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郁墨”两个字,洛林不悦。
辛蓝碧蓝色的眼睛闪耀,他没办法分析出洛林此刻的心情,究竟来源于听到艾薇初恋的名字,还是这个人会令艾薇目前的处境更微妙。
罗伯特控告、怀疑艾薇帮助仿生人猎杀普通人类的最大原因,就是她身边人总会莫名其妙地卷入仿生人相关案件。
旁边的将军疑惑:“郁墨?”
“嗯。”
“这个小医生很好啊,”将军说,“我孩子上次突发哮喘,就是他及时做急救,才救回我孩子一条命……他被关押了?”
“没有,”辛蓝微笑着解释,“检查过后,没有问题,就将他送走了——非常感谢您,愿意用宝贵的休假时间来做此案件的监督。”
将军笑:“赫克托邀请我,我怎么能不来?我知道他痛恨仿生人,妻子必然也是清白的……”
辨别仿生人和人类,一经详细检查就能发现;为仿生人促进血液循环、给各个器官供血和泵血的,不是跳动的心脏,而是太阳能源电板。这种东西大多能伪装成心脏的模样,但经过专业仪器扫描,经验丰富的医生就能看出问题。
郁墨和艾薇的确都有一颗人类的心脏。
洛林没有动,他一言不发,关注审讯室的动静。
艾薇很聪明,按照他教的那些话,对答如流,毫不落下风。
在有洛林和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监督下,茨里明显收敛许多,用测谎仪证实艾薇没有一句假话后,他失望地大笔一挥,给予释放的决定。
——如果不是洛林和另一个将军的出声警告,期间有三次,他都想对艾薇用刑。
茨里并不认为那些无痛感的测谎仪真能辨别谎言,只有疼痛和教训才能带来真实。
这不能意味着嫌疑的完全洗清,真凶找到之前,艾薇随时有可能再被合理关押。
——至于自投罗网的松旭,也被顺利释放,只是得到一个严肃的警告,不许他再在军队中发疯;另,这种疯狂的举动会影响他之后的政审,至少,松旭申请加入军队时,需要接受严苛的心理和智商测试。
沉重的手铐和脚铐终于解除,艾薇被蒙上面罩重新带走,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里去,所有感官都被隔离,只有旁侧引领她的一双手——
这只手在十分钟得到交接,熟悉有力的、戴有黑色皮质手套的大手引着她走了一段路,直到膝盖触碰到软软的皮质床,罩在头上的面罩才被取下。
艾薇看到一间像是艾斯爱慕风格的房间。
黑色简朴的一张大床,生冷大理石的桌面,这个卧室十分简朴,简朴到看起来只能睡觉,还能睡很多花样的觉。
唯一能算得上陈设的,则是木色架子上摆着的许多玻璃试管,粗细不一,长短不齐。
艾薇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看着黑色军服的洛林。她本想道谢,但对方的神情十分冷淡……甚至比第一面时还要冷。一定有什么状况外的事情发生了,艾薇不安地想。
“贝曼这件事,我会找到真凶,帮你洗脱嫌疑,”洛林脱下黑手套,说,“但是在此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艾薇说:“什么?”
洛林问:“你是谁?”
艾薇不明白他的意思:“啊?我是艾薇啊,你失忆了吗?”
“我看过你从小到大的所有心理测试,包括对心理医生进行的咨询,”洛林俯身,看着艾薇,“你有一定的情感回避障碍,简单来讲,因为害怕失去,你有时候会拒绝进入一段亲密关系——”
“可能因为我失败的初恋,”艾薇立刻说,“您应该知道,我是被分手的那个,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
“你在第一段的恋爱中的表现并不如此,”洛林锐利地指出,“你所谓的’喜欢郁墨’,也只是你的daddy issue,那不是真正的爱,你从未爱过任何人,甚至包括你的父母——”
他那没温度的语言让艾薇有些难过。
“……你说的这些话伤害到我了,”艾薇攥紧拳头,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描述的我就像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很抱歉,我不像你的美好初恋,会说那些哄你开心实则毫无用处的甜言蜜语,”洛林的话语像尖锐的匕首,“你需要面对现实。”
“什么现实?”艾薇说,“您说话真的很伤人,老师。”
从未有一句“老师”能有此刻的伤害力,洛林顿一下,仍沉着出口:“从小学开始,你向很多心理医生诉说过你的困扰,你梦到的荒废区景象,被酸雨腐蚀的身体,真实的疼痛,裸露出的白骨……对吗?”
艾薇飞快地说:“因为我的确经历过那场酸雨,父母保护了我。”
洛林颔首:“看来你的确梦到过这些景象。”
艾薇反应过来,难以置信:“你诈我?”
“兵不厌诈——是父母保护了你?”洛林说,“坦白来说,我们刚刚在荒废区发现了五岁’艾薇’的尸体,她死于酸雨的严重腐蚀。”
一张详细的DNA比对报告递给艾薇,他毫无遮掩,冷冷清清,垂眼观察艾薇的每一个表情,在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她只有错愕、震惊……如果不是演技精绝,便是她的确不知情。
艾薇快速翻看那份报告结果,越看,越心惊。
她愣住:“你什么意思?”
“你的父母接受过记忆清理手术,”洛林漠然地说,“我查到他们的手术申请报告和记录,原因是想忘掉酸雨下人类的惨象,避免严重的心理创伤。”
艾薇说:“可这……”
“你是五岁之后的’艾薇’,DNA完全一致,大概率是克隆人的产物,或另一种医疗上的杰作……”洛林居高临下看她,“但你五岁前的记忆,并不属于’艾薇’——至少,你那部分记忆来源并不美妙。不幸家庭和严重的父母爱缺失、以及渴望让你患有轻微的情感回避障碍,还有一定的daddy issue,你会因为管教和训诫而兴奋,证明你在童年缺乏关注,甚至被至亲抛弃过;人的性格养成和幼年期的经历息息相关,而你的种种无意识表现,显然不符合’艾薇’轻松和谐的家庭氛围——”
艾薇有种被一层层剥开的错觉,她叫:“够了。”
洛林拉下她想要捂住耳朵的手,视线下,她好像无所遁形,赤,裸裸地全部展现在他面前。
“你可以把真相告诉我,”洛林注视着她,声音难得放缓,甚至可以算得上稳重可靠,“我能帮你。”
——和刚才的疾言厉色相比,这种语调真得可以称得上温柔。
艾薇不清楚他是不是在伪装。
她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信息量太大,她脑子很痛,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这些接踵而至的信息量让她大脑有些过载,吃力地转动着,缓慢思考。
……什么酸雨,什么尸体,什么克隆,她统统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艾薇,能是谁?
洛林在骗她吗?他能有什么目的?
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的记忆,又是来自于谁?
她究竟是谁?
只是这瞬间,她忽觉得茫然。
“……用测谎仪也好,其他的审讯工具也好,”艾薇说,“那样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了。”
洛林没有用测谎仪。
他俯身,仔细看着艾薇:“不需要测谎,艾薇。”
修长的手指冷静地取下艾薇束发的那个发圈,凌乱的头发落在肩头,洛林低头,触碰到她那沾染茨里香水味道的T恤。
他身后的木色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或短或长的玻璃取样试管。
艾薇忽然间在此刻明白了这些实验用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就像科学家在专注地对待实验样本,洛林垂眼看她,侧脸冷峻。
“我会为你做详细检测,”他说,“眼睛会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人类。”
第30章 5.3晚最终修改版
“去洗个澡。”
洛林脱下她T恤,那上面混合着很多气味。
常年如求偶期公孔雀的茨里,喜欢喷致死量的香水来表示存在感,和他单独在审讯室一整日的艾薇,T恤上也有他的香水味。
洛林皱眉将它团成球、丢进垃圾桶中,说,“你现在就像刚从污染源中离开。”
艾薇没来得及拯救自己的衣服,她说:“正常审讯——”
“如果不是我们的提醒,”洛林说,“现在尝过酷刑的你大约不会用’正常’这两个字。”
在意识到她有可能不是”艾薇”后,面对”非人类”者,洛林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
绝不是往好的方向。
艾薇沉默,她花很长时间,缓慢地接受了这个突发事件。
洛林对她身份的怀疑如此离奇,离奇到如果现在有人告诉艾薇,“其实你是外星人”,“其实你是人工智能’元’”,“其实你是创造’元’的主人宋榕博士”,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
——不止是洛林,郁墨也曾无意间提到她的感情淡漠。
但他是以赞赏的语气。
“你害怕失去,所以不会开启新的感情。”
“这样很好,小宝。”
“感情是影响人类保持理智的障碍。”
“……”
这种“淡漠”或“迟钝”,从心理学上来讲,的确大概率来源于婴幼年期的被忽视,许多早早独立的孩子,大多数是被迫,无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独立。
和那些自然成长的孩子比较,她(他)们严重缺乏安全感——
就像洛林说的那样。
他抬手,手指插入艾薇的头发,缓慢地抚摸、确认过每一处。
没有任何记忆改造手术的痕迹,但有一块儿疤痕,小小的,像指甲盖一样大。
艾薇能感受到那块儿疤痕被抚摸得颤抖。
“……是胎记,”艾薇说,“难道你怀疑它是记忆改造术的伤口?”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洛林注意到那个疤痕的形状像一颗小小的歪心,他记下这个特殊的轮廓,松开手,“你的医疗档案上有脑震荡入院的记录。”
“那是因为我中学时候看松旭打篮球,结果被另一队球员用篮球砸到脑袋,”艾薇提高声音,“我需要将身上每一个疤的来历都讲清楚吗,老师?我的脚掌心还有一个被钉子扎穿的疤痕,您在和我做,爱时一直抚摸它,您也要怀疑那里其实植入了个机关枪或者高架炮吗?”
“我在和你谈严肃的事情,”洛林严厉地说,“不要在这个时刻和我调,情。”
艾薇说:“你所谓的严肃事情,就是突然间告诉我,你在怀疑我不是人类?那我是什么?仿生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从未更换个什么太阳能电源,也不需要定期喝汽油、清理缓存……”
洛林没说话,只是注视她。
不需要说话,质疑这一切的艾薇,在发泄完自己的情绪后,也意识到不妙。
她尝试说服自己。
五岁前的记忆很模糊,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很多人的幼童期记忆都模糊,更何况,跨越荒废区的事情给她带来严重的干扰,经历酸雨后,大脑触发自我保护机制,自动遗忘些什么——
这没什么。
艾薇想说。
她坐在床上,一遍遍自我分析。
这里应该是洛林军中的住所,刻板,严肃,深色的床,品让这里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高档但冰冷的棺材,这种奇怪的念头让她用力吸了两口气,此刻的心情像即将被切片的三文鱼。
艾薇胸口起伏,没有T恤的遮挡,里面只剩一件旧运动胸衣。和百年前流行的所谓“钢圈塑形杯”不同,现在环境恶劣,人们追求穿衣舒适度远高于美观,许多人倡导无bra,或者用一层薄薄的布,而常年运动、训练的艾薇,则穿着有一定厚度的运动内衣,只是穿着时间久了,它松松垮垮,本白色也洗得有些陈旧,边缘处的纯棉磨得起细细小绒毛,有微不可查的小洞。
艾薇注意到现在洛林正在盯着那处小破洞看。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令她神经敏感:“你要讽刺可以换高级的方式——你的内裤老土到就像我爸会选择的款式,我都没有攻击过你。”
“你现在已经在张牙舞爪地攻击我了,艾薇同学,”洛林缓和声音,说,“我只是不想让一个满身大汗的小鬼躺在我床上——茨里的香味简直就像毒气,你在这种气味中还能活蹦乱跳地四处攻击人,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艾薇说:“明明是你先骂我不是人。”
“我还没发现你很有做厨师的天分,”洛林说,“这么擅长对我的话添油加醋。”
艾薇发现她不可能在语言上说服对方,于是她起身,打算离开这里——洛林紧紧握住她的小臂,隔着一层皮质手套,他的体温高到吓人,仍狠狠地烫了她一下。
她从这种异常的温度中意识到不对劲:“你的敏,感期还没有结束?”
“小事而已,”洛林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松开手,微微垂眼看她,“如果你不介意你我的声誉,倒是可以直接这样出去。”
“我可不会为了所谓声誉放弃良知,”艾薇呛,积攒的所有情绪压抑地释放,“和您说几句话,我就被怀疑不是人了;继续和您单独相处下去,我真担心自己会退化成猴子,跳到树上嗷嗷叫抢小朋友香蕉吃。”
“听起来也不错,”洛林说,“考虑到师生一场,我会为你捐赠足够你下半人生——对不起,是猴生的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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