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子疾如风火地跑进章府,在庭院外火急火燎地喊着“钦差大人”。
亦泠眉心突突跳了起来,连忙走到了门边。
“他不在,你找他何事?”
那男子呆呆地看着亦泠:“您、您是……”
守在门边的春叶说:“这是钦差大人的夫人,你还不快说!”
听到动静,憔悴的章夫人也出了屋子,站在檐下问:“出什么事了?”
那男子站在庭院中央大声说:“悲田坊里乱起来了!许多病人说这瘟疫是治不好了,在悲田坊就是等死,集结着要逃出去!和守卫官兵们打了起来!”
章夫人闻言浑身一颤,险些站不住。
“老天爷……救救我们松远县的百姓吧!”
那男子也哭眼抹泪地问亦泠:“夫人,钦差大人去了哪里啊?悲田坊已经几日没见着他了,他是不是已经放弃咱们了?”
“怎么可能!”亦泠此刻心里也怨着谢衡之怎么这种时候隐身了,但她眼下也只能先替他圆着,“朝廷十分关注松远县的瘟疫,大人他忙得不可开交,正在想办法呢!”
说完,见那男子还跪在地上,亦泠又道:“我现在立刻派人去通知大人,你先回去让悲田坊主事的好好安抚着,切勿让官兵伤了病人们!”
男子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小跑着离开了章府。
-
此时,百里外的一片山地。
利春站在树下,身旁两匹马正在吃草,而他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利春想提醒谢衡之该回去了,却见他还在往深处走去。
这里显然是一片荒弃已久的村庄。
虽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也几乎被泥土掩埋,却依然可见错落的屋舍、水井的痕迹。
树木能长得这样好,此处的土地应该很肥沃。
正因如此,眼前一幕幕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的遗迹倒显得格外残忍——
若只是村民搬离,房屋经年坍塌倒也罢了。
可这些黑乎乎的砖瓦,仿佛昭示着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何其残虐的大火。
谢衡之一步步往里走去,直到站在了一间房屋前。
准确说,是只剩半堵墙的房屋。
他低下头,看见脚前横着一截被大火烧成了焦炭的房梁。
在这荒芜又僻静的荒村里,看着这些遗迹,他仿佛听见了许多声音。
妇女结伴在溪边洗衣的欢声笑语,屋子里孩童的哭闹,还有初秋之时,大风吹过,麦田里沙沙的声浪。
回首往远处看去,还隐隐可见松远县的楼宇。
他眯了眯眼,漆黑的眸子在这阴沉的冬日里越发晦暗。
火,是这世上最有用的武器。
能把一切解决不了问题全都湮没于火海,片甲不留。
“走吧,利春。”
谢衡之最后看了一眼这荒村,转身之时,却见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踽踽独行而来。
他身着粗布衣裳,背着一个陈旧的行囊,手里拿着一张纸,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
直到停在了离谢衡之几丈远的地方,环视着眼前的剩山残水,满脸不可置信。
看见不远处的谢衡之,他蹒跚而来,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扑着一路跋涉的泥灰。
“这位小兄弟,这、这里是云襄村吗?”他急切地问,“我没走错吧?”
谢衡之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并未说话。
那男子便以为自己找错了,喃喃说道:“不可能呀,我当年离家时专门画了地图,怎么会找错呢?”
他又抬头看向山顶那座四四方方的塔,念叨道:“没错啊,是这里啊!”
尽管离家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座被所有云襄村村民视为地标的塔。
无论去了哪里,每每踏上归程,看见这座塔,就知道快到家了。
“你没走错。”
谢衡之忽然开口,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答案,“这里是云襄村。”
话音落下,那男子愣了好一会儿,瞳孔突然剧震着,双腿都在颤抖。
“这里是云襄村?怎、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我才走了二十多年,怎么会这样……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衡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他的震惊中,谢衡之转身朝利春走去。
二人骑上了马,渐渐远去,才听见身后男子凄惨的哭声,嘴里喊着爹娘。
-
夜色降临时,章府大门外终于响起了车马声。
亦泠知道是谢衡之回来了,连忙起身等在门口。
待谢衡之一跨进来,她立刻说道:“今日悲田坊出事了!”
谢衡之一面朝厢房走,一面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了?”
他径直跨进了屋子,亦泠也紧紧跟上。
“我已经去过了。”说完,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又说道,“闹事的已经镇压住了。”
“光是镇压有什么用,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眼下这瘟疫看起来是越发严重了,连章县令也病倒了,你吃着朝廷俸禄,总不能真的坐视不管吧!”
谢衡之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嘴里这句“坐视不管”很不认同。
但看她如此焦急,他只好说道:“我已经有了办法。”
“啊?有办法了?”
心里火似的焦灼突然平息了下来,亦泠问,“什么办法?”
谢衡之没回答,把一杯热茶喝完后,起身道:“总之我会解决,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和利春去了望塔下议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先歇着。”
说完便要出去。
走到了门边,他想起什么,回头指着八仙桌说道:“今晚的药还没喝?”
亦泠怔怔地“哦”了声,连忙端起了药碗。
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谢衡之才离开厢房。
-
谢衡之虽然没有告诉亦泠他要如何解决松远县的瘟疫,但是他既然说了有办法,亦泠就知道他绝不是在诓他。
作为钦差大臣,他要向圣上交差,也没有必要诓骗她一人。
至于他的法子究竟是什么,亦泠心想必定是一番严密的布置,也不方便说给她听。
而且他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满脸的胸有成竹,想来今日就是去想办法了。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谢衡之说他能解决,亦泠便觉得他定然有这个能力。
也正因如此,亦泠这一整天的惴惴不安都在他回到章府后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她坐到了桌边,沉思的模样和今日坐在这里的谢衡之如出一辙。
一会儿想着谢衡之究竟会如何解决瘟疫,一会儿又思索孟青云时时待在悲田坊会不会有危险。
忽然间,窗缝里吹来一阵凉风,冻得亦泠浑身一凛。
她看向窗外,脑海里浮现出谢衡之刚刚出门的模样——
他是不是只穿了外衫,连一件披风都没带?
正想着,春叶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推门进来了。
“夫人,这个是按照孟大夫的药方煎的,给大人喝的。”
说完她看了眼屋子,“大人不在吗?”
“他出去议事了。”亦泠敲了敲桌子,“你先放着吧。”
春叶说好,放下药碗便退了出去。
亦泠盯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抿了抿唇。
看在他前几日贴身照顾的份上,不如给他送一件披风过去吧。
若是连他也病倒了,谁来解决瘟疫?
思及此,亦泠一个人点点头。
嗯,她这都是为了松远县的百姓着想。
随即,亦泠扭头喊道:“春叶。”
没人应声。
她又喊:“春叶?”
还是没人应声。
去哪儿了?方才不是还在么。
算了,如今的章府本就缺人手,她就亲自去一趟吧。
片刻后,亦泠左手拿着披风,右手端着那碗汤药,走出了厢房。
亦泠住在西厢房,而了望塔建在章府的后罩房东侧,必定要经过章夫人住的正房才能过去。
为了不惊扰章夫人,亦泠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
走过了她的屋子,绕过耳房,便能看见了望塔了
只是谢衡之说他和利春在这里议事,竟也没提一盏灯,黑漆漆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亦泠眯着眼睛东张西顾,总算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谢衡之和利春的身影。
她抬腿,刚要走过去,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谢衡之的声音——
“一把火将悲田坊烧得干干净净,没了染病者,自然也就没了瘟疫。”
第61章
尽管四下安静,无一人打扰,亦泠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那两个模糊的人影。
死寂的夜色里,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也格外清晰。
利春说:“可若是被朝廷知道了……”
“朝廷不会知道。”
谢衡之笃定说道,“悲田坊拥挤杂乱,若是深夜走水,也合情合理。”
每一个字,亦泠都能听懂。
可落在她耳朵里,只绝不是血肉之躯能说出来的话。
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
“谢衡之……你在说什么?”
嘶哑微弱的一道女声,让黑暗中两个人都倏然一僵。
谢衡之猛然回头,看见了亦泠模糊不清的身影,立刻道:“你怎么出来了?”
不等她回答,又立刻朝利春抬了抬下巴。
利春转头便向亦泠走来:“夫人,您先回去歇着,大人他这边……”
见亦泠愣着不说话,他低头,看见她手里竟然拿着谢衡之的披风和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这是给大人的吗?”利春还想着缓和气氛,从亦泠手里拿过了披风和汤药,岔开话题道,“属下会让大人喝药的,您别担心,这里风大先——”
“你说的消除瘟疫的办法就一把火烧了悲田坊,”亦泠根本没注意利春说了什么,定定地看着谢衡之,“你要烧死所有染病者,是吗?”
谢衡之没有打算回答她,低声道:“你先回去,明日我再……”
话没说完,耳房旁又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谢大人!”
三个人齐齐朝那边看去。
黑暗中,章夫人停在了距谢衡之三丈远的地方便走不动了。
她浑身都在颤抖,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您、您要烧了悲田坊?”
算上跟在章夫人身后的春叶等婢女,原本空荡荡的角落突然挤满了人。
谢衡之的脸色沉得发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不掩饰了。
“是。”
听到谢衡之肯定的回答,章夫人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仿佛是痴傻了,两眼空空地盯着谢衡之的衣角。
“你是疯了吗!”
僵硬许久的亦泠在听到谢衡之的肯定后,一声怒斥划破了夜色这层遮羞布,“悲田坊里躺着多少染病的老百姓,你不想着医治他们竟然想一把火烧死他们?!”
发现亦泠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利春心想大事不妙,得赶紧带她走。
结果他刚转了个身,又见章夫人哭喊着跪爬到谢衡之面前扯住了他的衣角:“大人您不要烧啊!不能烧啊!悲田坊里躺着那么多老百姓,他们都是可怜人啊!”
利春想着得赶紧把章夫人拉开,谁知一旁的亦泠又骂了起来:“你连病因都没查出来,甚至连真正的染病者都没有瞧过一眼,便想着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哎别骂了别骂了!
利春一个头两个大,正想着如何摁住亦泠,那边的章夫人又用力磕起了头。
“大人您不能烧啊!有救的,他们一定有救的!您去请太、太医,对!上京的太医一定能治好,您去请太医吧!”
“我是奉命来解决瘟疫之患,不是来当菩萨的。”
终于,谢衡之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慑得如同石雕。
而他只居高临下地瞥着跪在他面前的章夫人,平静又冷漠地说,“人各有命,不必为了这些人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话语落下,四周寂静。
利春还没回过神,只觉自己那端着茶水的右手一空——
亦泠手一扬,将滚烫的汤药连带瓷碗砸向谢衡之。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谢衡之虽然偏了头,却没能躲开了迎面泼来的汤药。
浓稠的药汁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衣襟上,看着狼狈不堪。
但他并未发作,只是紧抿着唇,下颌微颤。
利春眼一闭,额间突突跳了起来。
连呼喊不止的章夫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僵在了原地。
唯有亦泠还在指着谢衡之的鼻子骂:“你果然是个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的畜生!亏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救松远县的百姓,结果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杀人放火不眨眼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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