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骂章县令,不是在骂他吧?
刚思忖着,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惺忪的睡意还挂在脸上,亦泠揉了揉眼,才坐起来。
“你审完章县令了?”
看来梦里骂的不是他。
谢衡之挺起了下巴,点头道:“审完了。”
亦泠:“如何?他都交代了吗?”
不等谢衡之回答,她又说道,“若是他咬死不认,你就使出最阴最毒的手段,一定要折磨得他一五一十吐干净!”
谢衡之:“……不必,他都招了。”
而且他也没什么最阴最毒的手段。
“那就好……”
至于那些恶毒细节,亦泠也不忍细听。
她脸色木然,还是回想印象中竭诚为民的章县令。
“我想过千百种病因,就是没想过章县令才是罪魁祸首。他可是松远县百姓的父母官啊,怎么能为了朝廷的赈灾银子杀了这么多老百姓?”
“上梁如此,无怪下梁歪。”
亦泠原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谢衡之低声应了她的话。
而且他这讥嘲的语气……
虽然他确实和她一样怕死,都不敢靠近染病者。
但好歹是查了个水落石出,让百姓们不至于冤死。
亦泠偷偷瞥他一眼,劝慰道:“……你也不必如此说自己。”
谢衡之神色一滞,似是有些无奈,但又没再解释什么。
亦泠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抬眼看向谢衡之时,脸上有了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
“怎么了?”
谢衡之问。
“所以……”亦泠打量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当初大夫都说亦泠染了“瘟疫”,他才敢陪着她。
“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谢衡之笑了笑,“也就是章县令突然染了病,我才开始怀疑到他们身上。”
一个日日在悲田坊照顾病人的县令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亦泠“染病”之后就病倒了?
更为蹊跷的是,亦泠根本就没有染病。
这便说明当初那个“神棍”不一定是个骗子。
那么他所谓的消除瘟疫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谢衡之自然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但是抱着一丝疑虑,他又去了那个神棍口中的“鬼市”。
再次看到那口枯井时,一个荒谬又残忍的真相在谢衡之眼前似乎缓缓露出了一角。
而亦泠听了谢衡之这句话,倒是没有往下细想。
她只在意着谢衡之说他是在章县令病倒之后才知道此次“瘟疫”是人为下毒。
也就是说……
亦泠愣怔着,踌躇许久,才问出了口。
“那你当时还不知道这并非瘟疫,怎么敢日日跟我待在一起?”
可谢衡之却觉得她问得很是荒谬。
“你我夫妻,难不成把你丢出去自生自灭?”
所以即便知道有性命之忧,也要责无旁贷吗?
亦泠从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毕竟连她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都做不到。
她更不会设想这个人是谢衡之。
可他确实又回回说到做到,从未徒托空言。
有那么一瞬间,亦泠莫名想问他,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女人呢?
他也会如此吗?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便惊觉不妥,连忙移开了视线。
“那、那既然是夫妻,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本就没有打算把你牵扯进来。”
回想起那一幕,谢衡之眸光微动,声音也低了些,“但我没想到你会夜里出来找我。”
“我不是出去找你的。”
亦泠想也没想便矢口否认,“我只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撞见的。”
谢衡之看着她,只“噢”了一声。
“是我多想了。”
亦泠没再接他的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知道是虚惊一场,每每回想起昨夜里的惊险,亦泠还是心有余悸。
特别是……
忽然间,亦泠拧起了眉头,握拳捶向谢衡之胸口。
“我当真以为你要烧死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哭得脸红筋胀!”
“混蛋!你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又哭又闹的,丢死人了!”
任由她捶了会儿,谢衡之才点点头,认了亦泠的指责。
“嗯,你的夫君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坏。”
他叹了口气,“不至于要被你徒手打死吧?”
装什么装。
说得好像她这个弱女子力气很大似的。
亦泠收回了自己的手,还不忘白谢衡之一眼。
这一眼,却让亦泠注意到他左侧下颌到脖子那一整处都发红,在他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看着十分显眼。
“你脖子怎么了?”
“被一个夜里睡不着,”谢衡之抬头斜睨着亦泠,“出去闲逛的人。”
“不小心,”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泼的。”
亦泠:“……”
第63章
虽说章县令夫妇已经落案,但这样一场涉及整个县城的阴谋绝非他二人之力就能周全,且那位提供毒药的商人还未拿获,谢衡之这个钦差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松远县。
于是第二日一早,刀雨便去城外把锦葵带了进来。
几天不见,独身在外担惊受怕的锦葵瘦了一大圈,唇上人中处还红红的。
一见到亦泠,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确认亦泠安然无恙后才哇哇大哭起来,告刀雨的状。
“方才在路上刀雨姑娘告诉奴婢夫人您几日前被大夫诊出染了瘟疫,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奴婢当时便晕了过去,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神色肃穆的刀雨:“……”
她不过是按照时间顺序告诉锦葵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谁知她这么不经吓。
好在亦泠没说什么,只安慰锦葵:“都是误会,根本就没有瘟疫。”
锦葵擦了擦泪,抽抽嗒嗒地说:“是啊,刀雨姑娘若是一开始便告诉奴婢这松远县根本就没有瘟疫不就好了呀!”
看起来锦葵的怨气很重,亦泠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刀雨,”她问,“昨夜里我托你去悲田坊寻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夫人是问那个神……世外高人?”刀雨说,“大人也在找他,不过他似乎是趁乱离开了悲田坊,暂时还没有下落。”
连谢衡之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看来是刻意躲了起来。
既然如此,还有必要去寻他吗?
虽然亦泠心里又认定了他是一个世外高人,但毕竟也只是凡体肉身。当初他装疯卖傻前来指点,或许已是甘冒虎口,如今真相大白,他应当也不想卷入任何麻烦吧……
“那此事你先放着,去忙旁的吧。”
刀雨刚要走,亦泠想起什么,又问:“那孟大夫呢?如今在做什么?”
“孟大夫还在悲田坊照顾病人呢。”
亦泠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锦葵离开了驿馆,前往悲田坊。
松远县的百姓们虽已被告知从未有过瘟疫这回事,但心里始终有疑虑。一路走来,街道上依然杳无人烟,与前两日差别不大。
至于悲田坊里那些中毒者,今日一早服下解药后,绝大部分已经能下床走动,正被大夫们劝说着回家去休养。
唯有那些年迈体弱者,即便解了毒,内里的损害却不可逆转,仍需大夫们额外诊治下药。
所以亦泠站到悲田坊外时,只见四处乱糟糟的。
一些已经康复的病人仍不敢离开,又静不下来,四处乱窜着交头接耳。
官府的人忙着拆除帐篷,无心搭理他们。
而此刻最忙碌的便是那几个大夫,一边要观察年迈者服下解药的反应,一边又要注意着炉子上煎药的火候,真恨不得人人都有三头六臂。
偌大一个悲田坊,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泠的出现。
亦泠也没想到悲田坊会是这个局面,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找孟青云时,却看见了她的身影。
孟青云正端着调制的药膏往一顶帐篷钻去,目不斜视。
“云……孟大夫!”
听见亦泠的声音,孟青云才回过头。
看见亦泠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十分愕然,只是手头不得空,她无法表达。
好在亦泠并未吩咐她做什么,反而主动走到她身旁问道:“孟大夫,你近日打算留在松远县吗?”
孟青云还没来得及点个头,身旁的病人就喊着痒,她连忙蹲了下去。
将其面部溃烂的疹子都敷上一层药膏后,她才潦草地点点头,告诉亦泠自己要等松远县中毒的百姓都康复了才会离开。
“那你离开了松远县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或许会继续北上吧,还未定下来。
孟青云告诉亦泠。
亦泠点点头,还想追问孟青云以后要如何才能联系上她,一抬头,却见她已经一刻不停地往寺庙的庭院走去。
庭院里生着好几架炉子,同时煎着药。
孟青云刚蹲下来,亦泠的声音就又在她耳边响起。
“孟大夫,若是你离开了松远县,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孟青云疑惑挑眉,不明白亦泠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解释道:“大夫与病人之间也讲缘分的,我觉得孟大夫开的药方十分适合我的身子,所以想着日后若有需要,还想请孟大夫看诊。”
原来是这样。
孟青云向来不拒绝权贵富商,一是避免麻烦,二是为了更便捷地赚取诊金。
亦泠这么问了,她便去庭院檐下的小桌上拿了一个绣着“南山堂”字样的脉枕过来,告诉亦泠自己每年秋天都会去扬州的这家医馆坐诊。若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可写信去那家医馆。
亦泠默念着“南山堂”三个字,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时,外头帐篷里又有人接二连三地喊着“孟大夫”。
孟青云立刻站了起来,但看着庭院里正煎着药的炉子,一时间有些为难。
“你去吧!”
亦泠立刻蹲了下来,抄起一把破扇子,一边煽火一边说,“我和锦葵替你看着炉子。”
孟青云好像还有些顾虑,亦泠便朝她挥挥手中的破扇子:“放心吧,看炉子我还是会的。”
-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孟青云在帐篷里忙得晕头转向,终于有了歇口气的机会。
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匆匆往庭院走去。
却见淡淡的余晖下,亦泠竟还蹲在那里煎药,连她的婢女也在忙前忙后。
四下人来人往,僧人们一趟又一趟地端走煎好的汤药。
没人有时间在意这个蹲在炉子边煎药的女人是谁,也没人有心思过问。
只有孟青云盯着她看了许久。
感觉到孟青云的目光,亦泠回过头朝她笑了笑,又指指身前的炉子,表示自己看火看得很好。
杂乱灰败的寺庙庭院里,孟青云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的笑意,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可是她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这股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最后也只是朝她笑着福了福身,随即走到檐下的小桌旁,执笔写药方。
寺庙的庭院里虽忙碌,却井然有序。
孟青云心中安定,思忖着更为温和的方子,以调理年迈者服下解药后的不适,
只是刚落笔写了两个字,一道阴影就压到了她的药方上。
孟青云猛然回头,见谢衡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他身上穿着常服,手里还拎着一小包糕点,看着应该是来接亦泠的。
可是他却没有出声,反倒走向了孟青云。
而且他的目光……孟青云心底莫名一沉。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也忘了行礼。
谢衡之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转头静静地看着在庭院里专心致志煎药的亦泠。
随后淡笑着,轻声问道:“孟大夫学医多少年了?”
孟青云的双手还没比画出数字,又听见他问:“师从何人?生平去过哪些地方?”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可孟青云明白,他绝不是随口一问。
三个简单的问题,是要她把自己的底细都交代出来。
分明瘟疫之事已经解决了,孟青云不知谢衡之为何突然要探她的底。
不过她向来磊落,也老实。
谢衡之问了,她便提笔,将自己的家世、学医经历以及这二十年的坐馆当差资历全都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
满满一页纸,谢衡之接过后,扫视一眼,便折叠着放入自己袖中。
而庭院里的亦泠完全没有注意到谢衡之的出现。
她认真地看着火,观察着汤药的沸腾程度,怕自己掌握不好火候。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端药,见还没好,便蹲在亦泠旁边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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