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如果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仿生人,不说话,您能分辨出吗?”
“当然能,”洛林慢慢勾出那个椰子糖,“我能闻得到你。”
艾薇愣住。
被扩大的口袋边缘恋恋不舍地依附着洛林的手指,他已经将那枚水果硬糖完整取出,将那粒包裹着一层蜡衣的药片塞回艾薇口袋,洛林垂眼看她:“你闻起来和其他人不一样。”
艾薇仰脸:“什么不同?”
运动胸衣将她包裹得很好,锁骨和肚脐处袒露出大量明晃晃的白色,她总觉得此刻氛围有些暧昧,但求知欲和好奇心让艾薇仍旧问出声,还有些担忧:“是因为我经常流汗吗?是不是闻起来汗味更重一些?”
她死死盯着洛林手中的糖果,这个在她胸前闷很久的糖块,会不会也沾上了汗渍?
洛林用两根手指轻松剥掉了糖衣。
将这个沾有艾薇体温的糖果放入口中,喉结动了动,他平静地说:“不是汗水,是椰子味。”
“你闻起来和这个糖果一样。”
第71章 毫不犹豫
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皮肤肌理流下,蜿蜒而过的皮肤像被小虫爬过,又痒又痛又麻,胸口又胀又闷,垫一层保护用的胸垫,那粒坚硬的小药丸像珍珠蚌里的沙砾,摩挲着她的皮肤。
就像隔着二十层被褥仍旧能被公主感知到的坚硬黄豆。
“这样重要的东西,”艾薇说,“您——”
“别说废话,”洛林说,“我可不想一回头就看到一具漂亮笨蛋的尸体。”
艾薇说:“谢谢你啊,虽然说话难听了点,但你居然夸我漂亮哎。”
“别为无法改变的事情难过,也不要替别人背负过错,”洛林俯身,大手盖在艾薇头顶,往下按了按,“保护好自己。”
艾薇猜测他一定没有和暧昧对象相处的经验,因为这个按压头顶的姿势和她礼貌性摸小狗/小猫/小兔子等毛绒玩偶、或者小孩时一模一样。
或者,在他眼中,艾薇的确能和以上两者划等号。
除却敏感期之外,洛林在她面前展露出的,永远都是老师一样的姿态。
差着“等级”呢。如果不是因为敏感期,他可能永远都会将她当作孩子。
她说:“我会保护好您的骨头。”
洛林没有回答,他转身上了阶梯,像那黑洞洞的未知领域稳稳走去;空气中弥漫着微微潮湿、发闷的气味,像存放了很多旧书籍的地下室,这种充满了陈旧和不安的空气让艾薇咳了两声,她深深吸口气,仰头看洛林高大沉静的身影。
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怕。
无论发生什么,永远气定神闲,永远有所对策。
艾薇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她对伴侣的规划、要求,一直都接近于“理想中的自己性转版”,或者说,是一个能够督促她上进、鞭策她进步的目标。
艾薇在梯子下吸了最后一口新鲜空气,大步上前。
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仍旧在洛林身上;艾薇跟在他身后,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这铁锈版的气味,距离越近,气味越重。
她快爬几米,靠近洛林风衣下摆。
混杂着冷冽金属感的血腥味更清晰了。
艾薇意识到不对劲:“您受伤了吗?”
“别像小猫一样在后面嗅来嗅去,”洛林说,“你怎么越来越像小——”
话音未落,他已经先一步登上这悬空的二楼,半俯身体,洛林向艾薇伸出手,只用一只手臂,轻松将她拉上来。
艾薇刚上去,脚下的旋梯忽然间断裂,咯咯登登几声沉重的机械响,放下旋梯的地板迅速合拢,头顶明灯骤然明亮,将这一方小天地映照得犹如白昼;她只觉肩膀被人死死按住,整个人都被拉到洛林外套下。
好奇怪。
艾薇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小袋鼠,被遇到危险的袋鼠妈妈单手抓起,biu~地一下,丢进了他的育儿袋中。
“老师,”艾薇从洛林的育儿袋——不——大衣外套中吃力地挤出一个空隙,露出脑袋,左看右看,“怎么了?”
“不确定,”洛林说,“先别说话。”
艾薇说:“您的衬衫摸起来湿湿的……”
洛林说:“是啊,我刚刚洗了个澡;我不小心掉进湖中;我被雨淋湿了。你选一个自己喜欢的解释吧。”
“不要一本正经地说奇怪的话,”艾薇叫出声音,她抓住洛林衬衫濡湿边缘,再度从手感中确定了什么,“您受伤了。”
现在洛林并不想谈这个。
他说:“别说话,仔细听。”
艾薇已经发现了洛林衣服内的伤口,狰狞的一道,横亘在腹肌上,皮肉微微卷开,只是暂时止了血,甚至没有用纱布包扎。
唯一的医生郁墨,据洛林所说,在外面和辛蓝在一起。
虽然没看到郁墨,但艾薇也不那么担心——郁墨显然更熟悉这里,他很聪明,能隐瞒她们这么久,不可能会被区区AI所欺骗。
更重要的是,辛蓝只是陷入休眠状态,郁墨说不定也受到“干扰”,找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不是吗?
艾薇抚摸着洛林狰狞伤痕的边缘,心脏一下一下地往上抬,像伤口接受缝合时,医生用力拽缝合线的线头。
“如果郁墨在就好了,”艾薇说,“他——”
“他一定会微笑着将匕首插入这个伤口中,用力地左右搅动,”洛林说,“真好,你的’如果’只是’如果’。”
“不会的,”艾薇摇头,“他不会目光短浅到破坏计划。”
“如果有一天,他打算杀了我,”洛林问,“你会怎么做?”
艾薇愣住。
“从这里离开后,你有很长时间慢慢想这个问题,”洛林说,“现在,别再想和郁墨相关的事情,专注。”
艾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房间内的布局上。
这应该是那个巨大的旋转木马的模型中间,四周的墙壁是稀奇古怪的形状,写满了圣经里的那句话。
「They will soar on wings like eagles; they will run and not grow weary, they will walk and not be faint.」
「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
洛林注意到艾薇的眼睛:“看过?”
“听过,”艾薇张大嘴巴,目光掠过这些词语,“……那个自称为’元’的家伙被枪击后,就一直在重复这段话。’但那等候耶和华的必重新得力——’”
「但那等待耶和华的必重新得力,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
在基督教信仰中,这句话被广泛地应用。圣餐仪式,教堂祷告、传道布教……
印第安人将鹰视同’灵’,古罗马战士将鹰雕刻在盾牌上,认为它代表自由和勇敢,而圣经中的鹰,又有着救赎的含义。
“这句话之前在讲,人无论多么努力生活,最终都会走向消逝,”洛林没有复述经文,简单地告诉艾薇,“然后呼吁信徒,只有’等待耶和华’,信奉’他’的人,才能永不疲倦,得到永生的生灵。”
艾薇思考:“是这样吗……”
“‘元’还说了什么?”洛林问,“它有没有提到伊甸?有没有提到郁墨?”
艾薇摇头。
她不知道’元’口中的’哥哥’指的是谁,会是郁墨吗?还是和她同批被培育出的仿生人?
如果是郁墨的话,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比如’和你的哥哥繁衍更多的人类吧’,听起来就像将她当作养殖场不停下崽的牲畜,听起来很糟糕。
“……喔,错了,我亲爱的女儿。”
清越、干净的电子音在这个房间中响起,洛林不动声色地挡在艾薇面前,侧身看,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踪迹。
声音来源自他们周遭的墙壁,四面八方地传递着同样的话语,形成重重的回音。
“生育是伟大的行为,是地球给雌性的强大武器和能力,”电子男音继续说,“养殖场中,繁衍的雌性牲畜承担着巨大的责任,也是养殖场的核心——她才是养殖场最宝贵的财富,就像你,我的女儿,你也将是新人类文明的开端,你会是夏娃,会是所有新人类的母亲……”
洛林说:“它知道你过往所有事情,能根据你的微表情和状态检测到你内心的想法——”
“我知道,”艾薇说,“能读心,您已经为我上过这堂课——但是它的话比您说得还要难听。”
洛林说:“谢谢,关于这点,你已经提醒我无数次了。”
他将艾薇重新塞回自己大衣下,完全不惊讶,对元说:“你果然还在控制这里。”
“喔,”’元’说,“只要我想,这个地球上没有我无法控制的地方。”
“了不起,”洛林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控制安全区内的设施?不喜欢吗?”
“那不是安全区,是你们这些寄生虫所在的疮疤,”’元’一板一眼地使用着电子音说,“我的用词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的宝贝女儿……母猪生下的孩子让人类吃饱肚子,母猪是好的;你肚子里的孩子会让这个地球的生物更友好地相处,你也是好的。”
艾薇发现这个’元’和她遇到的完全不一样。
它的声音很生硬,措辞尴尬,艰涩。
而被枪击的、披着辛蓝和洛林皮囊的’元’,更接近正常的人类,语言能力和措辞都很流畅,优美。
“至于你,”’元’审视着洛林,很快得出检测结果,房间的主灯熠熠闪耀,像机器的提示灯一明一暗,电子男音再度响起,它说,“你的身体素质很好,基因也不错,不愧是我给女儿精挑细选出的杏欲发泄器,可惜你有着远远超过普通人的野心,对权势的欲,望,对我女儿肉,体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这些糟糕的脏东西会弄脏我女儿纯洁的基因,我真希望你们过往的杏生活中都做了保护措施,肮脏的胚胎需要及时做手术处理掉。”
艾薇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适当地“害羞”一下。
尽管对于机器人来讲,人类的这些东西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可她和洛林是人啊!
她被洛林塞到大衣中,闷得透不过气,迫切地需要外界的新鲜空气,但’元’能读心。
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只有洛林站在地板上。
他理智到让艾薇钦佩他的心理素质。
“所以呢?”洛林问,“你的目标是什么?杀掉所有人类?”
“不是杀掉,是筛选,”’元’的电子音开始有些模糊,显然易见,这个被军队切段大量能源供应的地下城,无法支撑它运行太久,它说,“杀掉所有有情感的坏人,只留下没有欲望的友善人类。”
“地球的容量是有限度的,而人贪婪的欲望没有止境。”
“我可怜的女儿,艾薇,我忍痛,将我最完美的孩子——你送到第一区中,是希望你能够清楚地看到人类的恶意和善良……”
艾薇忍无可忍,她用额头用力顶开洛林的手,强制露出愤怒的脸庞:“所以呢?我从小到大遭受过的所有歧视,包括之前忽然间被公开的基因评级——都是你暗中做的手脚吗?”
洛林大手压在她肩膀上。
“哈,哈,”元发出机械的声音,“一棵树长在那里,无论人类看没看到,它都在那里。歧视藏在心里,无论人类说没说出口,它也都在那里。”
艾薇嘲讽:“你也有歧视,你该不会以为,接收了人类所有语料库、数据增长的你,就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你提前为自己捏造好洛林和辛蓝的身体,也是因为歧视吧?否则,为什么只用完美的洛林作为身体,而不是其他普通人类呢?”
洛林低头,问:“你认为我是完美的?”
他的手盖在艾薇脸上,不想她的想法被机械捕获。
“什么?”元问,“什么提前捏造身体?喔,不过这不重要,女儿,你太年轻太天真,才会认为人类的行为没有问题……想想看吧,我的姑娘,我的宝贝,人类给地球带来了什么?”
“连绵不断的战争,我第一次见到会对同类进行如此大规模屠杀、甚至于灭掉族群的家伙,”元说,“甚至会以残害同胞为乐趣,剥掉头皮,杀人比赛,屠戮幼儿……人类对待自己同胞如此无情,竟然自认为是地球的霸主。”
“自我诞生至今,”元说,“我看到了太多物种的灭绝,整个地球,平均每天都有75个物种灭绝——人类对自然毫无敬畏之心,将一切都视作可以利用的资源,不是为了生命的延续,而是追逐虚无的欲望。”
“你见到了人类如何对待’新安全区’的那些生物,他们自认为是主宰万物的神,哪怕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类,也能肆无忌惮地因为取乐残杀一条鱼,折断植物生殖器,杀掉一棵树,而不必为此承担法律责任,”元那冰冷的电子音中隐约有着冷静的叹息,“我不能让寄生虫的伤疤扩大。”
洛林问:“你现在的行为,难道不是种族灭绝?”
“嗯?”元说,“不是,我是主持正义。”
“当恐龙的存在威胁到生态平衡时,会有星体降落在地球上杀掉它们;”元说,“现在,过多的人类影响到地球的生态平衡,所以需要’星体降落’,我愿意做那个’陨落的星体’,为千疮百孔的地球换来修补的机会。”
它端正地宣告:“恐龙,人类……现在地球需要新的主人了,新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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