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忽然抬头,望着幽黑夜空,淡淡唤了一声:“简简”。
屋外树影婆娑叶摇簌簌,并无人影出现。
姜循仍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玲珑每日背着我,悄悄给你留饭,你当我不知道吗?整个府邸都是我买的……若无我允许,玲珑真的敢对你好吗?”
站在一旁为她磨墨的玲珑一怔,面颊绯红。
姜循仍对着黑夜自言自语:“吃我的用我的,平日我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只今夜我需要你帮我送两封信。一封给叶白,要他助我,在朝中造势,放我出去;一封给阿鹭……你不用管信中写什么。”
黑夜大雾弥漫,姜循像在唱独角戏,说了一通,并无人理会。
而姜循将那两封信扔在窗下,转身便走了。她自去熄灭灯火、洗漱入睡,不再管那信会不会送出。
她表现得那样傲然,似乎诸事都在掌控中,心上却到底拴了一把锁,紧张了一夜。到次日,姜循在窗下没找到信件,才彻底放下心,唇角翘了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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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叶白那边如何,江鹭这边,已然在静静穿夜行衣、戴斗笠、戴面罩,佩戴武器。
段枫知他今夜遭遇,他初初得知阿娅帮了姜循和江鹭,心生宽慰。他想无论何时,无论何境,安娅总是那样好。看来她如今过得非常不错……若她正如他昔日端午节看到的那样,和太子情投意合,他、他亦没有旁的牵挂了。
江鹭这样装扮,分明要夜行,段枫为他捏了把汗。
段枫低声:“今夜太子闹了这一出,分明已经疑心你和姜娘子。当务之急,你应当仔细想一想,你身上是否留下什么姜娘子的物件。若有,当快快毁去。如此才对你二人好。”
江鹭垂着眼。
戴上斗笠的他,铁质面罩也覆住了大半张脸。江鹭只露出一双眼睛,清如春水,潋滟生波。
他又窄袖劲腰,黑衣凛然,俊俏得十足动人。段枫几乎疑心他特意打扮,江鹭却是低着那双长睫,在心中思忖自己这里留下的姜循物件:
他自己私藏的一枚玉簪;她写给他的许多张纸条;她送他姐姐珊瑚树时,顺便送给他的一包红豆;她不小心丢下的本用来装萤火虫的兜囊。
她是一个大胆又谨慎的人,几乎不留给他什么。他少有的这些物件,皆靠他自己珍惜珍藏。
他和姜循本就见不得天日,本就前途暗淡,他本就不知未来能如何……若是连这些物件都没有了,他便连念想都没了。
江鹭回答:“我心中有数。”
段枫便知他心中没数了——
他舍不得。
段枫无言,只好说服自己相信江鹭。可是江鹭欲出门,仍然不妥:“太子有可能布下陷阱,专门等着你自投罗网。”
江鹭转身看向段枫。
江鹭:“段三哥,我都知道。你想的这些,我全部明白。所以我会十万分地小心,谨慎地避开所有陷阱……我不敢托大,只能说尽力,可我必须去见她。”
段枫;“你到底为什么必须要见她?你们今夜才暴露……你不应该蛰伏吗?”
江鹭:“她会害怕。”
段枫:“……”
他的满腔不解和劝说顿住,他怔怔地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双玉水眼睛的江鹭。
隔着面罩,江鹭说话的声音难免听着闷闷的,却十分安静淡然:
“今夜我和循循一起被太子算计,不管面上表现得多么完美多么镇定,循循离开宫后,被太子软禁起来,她都会害怕。
“世人总说她厉害,她身边的人总是依靠她,好像她是最镇定最聪明的那个,她不怕任何事不在乎任何艰难。可是她同样是人,她亦会畏惧亦会慌乱,她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世上岂有真的无所畏惧的人?段三哥,我不能在此时丢下她一人,我要去见她。”
段枫半晌说:“也许她当真比你想得更厉害,她可是姜循啊……她也许真的不怕。”
江鹭便低下睫毛。
他喃声:“可我担心她害怕。”
他声音低闷,段枫没听清,多问一句,江鹭便道:“可我害怕。”
世间情爱迷人心,江鹭本不应重入情网。可再不能入也已经入了,又能如何呢?
段枫沉默片刻后,露出轻松神色,又笑又叹气:“小二郎啊,你就是这样过于真挚……我真怕你再次栽在她身上……不过我不拦你了,替我向姜娘子问好。”
他目光闪烁而别扭:“问问安娅……”
他帮着江鹭推开窗,忽听到外面异响。段枫只是不能动武,耳目却不受影响。他和江鹭一同凛然看去,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在他们开窗的一瞬间朝树上弹开,又借着树身弹力跳窜到墙头,逃之夭夭了。
而江鹭低头,看到窗棂上,放着一封书信。
江鹭打开书信。
段枫道:“别看信了,你要出门便趁早。那个小贼……”
江鹭:“那是‘简简’。”
段枫知道简简,不觉挑一下眉,神色复杂。而看完信的江鹭,默默摘下斗笠,取下面罩。
段枫一径茫然地看着他。
江鹭说:“我不必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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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托简简,给江鹭送了一封信。
她怕简简被人所截,信件内容便十分简洁,只写了几个只有她二人看得懂的字——
“别怕。
“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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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之下,姜循夜半起身,推开窗子,凝望着窗边月明。
她心中想:阿鹭,别害怕,也别来找我。
阿鹭,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加快进程,和暮逊赶时间……如此才能帮到我。
我心中什么都明白,也自认自己不会为情而耽误大局。可为何想到今夜装醉装疯的你时,心中生出一些冲动——想和你远走高飞,哪怕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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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之下,江鹭立在窗边,静望着天上皓月。
他心想:循循,别害怕,我和你同行。
循循,我会继续查那刺客,查凉城,查贺家……我若查到太子失德的证据,便能帮到你。
今夜你那般无助,被暮逊那样逼迫。我总想待你更好一些,可是哪一样的我,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想抚平你所有不平慰你所有哀伤,哪怕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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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八月,贺家流放,离京已过三日。
阿娅仍在昏迷,姜循却被解了禁,被重新召入东宫。
短短数日不见,暮逊脸色冷淡,连昔日的做戏也不坚持了。
暮逊歪在一张榻边,低头翻看奏折。他余光看到她进屋,眼睛盯着地上的剪影。
殿中寂静,好一会儿,暮逊才手撑着额头,淡声说:“循循,你帮我杀人吧。”
姜循抬眸。
暮逊同样一点点抬起头:“贺家已经离京了,脱离了东京范围,盯着他们的人就少了。贺明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又自以为是想要威胁我。我不好动手……不如,你去杀了他一家吧。
“你杀了他,替我解决此隐患,我便不疑心你。我们和好如初,你觉得如何?”
姜循缓缓道:“殿下又想用对付孔益的方法,对付贺明吗?可这一次,恕我不愿为殿下做事了。”
暮逊靠着竹榻,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听到姜循的拒绝,他也不如何惊讶,还突兀地笑了一笑。
天闷沉沉的,偶听到外面几声雷。墨云弄得室内黑压压一片,雨却还没下来。
姜循微笑:“我昔日帮殿下解决孔家,事后却留下隐患,让殿下怀疑我和江世子。我亦是人,亦会心寒。我生怕这一次我帮了殿下,过了许久后,殿下又来怀疑我和贺郎君有私……”
姜循唇角的笑意冰凉,挑衅着暮逊:“殿下总这样,我不知该如何行事。”
她向暮逊行一礼,便转身欲退。
暮逊:“看来孤对你的禁足,并不足以让你担心。”
姜循:“我自认自己无错,生疑的是殿下,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暮逊冷笑。
他懒得和姜循辩什么对错,也懒得查她和江鹭到底有没有私。他已然认为那二人有私,便不会饶过那二人。江鹭背后有南康王府,此时不好解决……可是姜循,要好解决得多。
他要解决姜循,解决姜家……他要给阿娅和阿娅腹中胎儿铺路。
于是,暮逊凝视着姜循的背影,淡淡笑:“那可怎么办呢,循循?
“恐怕你不得不出京,替孤杀人啊。因为,两个时辰前,姜家大娘子离开了东京,前去追随贺家了。”
姜循蓦地转身,冷目看向暮逊。暮逊唇角笑,和姜循的眼神一样冷。暮逊施施然从榻上起身,走向姜循:
“循循,你瞒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那姐姐差点和贺家定了亲,却被你搅和。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你姐姐的感情,你也要插手?
“可惜啊,她不领你的情。你自认为在帮人家,人家却只要好夫郎,对贺明生死相随呢……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到驿站了吧?贺明若是见到你姐姐,会不会十分感动,在贺家那些流放长辈的见证下,做一对好夫妻呢?”
姜循周身的血一点点冷下,又一点点被火灼得沸起。
她朝前走,面如冰雪目中灼灼:“……你又动了姜芜?”
二人在殿上相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撕开所有虚伪面具后,二人的冷漠残酷敌我难明。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他们想要万事如意又想除掉绊脚石,而最大的绊脚石,就是彼此。暮逊在这种对峙中,品出一丝快意。
暮逊笑出声。
姜循:“殿下,你这样对我,当真不悔吗?”
暮逊柔声:“说什么啊,循循。我在给你自救的机会啊——帮我做成此事,你就还是太子妃。”
暮逊俯身,扣住她下巴,轻笑:“杀人的刀和救人的刀,我同时交给你了。出门回姜府的马车和出城的马匹,我也同时为你备下了。
“莫让我失望啊,循循。”
第81章
墨云压城,万籁尚静。
在暮逊和姜循对峙的两个时辰前,姜芜收到了一则来自姜循的暗号消息。
姜循一向通过暗号来联络姜芜,约姜芜出门相见。这种暗号,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姜芜并未察觉异常,以为姜循有急事寻她,便匆匆出府相会。
姜芜在约好的地方没有等到姜循,她察觉有异便欲离开。然而她转身时,便有黑衣人从后袭来,一把捂住她口鼻,将她打晕了过去。
一辆古朴马车载着昏迷过去的姜芜,极速出城,将她带去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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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姜循在东宫和太子不欢而散,便急匆匆出了皇宫。
正如暮逊说的那样,他为她递好了刀——马匹和整装待发的卫士就在某道宫门外,端看姜循如何选。
姜循一言不发地上马,那些卫士是太子的人,自然得到了命令,纷纷跟上姜循。姜循不先出城,而是到御街旁的第一道巷边,见到一个小孩,她便下马,对那小孩耳语两句。
这小孩,是昔日太子生辰宴夜、帮姜循向江鹭传纸条的小孩。小孩是个小乞儿,在街上无聊地溜达,看到美人披帛飞扬、纵马长街,小孩便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不想那美人认出了他,还交给了他一桩新任务。
这任务不难。
尤其是姜循淡着脸道:“找到那人,把我的话传过去后,你可以管他要一两银子,说是雇你的钱。只有他会给你……若是你见不到他本人,没人会给你钱,也没人相信你说的话。”
小孩连忙拍胸脯保证。
跟随姜循的卫士们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查探姜娘子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是太子的人,此次出行,既要听姜循命令行事,又代太子来监视姜循。
如今姜娘子和那小孩说了话,他们不知话中内容,为首的卫士便犹豫着下马,欲上前打探。然而卫士们刚下马,那小孩便一溜烟跑开,姜循站直身子转过肩,回过头来,目光幽微地凝视他们。
卫士们低头。
姜循理也不理他们,重新上马后,便勒缰御马,马速越来越快。众男子没想到姜循的骑术这样好,怔愣一下后,在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日热风吹拂姜循面颊,吹乱她的钗饰和鬓发。
一路御马穿过长街,阴暗天色和灼风让姜循思路越来越冷静。
她猜出了暮逊逼她出城的目的。
暮逊既想除掉贺家,又想除掉姜家。暮逊想效仿上一次解决孔家后患的手段,让姜循像杀孔益一样,杀掉贺明。贺明大约知道很多东西,暮逊早就不想留贺明了。但是暮逊又心知肚明,此时的姜循没那么好说话。
怎样逼姜循呢?
用姜芜。
他用同样的手段,再一次对付姜芜。这种手段上一次作用在姜芜身上时,姜循不在东京,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今日姜芜再一次出事,姜循分明有机会救,她会救吗?
只要她救,只要她出城,只要她去杀贺家,那暮逊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暮逊想除掉她,再通过她来打压姜太傅,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姜氏女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姜循和贺家有勾结。
姜太傅曾想将大娘子嫁给贺家。此次姜家二娘子出现在流放贺家的必经路上,姜家到底是不满朝廷的判罪,还是想救下贺明一家呢?
暮逊没有疯到跟天下人说“未来太子妃和南康世子有染”的地步,但他要通过除贺家这事,引申到当初的孔益,再引出世人对姜家、对姜循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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