心她吗?
何况在亦泠生前,她就对这位商氏有所微词。
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隔千里,本该一辈子都没有牵连。
虽然名字同音,倒也没有人将她们作比较。毕竟一个以才气名震天下,另一个却只会因婚事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但自从商氏将名字改得和亦泠一样后,两人就像是被捆绑了一般。
夸商氏是“才女”,就会贬亦泠为“财女”——文采几乎没有,金银珠宝倒是积攒了一屋子。
说商氏贤良淑德,就要拉踩一番亦泠的克夫伟绩。
亦泠本就要膈应死了,没想到还有更荒谬的事情。
这才名远扬的女状元,竟被人发现了她藏在闺阁写给谢衡之的情诗,足足九十六首!
商氏平时随便写个对联都会被文人墨客们拿来仔细品鉴观摩,何况是缠绵蕴藉的情诗呢?
这事儿比瘟疫还传得快,不多时就闹得上京也人人皆知了。
当时亦泠听说了这事儿,觉得自己又被隔空膈应了一道。
顶着和她一样的名字,贴上“爱慕谢衡之”的标签,是亦泠吃饭的时候想到此事都会噎一下的程度。
话说回来,商氏那些诗确实写得不错,连亦泠这个不通文墨的人读了都觉得哀感顽艳。
当今圣上又向来喜好诗句,听闻此事后夸赞商氏深情厚意,切切在心。后来可能是越想越觉得两人般配,竟直接在自己的万寿宴上赐了婚。
犹记得商氏嫁到上京那日,十里红妆,蔚为大观。
彼时亦泠却只有一些零碎的行囊,坐着朴素狭小的马车,被她的父母偷偷摸摸送去雍凉。
两行人在上京城门交汇,一进一出,对比的亦泠好不凄惨。
或许命运的齿轮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交错,甚至更早,在商氏改名的时候,便注定了如今的阴差阳错。
有风吹过,拂动了亦泠鬓边碎发,触感飘忽又真实。
一个矮墩墩的中年仆妇领着好几个下人匆匆赶了过来。
她是商氏的陪嫁曹嬷嬷,原本一直照顾着昏睡的亦泠,刚刚是按着时常去后厨煮些药膳才走开了。
一得到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赶了回来,还不忘带上热乎乎的白粥。
“夫人您终于醒了!怎么站在外面?您落水受了凉,可不能再见风了!”
人还没到跟前,曹嬷嬷的眼睛和嘴巴已经忙碌了起来,“锦葵怎么不给夫人批上外衣?要是冻着了夫人可怎么办?芸儿!芸儿呢?!夫人昏睡了这么多天肯定饿了,赶紧把粥菜都布好。”
亦泠怔然看着曹嬷嬷,一动不动。
这位妇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又带着几分天然的沙哑,很有辨识度。
在昏睡时,她就常常被这位曹嬷嬷吵得心烦意乱,总是左一句“大人”又一句“大人”的。
亦泠一度期盼着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和幻听,等她苏醒,便能离开这个梦境。
可现在她醒了,这把粗嗓却也和曹嬷嬷人声合一地出现在她面前,实实在在地做不得假。
看来从她恢复意识那一刻起,她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商亦泠。
如此离奇之事,竟真的落到了她头上。
亦泠仰头望了望天,被日头晃得睁不开眼。
不可置信,却又无可奈何。
曹嬷嬷看着亦泠一脸沉重的模样,便殷切地说:“夫人还不知道吧?大人今早已经到了上京,直接宫里面圣了,若是不出意外,稍后就该回来了!”
亦泠神情一顿,扭头去看曹嬷嬷。
“他——”
话音刚落,门前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夫人!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奶奶!翘摇回来了!翘摇回来了!您快醒醒啊!
第3章
光是听到下人们通报,亦泠的神智便被四面八方牵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死前那一幕。
她好像又看见了漫天黄沙中,谢衡之抬手拉弓,冷箭如霜,果决地要了她的性命。
粗蛮的彭三趟惊得倒吸凉气,四周的将士噤若寒蝉,战马上的谢衡之却从容淡定地放下了弓箭,甚至没有往敌军的战车上多看一眼。
亦泠几乎快要站不住,虚浮地往一旁偏去。
曹嬷嬷疾手快地扶住了,还扯着她的大嗓门儿嚷嚷道:“真是双喜临门啊!大人凯旋了,夫人就苏醒了,可见大人真的是夫人的命定福星啊!”
原本快要娇娇弱弱倒下去的亦泠硬是被曹嬷嬷恶心得又站直了,莫名又有了点儿力气。
她从曹嬷嬷手里抽出自己小臂,蹙着眉头满脸不适,正想说点儿什么,前头就传来了动静。
亦泠抬起眼时,恰逢谢衡之跨过月洞门而来。
这座府邸是端孝长公主生前的住宅,格局装潢偏向雅致玲珑,月洞门也造得格外婉约。
可谢大人好大的气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侍从,各个盔甲未卸,腰间佩刀,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好像下一刻就要挤垮了这间小院。
谢衡之本人穿着一袭银灰阔袖蟒纹锦袍,精密的绣纹繁复盘踞在前襟,泛着精细的光泽,仿佛昭示着他那滔天的权势。
但单看他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狭长的眼睛亮而不空,点漆一般的眸子里像蕴着一汪深渊。
一身玉骨,倜傥出尘。
若不是被他夺了性命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亦泠差点都要以为眼前这人只是上京哪家侯府里的贵公子。
可新仇旧恨在心,亦泠不由得恶狠狠地盯着他,拳头握在了腿侧,整个人都在秋阳下轻轻颤抖。
身旁仿佛有一道声音,一下下地撞进她的耳朵。
杀了他。
杀了他!!
身未动,亦泠脑子里已经描绘出谢衡之人头落地血溅四方的场景。
“亦泠?”
清越的男声,将亦泠倏然从臆想中拉回现实。
她颤了颤,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望向眼前的男人时,见他双眼和煦温柔,含着春水一般。
和先前射杀她的那个阎罗,判若两人。
对自个儿的发妻温柔如水,对无关的人就冷酷决绝,草菅人命?
亦泠的拳头又握紧了。
她的视线落在谢衡之身后那些随从身上。他们各个都配着刀剑,也不知为何跟着进了这内院。但亦泠心里盘算着,此刻是她离谢衡之最近的一次,周围对她也没有防备。若是冲过去拔刀刺杀他,可能性似乎很高……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见亦泠老僧入定一般,谢衡之打量着她,看出她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于是冷眼瞥向四周奴仆。
只一眼,一院子的下人们纷纷匍匐跪地,连连告罪。
“夫人刚刚醒来,听说大人凯旋了便要急着出来相迎,是奴婢没有照顾仔细夫人!求大人恕罪!”
曹嬷嬷之所以如此惶惶,是因为她知道谢衡之真正问责的是商亦泠无故落水之事,这才是她们的大过。
谢衡之没再说话,只是朝亦泠伸出手。
那只骨节匀停的手徐徐探了过来,清瘦纤长,分明是握笔的手,可亦泠只想到了那日拉弓射箭的狠绝。
她浑身都颤了颤,紧绷着背脊一动不动。
下一秒,那只手偏开,落在亦泠的衣襟上,细致地整理妥帖。
亦泠松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嫌恶的后退躲开。
谢衡之的手顿在半空。
他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时,亦泠神情凝住,心底竟又漫出了一丝后怕。
与此同时,谢衡之身后的随从冷着脸上前,将曹嬷嬷和锦葵等人都往外拖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阵仗把亦泠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即将和她一样没命,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脱口而出:“不关她们的事!”
随着亦泠的话说出,他们都停下了动作。
谢衡之那凉凉的目光也收住了,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是我……不小心脚滑落了水。”亦泠胸口起起伏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跟她们没有关系……你不要杀她们……”
倒不是亦泠说谎,她虽然没有经历落水这件事,但昏睡之时听锦葵的碎碎念,她大致能确信这是意外。
说完后,亦泠见谢衡之神情没有松动,反而抬了眉梢。心中一紧,又接着说道:“她们已经恪尽职守,但意外谁能料到呢?你不能就因为这样杀了她们!”
良久,谢衡之的手垂下了,嘴角却牵了起来,噙上几分笑意。
“我何时说过要杀她们。”他轻言淡语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吗?”
亦泠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谢衡之。
难道不是吗?
“既然夫人开口为你们求情了。”
谢衡之淡淡说话,没看她们一眼,“那便罚你们一季月钱吧。”
闻言,曹嬷嬷等人都松了口气,止不住谢恩。
而谢衡之转头又看向亦泠:“原本我也只是打算略施小惩。”
略施小惩?
亦泠看了眼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随从。
他嘴里的略施小惩,是指杖责吧!曹嬷嬷和锦葵这种奴仆都是弱女子,挨上他们几棍子和要了她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亏得谢衡之说得出口,好像自己是个活菩萨似的。
不过他好歹是高抬贵手了,曹嬷嬷们都感激涕零地给亦泠磕头。
亦泠摆摆手,长舒一口气。
到底是悉心照顾她一个月的人,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再看向谢衡之时,亦泠发现自己那满腔的杀意竟然被吓缩了一大半……
且不说她有没有本事在这么多奴仆随从面前杀了谢衡之,即便能借身份之便了结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杀人偿命或许还是轻的,以谢衡之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最后落得个生不如死。
不行,她不能冲动。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她绝不可以再次去送死。
转瞬间,亦泠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外面风大,进去吧。”
谢衡之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好似在哄人,就连唇角也有隐约的笑意,“我还有些事,会早些回来陪你。”
可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情,深邃的眉眼里,全是寡情与冷漠。
被他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周遭仿佛落着簌簌冻雨。
亦泠绷紧了全身,没有应他一个字。
谢衡之也没在意,抬头看了眼天。
上京这几年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已经阴云密布。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秋风掀起了他的衣袂。
当那一抹银灰消失在月洞门后,亦泠就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后背豆大的汗顺着脊骨流下,眼前的景象也变得缥缈虚无。
一阵头晕目眩,亦泠整个人都晃了起来。
乌泱泱的奴仆们簇过来扶住她,一声声“夫人”地叫着,亦泠却觉得声音越来越远。
等谢衡之那一众人的脚步声走远,亦泠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一弯明月已经挂在了树梢上。
夜凉如水,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音,伴随着几道虫鸣。
大夫已经走了,称亦泠只是过于虚弱,留下了滋补的药方。
婢女们安静地候在一旁,知道亦泠随时会醒,个个都不敢再闲聊。
亦泠睁开眼,见一切如故,还是谢府的那个房间,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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