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准备想出这世界上最狠的话、用最凶狠的语气来反驳他
“听着,”洛林按住她肩膀,她不得不直视那双浓黑到无丝毫杂质的尖晶石眼睛,他说,“在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之前,你暂时只能留在这里。”
艾薇说:“怎么确定?您应该已经有我所有的档案,说不定详细到连我第一次生理期这种日子都记得——”
“那倒未必,”洛林说,“毕竟那个年纪,我还不认识你这个‘小宝’。”
他没有使用嘲讽的语气,但这样平淡出口的话语比那种阴阳怪气更具杀伤力。
“……那你打算怎么证明?”艾薇说,“请医生解剖我吗?”
“好提议,”洛林说,“我是不是现在就该联系郁墨医生?”
艾薇说:“你现在的语气简直就像一个怨夫。”
“反弹,”洛林不为所动,他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我将你直接交到军区医院,由军队的人对你进行详细的调查;第二,现在去乖乖洗澡,我需要你的分,泌物和毛发样本,送去实验室做检测。”
他没说两种选择的不同后果,但艾薇明白。
“如果军方发现我的身份真的有问题,”艾薇问,“是不是过不了探险队的审查?我是不是无法再迈入探险队的大门?”
“被军方发现你身份有问题?”洛林用冷淡的语气讲着她那个同样很冷的冷笑话,“迈入有些难度,但我可以将你的骨灰撒入。”
艾薇安静片刻,刷地一下起身,身体里的血液剧烈流动,用力推开洛林,她跑进浴室。
洛林浴室里的东西和卧室一样简单,连浴缸都没有。
不要说护发素和身体乳这种产品了,连洗发水和沐浴露甚至都是同一瓶。
艾薇用很大力气挤出一团涂在手掌心,快速打出泡沫。
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味道——那洛林身上那种吸引人的冷冰冰味道从何而来?他的洗护产品简单到不可思议。
她飞快将打出的泡沫涂在头上,身上,狠狠搓了一遍,被用力压过的皮肤很快浮现出一层痕迹,又随着血液循环慢慢消失。艾薇盯着那处恢复正常的肌肤看很久,完全想不到,自己为何会和“非人类”扯上关系。
结婚那日的婚宴上,松旭提到过一次,说赫克托——洛林似乎非常厌恶仿生人,就像个极端的人类至上主义分子。
他会不择手段地维护人类在这片星球上的地位,认为人永远是食物链的顶端;仿生人也好,人工智能也好,这些由人类创造出的东西,生命是人类给予的,也只能永远为人类服务。
军政中,有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针对荒废区人工智能的剿杀,是正义的行为,也是为人类的前途而战。
……话痨警察罗伯特同样厌恶仿生人,但他的理由有些奇怪。
百年前,有个被各种奇怪语料喂出的自动聊天机器人,就叫做“罗伯特”,它在二十年前曾被机器人历史研究学者成功复原、并做了躯壳。这个实体化的“罗伯特”本意是做为“朋友仿生人”,但因为格外阴阳怪气的语气和天真愚蠢的话痨,遭到大部分人的嫌弃和投诉——
话痨警察罗伯特因同样的名字遭受到校园暴力。
之后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仿生人仇视者,认为仿生人无论是否服务于人,都该被立刻摧毁。
艾薇对仿生人的态度没那么尖锐。
她不想奴隶仿生人,也不是“仿生人快毁灭人类吧”的派别。
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自主意识仿生人和人类的区别,只要是“好的”,那么,或许有的“仿生人”也未必一定要被毁灭——和她想法的人不太多,大家都喜欢立场鲜明。
水声一停,洛林敲门。
“在吗?”
艾薇说:“我就算不是人类,也不可能是老鼠,不会顺着排水管溜走。”
“或许你身上有哆啦A梦的缩小灯,”洛林说,“我们时间并不充裕。”
艾薇说:“什么?”
“节省时间。”
话音刚落,艾薇披上雪白的大浴,巾,打开门,昂首阔步走出。
她的四肢坦荡无遮盖地露在外面,不确定是不是为了对抗他的“节约时间”,她什么都没穿,就这么冷淡地只裹一条浴巾走出。
这条绒绒的、宽大的毛巾把她整个人稳稳包住,闻起来像加了椰肉的香喷喷糯米粽子饭。
她是故意的。
她分明知道洛林还在敏,感期,也已经明白两人间的确存在的、单方面的、她对他的致命吸引力。
这是艾薇的挑衅。
洛林只看一眼,就垂下头,看地上一行水痕,是她赤足踩出来的,滴滴答答拖曳着水痕,像一排小鸭子淌水而过。
现在他已经洗过双手,戴上手套,从防尘柜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试管,另一只手拿着长长的棉签,要艾薇张嘴。
艾薇照做。
长长的、坚硬的棉签蹭过口腔层,异,物的入侵和深,处被触碰的感觉让她没有丝毫安全感,眼泪几乎要流出的同时,有着消毒棉包裹的前端已经深入到咽喉,洛林仔细观察着她口腔内部,另一边转动棉签,在她被,捅,出生理性,泪水的同时,迅速将棉签取出,放入密封细长试管中。
这个期间,洛林没有看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半分,纵使那浓密的椰子香味如席天盖地的一张密密捕兽网,将他东南西北地牢牢笼罩。
艾薇咳嗽了好几声:“……如果只想从生,理层面来判定我的身份,你不如去找一个信得过的医生。”
“找谁?郁墨?”洛林问,“你确定?”
他摆好玻璃试管:“的确信得过,我相信他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帮你。”
艾薇想要拿胶带封上他的嘴巴,他现在的语言太锋利了。
封管。
唾液提取成功。
洛林重新拿起一根细长的玻璃试管,另一只手触碰艾薇的脸颊,很干燥,没有丝毫润湿的痕迹。
艾薇感觉到颤抖,只是这颤感的来源是洛林还是她自己。
洛林说:“我记得你很容易流汗。”
“那是在运动后。”
“运动?”洛林说,“你打算现在这样出去跑几圈?”
艾薇叫:“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会先提取其他需要的东西吗?比如说,指甲,头发,血液……”
“我有你的血液样本,不需要再浪费。”
“真稀奇,你会觉得抽我的血液是浪费,”艾薇月匈口因呼吸而不平稳,“我以为你完全不在乎。”
冷不丁,她想到那盒昂贵的药,感觉喉咙一窒,有种难以吞咽的感觉。明明过去没有多长时间,却像已经过去很多年。
那个时候的洛林可能还将她当作一个有些麻烦的学生,现在已经用对待敌人的姿态来对待她了。
她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十分轻松:“不就是几粒药丸就能再生的东西么?”
洛林没有说话,他将标记着‘sweat’的玻璃试管放下,一顿,看向那个贴着‘Vaginal fluid’标签的试管。
那种生血的药物能对艾薇生效,很出乎意料。
检查到现在,事实上,他如今已经大致排除掉“仿生人”的可能性,她和洛林所解剖过的那些仿生人有着显著差距。
艾薇对大众麻醉剂无反应,有一定的抗药性,她的身体构造和器官几乎和人一模一样,现在只等着体,液的具体分析结果;洛林不准备将这些东西送去军方机构,而是用自己的实验室。
他已经隐瞒了许多事情,隐瞒她与那么多人的不合理匹配度,她异常的血检报告,和郁墨不寻常的关系;和“艾薇”相同的DNA,现在的检测也都避开辛蓝……这些能立刻让她丧失生命的数据,被洛林独独掌控在手中。
一旦被军方察觉,只要其中有一项结果是异常,她都可能会被立刻摧毁。
洛林目前不想那么做。
——尽管那才是正确做法。
他已经破例过很多次。
艾薇也注意到那个玻璃试管上的标签,愣了一下,又觉在意料之中。
寂静片刻后,她平静地躺在床上。
身体检查也有这个环节,医生会用长长的棉签沾取一部分分,泌物,送检,化验,出结果。
放空视线,盯着看空气,艾薇在努力说服自己,毫无疑问,她一定是人类。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想,或许是比对的DNA样本被不小心污染了。
——如果我不是我,那我会是谁?
——所谓的童年经历、创伤未必是真的……洛林虽然很厉害,但他毕竟不是心理医生,推断不一定精准。
洛林拿着玻璃试管,角度和灯光让那冰冷试管侧面折射出凉凉光芒,落入艾薇眼底,微微有些刺痛。她眯了眯眼,已经坦然地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完整的取样流程。
毕竟空口无凭。
洛林没有动,他很镇定;深黑色军装妥帖地裹着严峻的躯体,属于军队上将的制服有着无可比拟的压迫感,她清晰地感知到这种无可比拟的压力。
被很多人评价过“迟钝”“慢一拍”的艾薇,在这个时刻有了些敏锐的、恍惚的感觉——
好像胸腔中有一口气正缓慢地离开她的身体,如果今天洛林揭开这个浴巾,那些建立于师生关系上的信任,似乎会立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艾薇有些说不出的沮丧。
年少时,她也为自己的基因评级和难民身份而焦虑过,但这一刻,那些曾困扰过她的身份,如今也成了奢求。
她决定主动把浴巾打开,洛林却抬手,按住她的手,将浴巾边缘压紧。
艾薇闭上眼睛。
但他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
艾薇紧紧抿着唇,无意间侧脸,一愣。
洛林不知何时已经摘下黑色手套。
此刻他离她很近,那双像被腐蚀过的手展露在她面前。
艾薇清楚地看到那整块的疤痕,狰狞,特有的腐蚀性伤害。与之相反的,则是洛林的装束,黑色整洁的军装端正,衬衫领口妥帖锋利。
再端正严肃的军装也遮挡不住那道扭曲的疤。
具备着强烈腐蚀性的酸雨和浓硫酸留下的伤疤的确很像,浓硫酸的疤痕创面界限明显,多有凹陷,而酸雨留下的更皱皱巴巴,泛一层不正常的白。
在这时,艾薇终于确认,那块手背疤痕就是酸雨的痕迹,完全不是什么化学实验。
洛林在说谎。
贫民窟的孩子,名字,他对黑暗区的熟悉,酸雨侵蚀的疤痕,荒废区……
艾薇猛然意识到,其实她完全不了解洛林。
她只了解浅浅的、作为老师、合约丈夫的那个表层,深层的洛林是什么模样,他的真实性格、想法……她都无从知晓。
“近二十年,有记载的,只有我五岁时候的那次酸雨,”前途不明,艾薇快速地问,“那时候的你应该只有十四岁;而且酸雨的范围是靠近第一区的荒废区,小范围的局部……”
“我不知道该称赞你聪明,还是夸你心大,”洛林说,“现在的你竟然还有心情讨论酸雨,接下来想聊什么?臭氧层空洞?还是飓风?”
“你身上有被酸雨腐蚀的疤痕,”艾薇说,“但十四岁的你不可能通过任何合法途径去荒废区,而且那一片,当时都是难民——”
说到这里,她愣了一下。
意外地降临在荒废区的酸雨,刚好落在难民聚集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很多区都出台了关于安置难民的人文关怀政策,实质上,在每一个区眼中,这些逃难来的人民都是不安全因素……
进入自己区域的难民,自然是越少越好。
艾薇打了个寒噤。
“你当时也在荒废区?”艾薇说,“茨里用很难听的字眼骂你——”
“我用过更难听的字眼骂他,”洛林说,“与其在这里替我打抱不平,不如用你的小脑袋努力想想——或许能想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视线在艾薇手上停滞许久。
他本不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这些无关紧要的部位上。
这会严重分心。
艾薇紧紧攥住的拳头,手背绷起血管,昭示此刻的用力,这双手决算不上柔弱,艾薇很健康,每次成绩都能拿到第一——如老师的评语所言,唯一能称之为缺点的就是冲动;手指内侧有很多茧,强化体能,锻炼身手,因为出身和基因测评被拒之门外的那些时间,她没有停止过努力。
等觉察到异样时,沉重感随之坠地。
艾薇从洛林脸上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会永远地沉默下去。
那张英俊的脸像冰封区,黑色的眼睛是置身烈焰的宝石,浮一层薄薄的冰。
她沉默半晌,问:“如果我真是非人类,你打算怎么做?”
洛林微微俯身,微卷黑发下,那双浓黑的眼睛注视着她茫然的脸。
“你看起来很容易被年长者欺骗,”他说,“如果今天和你说这些话的人是郁墨,你也会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这是笃定的语气。
艾薇问:“为什么你总是提他?”
洛林说:“倘若你不理解‘总’的含义,可以去图书馆借阅字典查一查。”
艾薇难得有了来回:“截止到目前为止,已经至少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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