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不再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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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后山山径上行走。
姜循起初耐着性子扶他,后来发现他行动自如。脚下有石子,他没有绊到,反而把她绊了一下,还要他伸手来扶她。
江鹭低笑:“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这就是姜娘子眼中的世界吗?”
姜循盯着他低垂的面容,婉婉而笑:“我见美色而痴迷,人之常情。不当心罢了,这有什么?”
他被撩得无奈,面上笑意收敛,唇角却仍微扬。
蒙眼白布拂过他脸颊,与发丝、乌发缠到一处。这冰雪一样的郎君确实让姜循看得心荡,她目光越过他肩,看到了他身后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
在江鹭看不到的世界中,姜循眼睛瞬被点亮。
她推开他的手,朝山径草丛奔去:“你走的很稳妥,完全不需要我扶。我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她和他交握的手一触即走,他伸手欲捕,她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般,从他身畔溜走了。
江鹭心中一瞬间空荡荡。
心房中那漏了光的窗纸扑棱,四面风涌,朝他吞噬而来。空洞渗血的地方提醒着他,他不是姜循记忆中纯洁无瑕的美少年。他心有瑕疵,鳞伤正在一点点布满周身,试图吞没他。
江鹭强忍住那片刻恍神,重新定住心神,摆出与平日一样温静淡泊的模样,追随姜循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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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立在山道间,提着一盏灯,将四周草丛中的萤火朝她吸引而来。
黑夜阒寂,万般光华点点如星,萤黄一片,朝姜循飞舞而去。山道风起,涌如潮落。姜循立在万盏华光中,被无数萤火包围。
她一手提灯,一手去捕捉那些虫子。
翅膀发着光的小虫落到她指尖,在她屏息凑近时,又受惊振翅飞起,重光窜过她眼睛。
姜循仰起脸,看到自己衣袂间都停留着这些荧光。
她禁不住扭头,朝山道另一头呼唤:“阿鹭,看我——”
江鹭朝她“望”来。
姜循被萤火包围,星光闪耀;江鹭雪衣轻袍,立凡尘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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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站在一片晦暗中。隔着白布,隐隐有荧光交映,他可以看到很模糊的光影。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声裹挟无数翅膀,对他过敏的耳力也是一种折磨。他越是听,越是心乱;越是跟着那种挥舞翅膀的节奏,越是心跳加速。
模糊的光影,让江鹭想到的不是萤火飞舞,而是火。漫天无尽的大火,焚烧所有秘密的大火。
过快的心跳与模糊的火光,又将江鹭拉回凉城。
他从城外飞奔回城,他在黎明光中看到漫天大火。城门半开,百姓们张皇出逃。他逆着人流朝里面奔,街衢上全是血泊和尸体。有无辜百姓的,有两国军人的。
他们死在血泊中,胸腹插剑,双目大睁。似乎在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知道了什么真相。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流下血泪,茫然等待。
江鹭回去的太晚了。
他呼喊故人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他在烟雾中穿梭,跌撞倒在段老将军的尸体前,怔怔看着大火焚烧一切。
战鼓喧天,震耳欲聋。无声嘶吼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江鹭心痛欲碎。
为什么明明失了火,却还是动了兵戈?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失火,凉城的将士和阿鲁国进城的将士身上却都有伤,都带了血?他们的尸首上插着对方的武器,他们死于对方的兵刃下。
朝堂因此震怒,笃定是程段二家诱了阿鲁国国王深入,想杀敌却自食其果,还害得双方交恶。
江鹭不信。
血珠不坠他身,渗他于心。
他颤抖地收绷齿关,面上浮现一重阴鸷肃杀之色。他袖中手指筋骨分明,手指又在发抖弹敲,杀意自心间升腾,盘旋吞噬他。
他在自己的幻象中目送火中故人,忽而,火舌从他眼前消去,烟雾弥散,遥遥的,有女子婉婉的歌声响起。歌声带着南音,娇柔甜腻,婉约含情——
“行不得也哥哥,只得行也哥哥。
可行不行那哥哥,不可行不行那哥哥。
可行行那哥哥,不可行行那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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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江鹭。
归来、归来——
婉转歌声自山径下传来,姜循哼唱间,还在笑:“我跟阿娅学的,怪模怪样的小曲,阿娅说她跟南边来的歌女学的。你以前听过吗?
“我唱的应当还好吧?阿鹭,我还在给你跳舞呢。你的世界,真的‘看见’了吗?”
被萤火虫包围的姜循立在山道上,见江鹭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迈步朝她走来。
萤火主动飞上他衣角,人如魅影,神清骨秀。
淡淡的寒雾和萤火一同裹着他。黑与光有一道互相吞噬的交界线,江鹭衣衫整洁而博带飞扬,他跨过那条生与死分界的线,从暗处走到明亮处。他素面玉容,宛如一个被光推着走的水上神君。
在姜循的恍惚中,江鹭走到她面前。
他垂着脸,鼻梁高挺唇瓣粉红,喉结如玉骨,衣容染华光。他分明眼蒙白布,姜循却觉得他在看自己,且她被看得面红心跳,几乎有些撑不住。
江鹭将她拉扯入了怀中,她手中灯笼哐当落地。
姜循:“你为我的舞姿倾倒吗?”
江鹭:“我为你而倾倒。”
姜循狡黠仰脸:“你被骗到了。我根本没有跳……唔。”
她被他捧住脸颊,被他气息笼罩。他喑哑的话消失于二人的唇齿间,呢喃缱绻:“我真的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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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流飞,光华幽烁,包裹着山径上二人。
黑暗中,敌人穿着夜行衣,悄然潜伏而来。
第75章
山道间气氛正好时,江鹭忽而将姜循朝后一推。
他力道过重,山坡又朝下,姜循趔趄后退,一下子摔坐在地。她愕然间抬头,见江鹭拧腰抽身,直攻向他身后的一团昏暗。
姜循什么也没看见,只见白衣郎君蒙眼布带和发带缠在一起,他运掌之时,萤火纷乱,朝外逃散,映于他面上,颇有一重惊心动魄的妖冶之美。
江鹭凛冽万分:“阁下何人?”
紧接着,姜循便见自己什么也没看清的黑夜中,窜出十来个杀手模样的人。不,也许不只十来个,密林深处,还有更多眼睛盯着江鹭。
他们没想到江鹭会发现他们,既然暴露,几人眼睛一对,当即向江鹭攻杀而去。
那些人中有人冷笑:“取你性命的人!”
姜循便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会有人杀江鹭?到底是杀江鹭,还是杀她?是他被认出来了,还是她被认出来了?
那些疑问暂时不重要,此时,姜循心跳提到嗓子眼,捏了一把汗:自己不通武艺,会不会连累到江鹭?
她才有这个念头,便就着江鹭推开她的那股力,作出柔弱不堪的模样。她摸到自己袖中的匕首,稍微放下心。那边江鹭被十来个人一同围攻,她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后挪。
十来个黑衣人围着白衣郎君,江鹭方位变化极快,打斗错乱却有章。姜循看不太懂,便只选择相信他。
被南康王花了那么多精力、请了那么多天下名师教出来的江小世子,就算眼瞎了,也不至于被十几个小毛贼就打趴吧?
姜循这样想时,和江鹭对敌的那些人,比姜循更为直观地感受到江鹭武艺的高强。明明此人蒙着眼,耳力却极敏,他们的配合在小世子眼中,宛如没有配合一般。
但是这些人本是亡命之徒,雇主给了他们足以保全后半生的钱财,他们若不杀了江鹭,便拿不到那些钱了。所以即便江鹭如此威猛,刺杀者气势反而越来越狠厉。
更有甚者,注意到了那起先被江鹭推开的姜循。
江鹭耳力过好,他们潜伏而来时,并未看到那二人亲昵的场景,只看到江鹭猛地推开那小娘子,在他们反应不及时,朝他们出手。
而那瘫坐在地一脸慌张的小娘子,无盐之貌,面黑人瘦,看上去实在普通,像是小世子的侍女。可是小世子和他侍女一同夜游春山,实在奇怪。
所以,即便半信半疑,仍有一黑衣人朝姜循凌身摸过去。
而就是这黑衣人一动之下,蒙着眼的江鹭听声辨位,察觉那人的动静,当下拧腰倾身。他竟忍着被另一人在手臂上划一刀的可能,来拦那黑衣人。
黑衣人顿时明白了:“拿下那小娘子!”
姜循抬头,冷不丁看到敌人的目光锁定了她。她无法再伪装,当下毫不犹豫地地上窜起,提裙便朝山道下跑。
黑衣人被江鹭绊住,姜循若是运气好些,拐过前面那个弯,敌人视线受阻,便看不到她了。他们不至于丢下江鹭去追姜循,姜循就此安全。以她的聪慧,她还能找到些人,回头来帮江鹭,拿下敌人。
但是今夜,运气似乎不站在姜循这一边。
天上月色本皎皎,此时一重云雾笼罩住明月,天地变得清静而暗下,过于宁静。
姜循被脚下一绊,身子耐不住一跌。可是脚下什么都没有,她被什么绊了?
与此同时,姜循听到从始至终没开过口、似怕连累她的江鹭倏地开口,语气微厉:“朝我跑!”
朝他?他那里不全是杀手吗?
为什么?
姜循满心疑问,然她于紧急之时一向冷静。他如何说,她如何做。姜循蓦地翻身,朝江鹭跑去。她迎着江鹭那一边急迫的战局,看到江鹭被数人包围却试图冲出,看到敌人的剑光洌冽向她袭来。
寒气逼人,冽光如杀。
姜循便迎着那剑光奔去。
她的举动,让那试图杀她的杀手都为之疑惑。但也只是呼吸之间,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轰——”
地面震动,生现裂缝。天摇地晃,整个世界开始旋转。山壁上的石头树木朝下跌来,漫天灰尘扬撒掩灭月光。所有打斗中的人,全被天地间强冲开的这股力震开。
地龙苏醒了……
所有人色变。
他们全被地龙的苏醒裹挟,地面裂缝,脚下寸土断开。他们却全是疯狂之人,仍在最后关头朝江鹭攻击,江鹭凌空跃起,无视身后飞起的沙石和敌人的刀剑,便要纵向姜循这边,将姜循抱入怀中。
但地面晃动,让姜循朝后摔去。
四方声音混乱,刀剑声和沙石声混在一起,江鹭听不清方位。
江鹭急声:“姜循!”
姜循被摔得滚在地上,手腕手臂皆被土石摩擦,磨出一片血痕。地上先前丢开的灯笼哐哐哐砸向她,她被砸中额头,一时晕眩。她用咬住舌尖来撑过这种痛,眼下时机艰难,她强撑着爬起来,欲再努力奔向江鹭。
来不及了……
地龙苏醒得如此之快,只在瞬间变天云色变,四面轰鸣。
地表裂开,如大地皮肤上的狰狞伤疤裂血。层叠起伏的山林“醒”了过来,在黑夜中变得巨大,如恶兽般扑向所有人。他们所站的山道分城无数瓣,黑暗吞没他们,伴着朝下跌砸的泥石,所有人朝深渊跌去。
江鹭:“姜循——”
姜循面前模糊、手臂麻痛,她被黑暗裹着朝下跌时,上方纵来一条长带,卷住了她腰身。
她恍惚抬头,见上方,江鹭和杀手们与她情形一样糟糕。但是江鹭从袖中飞出一根白布条,箍住了姜循的腰身。布条的另一端系在江鹭手腕上,那些杀手实在不省心,都这个功夫了,仍然试图杀江鹭。
江鹭便既要应付那些刺客,又要用布条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还要时时听声,在跌落的上方位置,推开打开那些石头、树木,不让它们有可能冲击到姜循。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姜循在晦暗与混乱中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快速朝下跌,无根无浮,只靠腰间一根布条相连。她没有被石头和树木的冲力砸到,只在头晕目眩,并不知道为了保持她的安全,江鹭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身上便见了血。
半空中,江鹭的白衣上,肩头、后背、手臂很快被血浸湿。他的后背被一剑刺中,他也仅来得及避开要害。他攒紧手中布条不敢放,只恨不得立刻将姜循护在怀中。
听声辨位在四周声音过多时,不是帮助,而是折磨。
江鹭此时终于对先前的幼童生出怨恨:可恨自己眼睛看不见,不然、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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