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她似乎看见门外还站着另一个女子。
刀雨?
她不是普通婢女,给亦泠守夜的活儿也从来不会落在她头上。
所以今夜她怎么会守在此处?
亦泠心里那股不安忽然疯长,铺天盖地笼罩着这间屋子——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
下了好几日的雨,今夜总算停歇了。
整个上京静默得如同沉睡的巨兽。
黑压压的军队碾过路面,发出了沉闷而又厚重的声音,也被夜色吞噬。
偶有睡在道路两旁的乞丐游民被马蹄声震醒,看着人马朝着皇宫方向奔去,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普通而又平静的深夜,防守上京的羽林军正如幽灵般涌向皇宫。
他们的行动极其隐秘,只耗时半个时辰,便已经在宫门外秘密集结。
皇宫守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厮杀便骤起,喊叫声与兵器碰撞声才轰然撕开了黑夜的寂静。
这座皇城终于惊醒,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势如破竹的羽林军逐个攻破宫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皇宫。
皇宫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步步仓皇往内撤去。
这座安稳了百余年的宫廷从未有过这种遭遇。
从静谧无声变得沸天震地,中间竟还经历了漫长的无措与慌张。
在这混乱中,待众人终于看清领兵之人是谁时,他们才意识到——
平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逼宫造反了!
一时间,宫人四处哭喊逃窜,箭矢破空,响彻云际。
喧嚣四起时,羽林军已经将仁乐帝居住的太一宫重重围住。
太子策马停在阶前,面容隐于火光之中,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座亮着灯的宫殿。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法预料他的下一步动作。
守卫们伤痕累累,节节败退。
被拿下的宫人们狼狈万状,东滚西爬。
就是没人明白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为何要突然起兵逼宫。
直到皇后娘娘盛装而来。
她头戴凤冠,身着袆衣,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眼里反倒是跳跃着兴奋的火光。
众人终于明白——
看来前些日子宫里的流言竟是真的!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场宫变和皇后想像中一样顺利。
合宫的守卫根本无法抵御羽林军的突袭,而老皇帝却自始至终躲在他那炼丹房里不敢露面。
看着殿内彻亮的灯火,皇后沉了沉气,高声道:“圣上,今日之事乃是臣妾与太子为了大梁苍生不得不为之举!”
见大殿门窗紧闭,里头没有任何声响,她踏上台阶,语气里的狂妄已经难以掩饰。
“圣上,你既早已不愿治理国家,应当是让太子继承大统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
皇后额穴青筋跳动,抿紧了唇,紧盯着大殿。
可仁乐帝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只他那梳着道髻的黑影渐渐放大,直至靠近殿门。
似是慌乱地抬起手,却还是不敢开门。
既如此——
皇后转头对着阶下羽林军昂扬说道:“众将士,如今大梁佞臣当道,圣上沉迷寻仙问道,不理国事,任由他人结党营私,附下罔上!我等应当起兵勤王,清君侧,正朝纲!”
随即一挥手,羽林军一拥而上。
他们持刀粗暴地撞开太一宫正殿大门,而后不久,看着一个又一个圣上亲封的“真人”被羽林军押出来,皇后气血倒涌至头顶,整个上半身都在轻颤。
待这些“真人”全被押至一旁,大殿内已可一览无余,最后出来的却是一个羽林军。
他跑至皇后面前,瞪大了眼,声音慌张。
“娘娘,圣、圣上他不在里面!”
“什么?!”
皇后脸色剧变,心道不好。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往后看去——
黎明将至,本该是夜空最暗的时候,天边却似被火光照亮。
头顶无风无云,帝王始终不曾现身,在这极致的静谧中,皇后双目逐渐瞪大,似要眦裂。
倒是一旁的太子,从头到尾缄口不言。
直至看到这空无一人的太一宫正殿,他突然破颜一笑。
从小到大,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太子,他都是失败的。
如今就连篡位之举也变成了自取灭亡的笑话,就好似他这看似尊贵实则从来都受制于人的一生。
就连娶到了自己心爱之人,都要藏着自己的心意,以为这样就能护她周全。
可是到头来,原来他根本没有骗过他这个母亲。
既然天就要塌了,他注定沦为反贼,做不了圣上的儿子,王朝的储君,那他身上便只剩下一个身份。
忽然间,太子扬鞭,策马奔向关押着他妻子的宫殿。
他这突如其来的离开自然引起了士心大乱,大家都以为他逃了。
羽林军在迟疑着是否跟上太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另一波大军逼近的滚滚铁蹄声。
-
远在皇宫西南角的守月楼上,年迈的帝王凭栏而望,手指扣紧了栏杆。
他双眼浑浊,身子骨虚弱,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耳聪目明。
但这样大的动静,何须看个一清二楚。
那闯进皇宫的军队,横冲直撞逼向太一宫将其层层围住,不是逼宫造反又是什么?
大梁开国至今百余年,还从未发生过谋朝篡位之事。
反臣贼子自然有,但向来都被每一任帝王诛尽杀绝于权舆,绝不会放任其走到短兵相接这一步。
若非搜寻长生药的薛盛安恰巧带兵秘密回京,仁乐帝恐怕就要沦为这大梁王朝第一个被篡位夺权的帝王了。
“好!好!”
他眼睁睁看着太一宫四周燃起火光,用力地拍打着栏杆,“孤的好皇后!孤的好儿子!”
站在高楼遥望薛盛安带兵包围羽林军,在两方交战的厮杀声中,仁乐帝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身体因愤怒而颤抖着,大声喊着“杀!杀!杀!”。
不仅因为皇后和太子的逼宫。
他们这番行为,更是证明了宫中流言——
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若非年老体衰,仁乐帝恨不得亲自奔赴战场斩杀这些个背叛他的人。
眼看着仁乐帝快喘不上气了,谢衡之上前扶住他,“圣上,当心身子。”
此时的仁乐帝根本听不见任何劝慰,双脚已经站不稳了,还怒目瞪着交战之处。
“杀!”失去意识前,他怒火中烧,额头上青筋暴起,还在低吼道,“孤要杀了他们!”
“圣上!”
老人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谢衡之架着毫无知觉的仁乐帝,等着宫人上前将他抬走,双眼却依然盯着交战处。
羽林军虽人多势众,但显然不敌刚从边关浴血杀敌回来的将士们。
看着胜负已分,大量羽林军纷纷缴械投降时,谢衡之双眼猩红,紧绷的下颌也颤了起来。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为了他惨死于屠刀下的父母,葬身于火海的弟弟妹妹,还有那片原本应该祥和安乐的家乡——
“大人!”
忽然间,一个男子跑上守月楼,扑通一声倒在谢衡之面前,“夫人出事了!”
-
半个时辰前。
已经寅时了,亦泠依然不曾睡过片刻。
她问过刀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刀雨知道这时候嘴硬说无事发生亦泠不会相信,但她也不能透露什么,便只能安抚安抚亦泠,让她放心休息,待天亮了就一切如常了。
这还不如不安抚,几乎是明摆着今夜有大事发生了,亦泠哪儿还放得下心睡觉。
她索性也不上床了,穿好了衣裳坐在榻边静待天亮。
虽然没有睡意,但身体却极为疲乏。
她撑着脑袋,闭眼听着滴滴答答的夜漏。
在这风云不测的夜里,她又想起了谢衡之临走前的一幕。
无端消失的手镯,谢衡之那毫无预兆的吻。
今夜到底有什么事?
在亦泠头疼欲裂时,镜台旁的窗边传来护卫的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紧接着,亦泠只是一睁眼的工夫,便有人破窗而入。
她只觉得一道黑影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还没看清,守在外面的刀雨便带着人冲了进来。
只是顷刻间,原本静谧无声的屋子突然陷入了难解难分的恶斗中。
屋子只有这么大一间,亦泠好几次都感觉刀剑快挥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她明显感觉到闯入的歹人是冲着她来的,好几次都朝她伸手想把她抓出护卫的包围中。
可亦泠浑身如石化般动弹不得,根本无力闪躲。
好在歹人尽管武艺高强,到底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亦泠这才看清……这歹人不就是那日才茶肆遇见了面具男子吗?!
原来当初对视间她的胆寒并不是错觉。
这人竟早早就开始盯她了!
后怕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亦泠浑身寒毛倒竖。
刀光剑影中,她发觉这男子已经明显处于劣势,却并没有萌生退意,依然试图将她抓出去。
跑!
亦泠终于彻底回神,刀雨等人也将那个男子逼至墙角,给亦泠留出了离去的路。
“夫人快出去!”
亦泠拔腿就跑。
就在她要迈出房门时,突然听见那男子朝她喊道:“宁宁!”
亦泠的腿悬在了半空中。
半晌,她徐徐回过头。
被堵在墙角的萧密脸上已经染着血。
看见亦泠回头,他突然就不反抗了,甚至垂下了双手,任凭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然后盯着亦泠,诡异地笑了起来。
“宁宁,救我。”
极为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这屋子里,亦泠打了个冷战。
这不是已经死了多年的定远伯世子辛少彦吗?
他、他怎么会……
原来那天晚上她并非见鬼,而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他的声音!
而他竟然也知道她就是亦泠!
心头突然猛跳了起来,亦泠不知自己此刻是该震惊还是害怕。
直到刀雨再一次催促:“夫人先离开这里!”
亦泠猛然清醒,再一次转头要走时,萧密突然抬起手,亮出了一件东西。
“宁宁,认识这个吗?”
那是什么?
隔得远,亦泠只见他手里那东西小小一节,底端红红的。
亦泠眯了眯眼,依然看不清。
萧密也不急,慢悠悠地说:“亦昀七岁时被你砸伤了小指,留了好长一道疤,你忘记了吗?”
她闻言,依然不解。
目光移向萧密,看着他面具下的那双阴冷的眼睛。
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时,亦泠脑子里连迷茫都瞬时消失,只剩下一阵阵如雷般的轰鸣。
这是……亦昀的手指?!
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不敢再退一步。
即便脑子里有无数道声音告诉这不可能。
“他、他……”
她极其艰难地张嘴,“他分明在赤丘。”
“他在不在赤丘——”
萧密看向刀雨,“你问问这些人不就知道了?”
刀雨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萧密和亦泠在说什么。
她只是看见亦泠的神情,预感情况不妙,便紧握刀柄抵住萧密的咽喉,催促道:“夫人快走!”
亦泠只是怔然。
再看向萧密手中那根断指时,那股血腥味似乎是从亦泠胸里涌出来的。
是他。
弯曲的骨节,陈年的旧疤,的确是亦昀的手指!
亦泠强忍着干呕的感觉,盯着那根断指,迈步上前。
“夫人!”
刀雨立刻抬手挡住,想直接把亦泠架出去。
但亦泠此时已经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她被拦在距离萧密半丈远的地方,满面惊恐。
“你把他怎么了?!”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这是明目张胆的陷阱,所有人都清楚。
可是本能够在这个时候要了萧密性命的刀雨已经察觉了什么,看着亦泠的眼睛,她不敢下手。
她已经隐隐猜到亦泠的身份,她怕自己这么做了,会……
“夫人不可!”
看见亦泠颤抖着试图迈步,刀雨还是急切地劝阻。
亦泠似是被喊清醒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止步不前。
她不能就这么走进他的圈套里。
她要等。
只要等到谢衡之回来,他就一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亦泠脚步顿住的那一瞬,萧密似是看出了她在想谁。
“半刻钟后,我若没走出这谢府。”他捏紧了手中断指,“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霎时间,那根血淋淋的断指仿佛悬到了亦泠脸前。
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亦昀命悬一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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