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愿和姜明潮共沉深渊,拉着姜明潮一起死。
而江鹭竟然不退。
他应有满腔抱负,应为了收服凉城而做了很多筹谋,可他此时竟然闯入姜府,竟然试图救他。当她根本不看他时,他也不退,他与那严北明迎战,他带着他的将士和禁卫军战斗。
白袍在血中飞扬。
姜循在万物荒凉中,看无可看,目光追随向江鹭。
他坚持而无望,第二次朝她伸手。
本应俊逸风流的郎君伏在马背上,马匹上也全是血,他瘦长的手指间尽是污秽。他脸上全是血污模糊,睫毛上沾着浑浊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黏腻物,而他的眼睛明亮无比。
身后有兵来袭。
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一剑刺去。
严北明高喝:“江鹭——”
江鹭一言不发,转身便迎战。
他悍不畏死。
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
血腥沾染裙裾,发丝拂面掠眼,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
千军万马避其风华。
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
在此之时,“咣——”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回荡天地。
这是国丧。
同一时间,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
下雪了。
老皇帝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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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殿中,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
殿中灯烛点起,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看上去富丽华贵,实则阴冷空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有些早有主意。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全靠叶白掌控。
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失神地抬起头——
昏昏天幕,夜色已临。
天降飞雪。
旧朝如奔腾的河流,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天地弥漫大雾,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
浮光明灭间,暮色四合,大梦初起。
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官家已薨——
“公主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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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上元节入夜,满城落雪。
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看城门那一方,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
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但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战。
许多人要出城,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
万般艰难,万般血光之下,雪花飘飘然落下。
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
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伸手接住天上落雪。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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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娅如今的样子,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
她腹部生痛,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
她闭上眼,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
她恍惚中听到有人唤:“安娅——”
是安娅,不是阿娅。
她迷惘中抬起头,有一白衣小将自马上飞落,朝这一方的打斗纵来。那些卫士的刀剑要劈下来前,段枫身上的斗篷遮挡住了阿娅。
视线被隔绝,眼前变漆黑。
只感觉到雪香和郎君的怀抱。
阿娅听到段枫从遥远记忆中传来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回家,安娅。”
回家?
家在哪里呢?
幽深小巷,战斗麻木。阿娅被段枫抱在怀中,跪在飞雪夜中。
山川异域,终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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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循——”
浑浊迷离间,姜循仰望着漆黑天穹下的飞雪。
她如置身悬崖,又如迎立洪涛。她想朝前一步跳下,落雪却自天上飞下,温凉清意落她满怀。有清而哑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空间,再一次地传到她耳边。
姜循倏地回神,又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
她站在已经被杀得半空的渗血院中,一身红衣,发丝凌乱。
她是这世间最狼狈的新嫁娘,她凝望着那千军万马中朝她俯身、再一次伸手的江鹭。
她不欲他救,不欲得到拯救。
可天地飞雪让人神迷,可幽夜郎君眉目坚毅。他的眼睛像寒夜中淬了光的灯,让满堂鲜亮起来,冷意驱逐。
她在浑浑噩噩间、在自己也想不通的时候,朝前颤巍巍伸了手。
严北明的攻击自马的另一侧袭向江鹭,姜循看也不看,江鹭也看也不看。江鹭用背着的那把剑挑了严北明头颅,热血朝她脸上溅来的一刻,他握住了姜循的手,将姜循自地上拉到马背上、拉到自己怀中。
江鹭拥抱着姜循。
--
整个东京都在飞雪。
整个东京都在沦陷。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战火燎原,灯火无息。这是最安静的上元夜,也是最喧腾的上元夜。千军万马于后追杀,身畔所依的江鹭成为姜循的唯一依靠。
茫茫大夜,三尺冰封。四野荒芜,羁马捕风。雪与血被抛至后方,马匹长嘶凉风灌面,姜循嫁衣披帛缠在江鹭身上、臂上,而他的血也染湿她身。
猛风骤发,最后一点光被身后渐远的城门吞没。杀声咽断模糊,雪像扫帚一样包裹着二人。她埋于他怀中,手指紧扣住他腰身,一点点用力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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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已背弃,凡人需自救。
第98章
逃出东京的一路风雪交加。
上元节夜,除却东京,四方城驿皆有灯火。而江鹭一行人不敢停留。
东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新的秩序开始重建。十三匪带着诏书先行,诏书传遍西北之时,朝廷避无可避之时,江鹭才会稍许安全;而在那之前,东京军马会一直追杀江鹭。
皇城司跟着江鹭全反了。
这风雪夜,大批兵马追随江鹭逃出东京,而身后追兵无数。
逃亡一天两夜。
一径埋于江鹭怀中的姜循,在热血褪后,在脸颊被风雪吹得生疼时,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后怎么办?
她其实不应该跟着江鹭出来的。
若她留在东京,她要么死得轰轰烈烈,要么可以见证姜明潮的死。而她一走,她便又给姜明潮留了喘息机会。姜明潮身上有毒,苟延残喘也罢,可姜循思量的是自己日后怎么办?
江鹭又要怎么办?
他真的要撕毁朝廷和阿鲁国的盟约,回到大西北收复凉城?南康王府怎么办?朝廷真的不会反过去对付南康王府,从而来威胁江鹭呢?此时想必世人都会反应过来江鹭和南康王府的决裂是怎么回事,朝廷真的会信任南康王府清白?
还有她自己……她一个毒入肺腑的小女子,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逃出东京做什么?跟着江鹭去收复凉城?以她越来越衰弱的身体,她可以撑得住?难道要和江鹭来一段你死我活的爱恨交加生死相许的戏码?
不用了吧。
她已经累了。
姜循思量这些时,埋在江鹭怀抱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晕眩——
她身体感到冰火交加,感到浮软。是那种诸事了却、大仇得报后的虚脱。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称之为解脱,还是疲惫。
……所以她当时真的不应该跟着江鹭走。
可是,当战火满天、血流成河的那时刻,当千军万马包围着他们又回避着他们,当江鹭杀出一条血路,一次次朝她伸手时,她躲过了一次、两次,她怎么躲得过第三次呢?
她是肉身凡胎,她如何不对那时的江鹭生出心动呢?
……虽然当时的心动,此时带来很多后续麻烦。
姜循默默想着这些时,忽而听到郎君短促的“吁”声。江鹭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托住姜循腰身,将她更紧地罩入他怀里,好不让她沾上更多风雪。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江鹭声音带着些砂砾磨损一般的哑音。
有卫士骑马折来,喘着气,同样声音沙哑:“郎君,弟兄们的马死了几匹,要不要歇歇脚?”
被氅衣罩着的姜循,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重雾,嗡嗡的。她听到江鹭停了一会儿才说:“前方一里地有一座废弃的梓潼神神祠,去那里歇脚换乘,一个时辰后再走。”
姜循心想:梓潼神?通常是川蜀之地供奉梓潼神,看来江鹭是绕了一圈路,朝南走一截,才打算去西北的。他在川蜀安排了接应?
连这个都安排好了……看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路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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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雪白,姜循被江鹭扯进神祠前,仓促地回头,扫了一眼黑魆魆中下马的兵士。她从里面捕捉到了披着氅衣、被冻得发抖的玲珑,料想简简应该就在附近。
“砰——”才推开的神祠堂门被重新关上。
废弃的神祠中没有灯烛没有篝火,只有蛛网与破旧的蒲团、塌了半边身的神像。雪光和院中烧起的篝火,勉强给姜循视野点了一重亮色。
姜循看向江鹭。
她心稍微一惊。
他如雪妖。
是那种半身都沾着血、血和雪融到了一体的雪妖。
既晶莹剔透,又血污狰狞。战斗厮杀的痕迹在他身上凝固,他脸上既有淌得凝成冰水的血迹,又有雪粒和污尘混在一起形成的血痂、冻疮。他的一双眼在飞雪夜间,不见往日的清澈色浅,而是被染上了一重漆黑与夜火交融的幽暗色。
阴鸷。
残酷。
不加掩饰的杀性落在一个温玉公子一样的美郎君身上,矛盾重重,既透着冶艳色,又让姜循这类熟悉他、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间身子宛如被冻住般,被惊吓得心跳快一分。
但这到底是江鹭,不足以让姜循后退。
姜循只是怔望着他,无话可说。
江鹭垂目看她:“没时间了。”
姜循眨一下眼,微有疑惑。
大难刚过,他不见温情,依然冷戾无比,抓过她的手将她朝他拽去,拖着她走向那蒲团:“委屈你了。”
“委屈什——阿鹭你做什么?!”
姜循声音变厉变调。
江鹭拉着她,推她跪在那布满尘埃的蒲团上。姜循趔趄跪倒,浑噩迷茫间,便见江鹭跪在旁边。他幽黑又明亮的眼睛和她对视:“时间仓促,顾不上更多的了。
“但是你既然本就穿着婚服,而我袍上的血也可以充作婚服喜色。神祠在此,神佛俯视,你我便在此拜堂成亲吧。”
姜循眸子骤缩。
她未必完全意识到江鹭想做什么,但她刚逃避了一场婚事,她并没有立刻和人成婚的打算。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在什么环境下?
冰天雪地,荒郊野岭,敌军在后,谁有心情成婚?
姜循沉下脸便要站起,然而江鹭扣住她后颈,压住她。她自然无法抗拒他的力气,硬是被他压跪在蒲团上。姜循眼看他倾身而来,押着她便要一同跪天跪地,当即暴怒:“你放开我。”
江鹭充耳不闻。
他几乎不胁迫她做任何事,但他当真胁迫起来,不管不顾的架势,姜循无法抗衡。姜循百般挣扎,却仍是被他扣住颈,和他一同跪了天地。
江鹭淡声:“一拜天地。”
披帛染血,白袍浸污,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到了一头尘土,呛得姜循发抖。发抖不仅来自呛,还来自愤怒。姜循打不过他,袖中匕首直接拔出,但她的匕首功夫本就是他教的。在他这个老师手下,弟子怎么班门弄斧?
姜循匕首挥不出去,被按在他怀中,她颤栗间切齿:“我再说一遍,江鹭,放开我。”
江鹭:“别和我动刀枪。”
匕首被他拨开,扔在地上。姜循转身去捡,他从后扑来,将她重新拽入怀中。姜循张口欲喊外面的人,他早有准备,手捂住她嘴。
姜循张口便咬了他一手血。
他睫毛颤抖手指微跳,姜循因此心软而松口,可他竟然还不放开她。
姜循开始担心他:“你怎么了?阿鹭,你哪里生病了吗?你平时不会这样的啊。”
江鹭眼睛看着她,丝毫无退意:“二拜高堂。”
姜循眉毛跳起。
不知是“高堂”二字,还是他的行为触了她的逆鳞,他手掌离开她唇后,她张口便骂:“你有病?哪门子父母?哪来的高堂?不,我凭什么和你在这里拜堂?我们什么关系,没有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谁跟你在这里玩过家家?”
姜循再次要起身。
半拉窗子被风吹得呼呼摇晃,雪从外间飞入。夜黑雪清,跪在蒲团上的一对男女又抱又打,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梓潼神俯眼,慈眉善目地俯视他们。
江鹭抬手间,她直接被他封了穴道。
她动也不能动,满目愤怒,瞪视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
这座昏废神祠,这样紧绷的气氛,这样不合适的时机……姜循满心抗拒。
她的后颈被他冰凉的手按着,额头与他相贴,听他喃喃低语:“你不愿意拜你的父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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