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屋子里,她若想要谢衡之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比如那花瓶,砸碎了就可以割破谢衡之的喉咙。
还有一旁的火剪,烧得正红。就算不能致命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案几上还有一方砚台,是实心的石头,要是用力砸上去,那还不砸个头破血流,脑浆四溅?
……
亦泠想得入神了,不禁被血腥的场面震慑得头皮发麻,却又浑身舒适,好像她真的已经杀了谢衡之似的。
但一低头,人家已经雍容淡定地躺了下来,根本没察觉自己老婆满心想着怎么取他狗命。
“我从雍凉给你带回了一些小玩意儿,你稍后看看喜不喜欢。”
“……”
亦泠是怎么都没想到,谢衡之竟然是一个这么体贴的人。
她冷冷笑着,咬牙切齿问:“你去雍凉平乱,竟还想着带些礼物回来?”
谢衡之神情浅淡,语气更是轻描淡写:“这一趟轻松,没那么忙。”
是啊……
谢大人领三万精兵犁庭扫穴,不费吹灰之力便剿灭了反贼,有什么可忙碌的呢?
“我听说——”亦泠极力稳住情绪,紧紧盯着谢衡之问道,“反贼在庆阳抓了人质,她如何了?”
谢衡之闻言,抬起了眼。
“哪个人质?”
烛火半明半暗,垂落的帘帐隔绝了夜里的风。
亦泠久久地看着谢衡之,神色变了又变,对面的男人却依然一脸坦然。
“哦,她啊。”
不咸不淡的声音又落了下来,“死了。”
死了。
死了。
轻飘飘一句“死了”。
亦泠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透彻的凉意瞬息间席卷了她全身。
“怎么死的?”
可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亦泠泰然合眼。
“自刎。”
极轻的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安然地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又平稳。
而亦泠,满腔的腾腾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真是好一个阴狠虚伪的男人。
现在就杀了他!
管他什么自身难不难保,管他什么引火烧身,现在就必须杀了他!
亦泠抬手薅着自己的头发,发现上面什么饰物都没有,于是颤抖着爬下了床。
期间她碰到了谢衡之的手臂,但他没有一丝反应,睡得很沉。
屋子里烛火昏暗,几乎看不清事物。亦泠一路摸索着走到了镜台前,手指桌面探摸半晌,摸到了一只木雕簪子。
这就是谢衡之从庆阳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之一,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进妆奁。
亦泠将簪子握在胸前,连连长吁了几口气,才拖着脚步,朝床边走去。
惨淡的月光投在谢衡之脸上,显得他格外清瘦。
亦泠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极轻,此时应该是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踌躇不前,握着簪子的右手举了又举,始终不敢捅下去。
直到漏夜滴滴,清脆的声音在亦泠心中也激起涟漪。
不能再等了。
她咬紧了牙,高高举起簪子——
手正要用力往下捅,沉睡的谢衡之突然睁开了眼。
更深人静,一室无声。
谢衡之抬眼的那一瞬,像尖刀挑开帷幕,他如墨的眼眸是亦泠未知的恐惧。
但他没有说话,看向高举在他头顶的木簪,而后那双深邃的眼眸徐徐垂下来,目光终于轻缓地落在亦泠脸上。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突如其来的慌乱只是让亦泠偏了准头,那只木簪,依然在谢衡之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第5章
谢衡之其人,乃大梁王朝最年轻的钦点状元。
入朝短短十年,诟谇谣诼,勾心斗角。
凭借科考大案铲除异党,从翰林入内阁,助自己座师周阁老坐上首辅之位,结党连群,将内阁变为一言堂。
而他虽仅官至文化阁大学士,实则握着实权,处尊居显,朝野侧目,得“不跪天子”殊荣的第一人,极得圣上宠信。
当然他行事作风和光明磊落实在是沾不上边,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是以朝中不少人对他都深恶痛绝。
但圣上尚在一日,谢衡之的仇敌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是以,四目相对的一瞬,亦泠自心底深处蔓延出了一股恐惧,彻底吞噬了她满腔的杀意。
她不想再死一次。
嘴像缝了针,张不开,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此时的行为辩解,连握着簪子的手都忘了松开。
直到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簪子掉落的那一瞬间,亦泠的呼吸都凝滞了,几乎预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谢衡之却曲腿坐了起来,无言地打量亦泠几眼,旋即将她木簪捡了起来。
秋月无声,昏黄烛火将床榻上的两道身影投在了妙曼的帘帐上。
亦泠甚至不敢直视谢衡之,她盯着帘帐上的黑影,看着他把玩手里的那只木雕簪子。
庆阳地处雍凉,物质匮乏,但民风淳朴。
这只簪子便以麦穗为形,工艺粗放但形态鲜活有趣,极具雍凉风貌。
以至亦泠一看见它,脑海中就会浮现那荒凉的大漠、飞舞的黄沙——是她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而谢衡之也看着这只簪子,神情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晦暗不明。
此时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亦泠死于非命的那个大风天。
也是这个男人,沉默不语,却扼住了她的生死。
屋子里越是安静,亦泠就越是惧怕。
她的后背已经开始滴下豆大的汗珠,谢衡之却依然没有说话。
亦泠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梗着脖子,带着颤音为自己作挣扎:“我……看见一只壁虎爬到了你枕边。”
“是么?”
谢衡之垂头扫视床头,本就昏暗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抬起了头,亦泠心惊胆怕,居然还能扯出一个讪讪的笑。
“看来已经被我吓走了。既如此……就先放过它这一次吧?”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手,簪子就被丢到了床边案几上。
清脆的声响,激得亦泠后背一凉。
她随即双手撑着床沿,脚下着力,随时准备开跑。
与此同时,他翻身坐了起来。
下床的时候,他的寝衣拂过亦泠的脸侧,带着一股冰凉的触感。把亦泠吓得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亦泠才回了头。
清淡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谢衡之就站在光下,从箱柜里找了瓶药粉,安静地涂抹伤口。
他的背影昏昧颀长,动作也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把这伤口当回事。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轻悠悠地说:“还不睡?”
这哪是询问,分明是命令。
亦泠咬着牙,浑身僵硬地爬上了床,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角。
谢衡之似乎没打算把她怎么着。
处理好伤口后,他转身重回床榻,同时将沾了血迹的丝帕随手扔进一旁的清水盆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到了床边,他才低声问:“你今晚睡这里?”
片刻后,极度紧张的亦泠意识到谢衡之是在跟她说话,怔然抬头,目光却茫然。
她根本没注意到谢衡之说了什么。
见状如此,谢衡之不再开口,径直躺了下来。
待身旁传来平静的气息,亦泠扭头偷瞥一眼,见谢衡之睡得祥和,才算确认自己暂时没事了。
可她并没有真的松气。
在谢衡之掌权的这些年,朝廷里的人皆说他利欲熏心,为了权利不择手段。
可此时此刻,亦泠感觉到的确实一股近乎于无情的冷漠。
他连枕边人的杀意竟然都不放在眼里。
仿佛只当她是一只蝼蚁。而放蝼蚁一条生路,也和当初在庆阳捏死蝼蚁一样,只是他的一念之别。
可是蝼蚁方才分明有机会要了他的命。
感知着谢衡之平静的气息,亦泠躺在他身旁,浑身都陷入一股愤恨的轻颤中。
她怎么……就这么窝囊,没能一鼓作气杀了谢衡之!
-
更窝囊的是,亦泠竟还真的在谢衡之旁边睡着了。
和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她居然还能睡着??
睡着便罢了,她竟然还睡到了日晒三竿??
亦泠看着窗外大亮的天光,茫然又无措。
好在这张床足够大,又分了被褥,一个缩墙角,一个靠床边,若无特殊动静,几乎不会有同床共枕的感觉。
锦葵打了温热的清水进来,瞧见帘帐里的动静,笑着说:“夫人醒啦?已经快午时了,可是要直接用膳?”
亦泠没应声,低下头来,见被褥凌乱,外侧的枕头有被压过的痕迹。
她伸手探了探,却只摸到了锦绣的丝丝凉意。
看来谢衡之早就走了。
恍惚间,亦泠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大人去秦公山接老夫人了。”锦葵捧着温热的毛巾走过来,“他说夫人昨夜累了,让我们别扰你清梦,大人真是疼夫人。”
后面这些话大概是锦葵自己添油加醋,不过也够膈应亦泠的。
她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着,见并没有什么异样,后背依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曹嬷嬷呢?”
亦泠突然问。
“在呢!”
一嗓子直透门窗,人还没到,屋子里就已经热闹了起来,“夫人找老奴什么事?”
亦泠趿着鞋子下了床,急切地说:“收拾东西,我要搬去别屋住。”
曹嬷嬷一脚刚刚踏进来,差点绊倒。
“啊?这是为何呀?”
既没本事摸黑杀了谢衡之,难不成还要夜夜和他同床共枕?
亦泠已经决意,冷着一张脸说:“按我的吩咐去办就行,住的地方要离这里越远越好。”
转头又吩咐锦葵:“帮我梳妆,陪我出去一趟。”
-
其实亦泠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谢府终究只是一方宅院,想要在里面设计复仇,无异于螺蛳壳里做道场。
还是得出去探探四周环境,或许能想到万全的计划。
正好谢府坐落在上京东城乌衣巷,离亦府不远,所以亦泠对四周还算熟悉。
车夫在她的安排下走街串巷,一路游逛。
锦葵本以为亦泠是想出门散心,添置一些胭脂水粉。谁知她不是在铸铁铺子外停驻,就是踏进药材店挑挑拣拣。
当然亦泠最后什么也没买,只是若有所思地靠着马车里的软枕,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锦葵问她接下来去哪儿,她也没了计较,随口道:“去个清静的地儿吧。”
于是一行人便离开了商肆集中的东市,前往南面的涿江。
马车辘辘前行,一路畅通无阻。
锦葵早已靠着软枕打起了盹儿,而亦泠则支开马车轩窗,打量着熟悉的街头巷尾。
远远看见天边一抹火红,亦泠眯了眯眼,已然心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小时候她随着父亲赴京上任,母亲看中了那棵繁茂的枫树,说是意头好,便花了大价钱置购了那处宅院。
后来父亲的仕途果然青云直上,那颗枫树也越长越好。
每每外出归家,只要看见那抹火红,就知道快要到家了。
可如今,再途经此处,她却无法回家,成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就在亦泠心境凄惘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车夫道:“夫人,前方怕是走不通了,堵了好多人。”
亦泠闻言,揭开车帷,遥遥看去。
亦府坐落于红照巷,早年间曾返修过一次,路面平整干净,但通行之处依然逼仄狭窄。
此时巷子的那一头,一行人正浩浩荡荡步行而来,将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领头的中年男人,正是亦泠的亲身父亲亦尚书。
他身后的晚辈和奴仆皆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一路撒着黄纸钱。
亦泠心中一跳,朝旁边的亦府看去——
幡杆挑得比房头高,大门外白幡随风飘扬,隐隐约约能听见和尚女僧的礼忏鼓磬声和府内低哑的凄凄啼哭。
原来是亦府在给亦泠办“丧事”了。
可为何,父亲却带着人从皇宫的方向回来?
亦泠轻敲马车门板,让车夫去向围观的百姓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车夫一路小跑着回来,踮起脚靠近轩窗,在亦泠耳边滔滔不绝说了半晌。
原来,果真如亦昀所说,谢衡之将亦泠的死编造成了自刎。
他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也给了亦家天大的好处。
大梁王朝稳固百余年,鲜有战事。偶尔有关边守卫殒身,也算不得什么震古烁今的事。
但突然出了这么一位慷慨捐生的名门贵女,圣上简直是感慨万千,想不到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还有如此气节,当下就大行封赏。
亦泠母家加官进禄自不用说,她那远在边关打仗的夫君薛盛安也连跳两级,如今已是武卫校尉。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无上荣耀。
一是追封庆阳郡主,以铭她在庆阳英勇就义的壮举,且以公主之仪下葬。
二是御赐牌位,摆放在宗祠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光宗耀祖。
因此,今天一大早,亦尚书便领着全家去了皇宫,将爱女的御赐牌位接了回来。
一路步行,满脸悲怆,却是让全上京的人都见证了亦家的荣耀。
不过按理说,亦泠是出嫁女,牌位理应供进夫家宗祠的。
亦泠也是没料到,到了这个时候,薛家竟然还忌惮着谢衡之,连面都不曾露。
就在亦泠冷眼看着亦府上下痛哭流涕,又对她的“牌位”尊敬无比时,锦葵凑上来,一面看热闹,一面问道:“诶?那亦家女儿不是还有个亲弟弟吗?昨日还来我们府上了呢。怎么端着牌位的是一个小女郎?”
亦泠想到这个弟弟,又气又感动。
她偏头靠着轩窗,无奈地说:“你也瞧见了,那亦小公子纨绔冲动,指定是被关起来了。而眼下这个女郎,是亦尚书兄长的嫡女,也是有这个资格的。”
锦葵了然点头,并说道:“夫人真厉害,您远道而来,竟然也对这上京的事情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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