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只箭飞上高空,大魏卫士打落了一些,却拦不住这些胡人。而伯玉想起自己设计这个局面时,和自己的人手商量过的:
“若是到最后,我还是拿不下姜循……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是姜太傅强调他女儿聪明强调很多次,我还是得做最坏打算——到时候,你们就射火箭,一把火烧了胡杨林。
“我逃不出去,也别让姜循走出那片胡杨林。”
此时最坏的结果发生。
伯玉眼看着密密火海从四面八方燃起,大笑出声——
“姜循,你别想活。
“江鹭,你还不救火吗?你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不回头救凉城吗?”
无论他如何刺激,江鹭身上那玉石俱焚一般的凛冽死也不回头:“我说过,你今夜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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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敌人怎么这样多?
没有人告诉过简简,打仗和武功好坏没有多大关系,打仗甚至有时候和人数都关系不大。简简只是跟着十三匪拔剑挥舞,觉得自己像傀儡像木偶。
副官说跟着江鹭留下来的战术走就行。
简简心想:这里面难道有战术?
她不懂。
她已然开始疲惫,开始焦躁。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见过这么多尸体,她起初害怕后来兴奋,到此时已然杀得麻痹。可是敌军千军万马,她有时候迟钝得连敌我都难以分清。
简简咬紧牙关。
她悍勇无比,遇到敌人就凶悍地一刀致命,让一直紧张跟着她、怕她出错的副官敬佩无比。简简在战场上浑浑噩噩,不过是在说服自己:
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可以了。
她不知道江鹭对这场战争都没有信心,她误以为只要到天亮他们就会赢。但是无论如何她不会退,她会一直裹着“江鹭”的身份,带着将士们冲锋陷阵。
玲珑总是问她,她既然一路跟着他们帮助他们,为什么还不肯理会姜循,她要怎样才肯和姜循重归于好。
其实跟着他们这么久,简简已经模模糊糊明白,哥哥曹生确实做了坏事,危害了很多人。曹生害了很多无辜人,而不管姜循目的是什么,姜循确实救了很多人。
简简不得不承认,江鹭杀曹生,是在救人。
她只是很生气很委屈,很不甘心。
简简心中有个念头:她要做一件足够大的事,足够了不起的事。她要让姜循亲口承认,说姜循弄错了,说简简是好人,是姜循对不起简简。
她要姜循低头。
今日的事,一定足够大了。
简简会坚守这里,一直坚持到江鹭他们回来。如果坚持不到,死在这里,和哥哥重逢,也依然是一件足够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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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的房舍中,张寂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横木的燃烧,听着噼里啪啦的火星乱溅声。
他低头看到自己被绑在床头,而手脚上的枷锁不解,周身又没有内力没有一丝力气,他便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更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要杀他。
如此布局,想杀他的人应该是大人物。他和地方上的小官小吏没有纠葛,他的所有仇怨恩惠都在东京。一路走来平安无事,到今日对方却突然动手,说明局势发生了变化。
那么,这样的仇怨,便不是小打小闹,很可能是局势变得严重,让对方必须杀自己。
谁会杀自己呢?
说来讽刺,张寂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师,姜太傅姜明潮。
为什么呢?
十多年受教,中途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本以为流放已是结局,可是姜明潮要杀了他。
他自小孤苦伶仃长在姜家,老师教诲师母养育,他长大后纵然无法回报他们,也一直在努力不和姜明潮起冲突。他将姜明潮视作父亲,他的父亲却似乎不在意他。
他是做了什么,才让姜明潮这样怪他?
若是父亲想杀他,他是不是应该顺从?
张寂目中无光,忽听到砰砰撞门声,听到柔弱声音时近时远:“张寂,张寂……”
他眼中空寂寂,盯着那扇门,听着那时远时近的小娘子声音。他忽然看到这扇门被撞开,满面灰扑扑、眼中被熏得落泪通红的姜芜闯入火海。
她泣哭连连,怯懦无力,一点火星子都足以伤害到她。
她惧怕非常,可她还是努力在烟雾中睁大眼:“别怕,我来救你。”
她试图解开他的绳索,又试图撑起他无力的身体带他逃出火海。他动也动不了,枷锁限制行动,又有一片片火星在四周炸开,横木连着帷幔一同燃烧。
而这个虚弱的颤抖的姜芜,通红着眼,竟要救他。
张寂终于开口:“离开吧,阿芜。”
姜芜眼睛被染上火,她跪在他身边,一次次试图扶他站起。那枷锁和绳索阻挡她,火越来越烫,快烧到二人身上。
张寂声音抬高,厉道:“要杀我的人,如果是你爹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这样和她说话,姜芜被吓得一颤,怔怔看他。她眼中的泪不知是被火熏的,还是她真的在哭。她的泪水溅在他手背上,灼得张寂心头一缩。
姜芜解不开绳索,便用自己袖中的匕首去砍:
“我不管想杀你的人是谁,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像我今晚在读的那页书一样——
“纡于物则非己,直于志则犯俗,辞其艰则乖义,徇其节则失身。
“那页书的意思是,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他们要杀你,把你的心在磨石上不停地碾杀,要毁了你的道废了你的志。可是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我愿意站在你这一边,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呢?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我这边呢?”
她解不开绳索,大哭出声。
火越烧越大,碾磨人心。
她扑在他身上,几乎语不成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救过我,我还你一命。我们没什么关系,你只要对自己好就可以了,你只要愿意自救……”
烈火焚烧,遮天蔽日。
火烧刺啦啦声不断,张寂在火海中抬眸,怔忡和她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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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胡杨林似乎要被火吞没,天上忽有甘雨降临,浇向林中的火。
雨声泠泠,风声呜咽,天降甘霖来灭火,所有人震撼且迷茫。许多人茫然中,疑似看到当年凉城中死去的将士们。他们不明白这是幻觉,还是当真上天有灵,英灵报仇索命。
伯玉不平大叫:“凭什么……”
他被压倒,被江飞瑛的剑指着。
他眼睁睁看着天上黑夜中降落的银色的雨,时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姐夫,时而不甘心地看着凉城中竟然有人活了下来。
伯玉喃喃:“为什么……”
江飞瑛的剑刺向他心头。
血涌出来。伯玉愤怒万分:“为什么!”
谁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
江飞瑛发丝沾在颊上,泠泠沾水的眼睛恨意连连:“我为段迁而杀你。”
伯玉眼中茫然。
江飞瑛手中剑越刺越深,她手发抖而用力:“我知道,你也许都不知道段迁是谁。你根本不在意,他却被你害死。你也不知道,我今年试图去找过你,我这些年好多次想要杀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杀谁。
“他本前途浩浩,本应意气风流,本应光华耀天……他最坏的结局也应该是战死沙场,而不是死于你和大魏太子的阴谋之下。
“他本应是我夫君,本应娶我——”
寒雨浇灭大火,伯玉气息在江飞瑛手下一点点消失。而数年隐忍之后,江飞瑛终于大哭出声。
段迁,段迁。
谁知道她喜欢他啊,谁在乎她喜欢他啊。她连自己都要欺骗,而到今日她才为他报仇……煎她魂熬她心的段迁,他死前,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她旁边,朝着她笑。
江飞瑛捂脸崩溃,身后卫士和胡人的相斗变得微弱。
霖霖雨水中,江鹭失魂地扔掉剑,看向林中被雨浇灭的那些火。他好像在夜雾中看到无数沉默的将士,匿于大火中。有的跪地有的阖目,他们最终都会被火海吞没。
一切如梦似幻光影憧憧,他们在大火中背过身,三三两两说笑着携手长歌。
恶天不佑人,生死去来,凡人不过是草棚傀儡,为何有些人的生死让人念念不忘?他们朝他摆手,笑嘻嘻和他说话一如昔日:
“小世子,再见啦。”
“小世子,忘了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小世子,好好活下去。”
他们在大火中走远,江鹭趔趄追上前却拦不住。而大雨中,他撞上面前的小娘子。他模模糊糊地低头看她,姜循面容白净衣裙沾雨,仰着脸望他。
这实在像幻觉。
他分不清楚。
他伸手颤巍巍抚摸她,他抚摸到她面颊,都不知真假。江鹭喃声:“为什么?”
姜循站在雨中,仰望着他:“是‘神仙醉’。”
雨水覆盖一切,姜循的声音极轻又缥缈:
“你在东京销毁‘神仙醉’,但是在捉拿贺明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神仙醉’后,特意留了一点,以作备用。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要拿来做什么,我以为我可能会用来对付我爹,对付暮逊。但是我没有用,我今天才用。
“这些天,我日日去医馆,不是伯玉以为的治病,而是找大夫想法子,问能不能把‘神仙醉’散在空气中。我只有那么一点‘神仙醉’,我必须要它发挥作用。被碾成粉末的‘神仙醉’用来闻而不是口服,效果被打折,而我猜伯玉约我私会,会早早在胡杨林中安排好人手。
“他的人手远比我布置的早,所以他的人手会吸入更多的神仙醉。只要我和郡主在我们意识模糊前杀掉伯玉就好了。伯玉以为我在茶水中下毒,他错了,我没有在茶水中下毒,我在胡杨林的树叶上抹了‘神仙醉’。
“今夜风大叶摇,我要他们死在今夜。”
大雨之中,江鹭颤声哑然,仍是喃喃:“为什么……”
姜循低头。
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重薄薄的水汽:“我猜你走不出那一夜。
“因为我抛弃了你,我把你永远留在了那一夜,让你一直走不出来。我知道你手指一直会紧张时发抖,知道你精神紧绷时情绪会走入极端,知道你过得很不快乐。
“我还知道你从东京救我出去后,你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死路了。你说让我救你,可你根本不觉得我有法子救你。你只是给我理由活下去,哪怕为你报仇哪怕忘记你放弃你,你都只是想我活着而已。
“可是——”
姜循握着匕首的手在发颤:“阿鹭,我不要你永远被留在那一夜。我要带你走出来。”
江鹭怔怔低头,看她眼睫落水,看她声音哽咽。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神仙醉”的影响。可无论真假,他都情难自已,心神欲碎又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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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芜终扶着张寂逃出火海,而小吏们等候在外,哪里肯这样放过张寂?
他们露出狰狞的面孔,在姜芜放松又惶恐的时候,拔出匕首在深巷中扑来。
他们要杀张寂,姜芜惨声:“不要——”
夜色好深啊,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被火被刀被夜所吞,而她飞蛾扑火,张开手臂,宁可那匕首落在自己身上。
夜间风凉,发丝扬起。
极轻的一声砰,有人自后而来抱住她,将她身子一旋,挡过那一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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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城中战局惨烈。
简简在铠甲下脚步沉重,热汗淋漓,浑身发抖。天为何一直这么黑,天边鱼肚白何时才能到来?
天亮就好,天亮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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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胡杨林大雨中。
江鹭和姜循面对面而站,他睫毛淅淅沥沥,如雨中青檐般,其下清水眼眸让姜循一目不错。
姜循微微发抖,看着江鹭在出神。
他脸色青白又被烧得绯红,神志混乱又头重脚轻,周身遍冷又遍热,江鹭迎着姜循的仰望,感觉自己置身幻境。
三年的爱恨。
四年的怨恼。
三年的冤屈。
数年的筹谋。
他的记忆停留在凉城夜火中,一遍遍看着故人在火海中化为烟灰。他为此煎熬痛苦,他走不出凉城。可与此同时——
他的血泪爱恨都和姜循有关。
伯玉的喃声“为什么”消失在雨水间,胡人们终于尽数被扣,却有一人挣扎出来,一匕首朝姜循挥来。
江鹭忽然回神,目光锐利。
他抱起姜循离地,带着她的腰身旋转一圈,他伸手握住那把砸来的匕首。二人侧过脸,气息寸息间,目光擦过对方。
姜循湿漉漉的衣襟贴在他袖间,寒风冷雨包裹二人。
为什么呢?
江鹭贴着姜循的脸颊,带她一同抓过那匕首,朝敌人心脏扎去——
“救你即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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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县城的深巷中,张寂带着姜芜,手上一同染上了血——
“爱我则爱你。”
第104章
凉城城外尸堆如山,战况惨烈。守城战本应容易些,架不住凉城被围数月,架不住大魏西北诸军和阿鲁国军队配合,一同攻打凉城。
简简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她心想: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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