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自我挣扎半天,他终于扛不住要起身出去找她,听到了折返的脚步声。
他熟悉她的脚步声,果然一会儿,姜循便露了半张脸。
江鹭怔住:她从洞外探来半张脸,趴伏在洞壁上,眸子和他正好对上。他盘腿坐地,她不进来……这是做什么?
姜循:“我想到解答你疑问的法子了。”
江鹭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快啊……”
这么快的解答法子,会是真话吗?
他心里有疑问,但自然不会说出口。他失落的表情却被姜循捕捉到,姜循不动声色下令:“用我的帷帽盖住你的脸。”
江鹭愣住。
姜循催促:“快点。”
江鹭便将她的帷帽戴上。一重帛纱拂面,帛纱上染的年轻小娘子身上的香气,让江鹭微不自在,帛纱下的脸微微发烫。他既恼自己的轻易脸红,又庆幸姜循看不到。
姜循再次下令:“把眼睛也闭上。”
江鹭困惑闭上眼。
一会儿,他敏锐的五感,察觉姜循拖着什么进了山洞中。她脚步沉重几分,跪到他面前,呼吸倾来拂在纱上,笼得江鹭闭气忍耐。
而她握住了他的手。
姜循:“摸摸看。”
江鹭眼前漆黑,帛纱挡光。他的手被姜循抓着,抚摸到什么树皮上,一会儿,江鹭反应过来,这是一丛花:让他摸花做什么?
姜循引着他的手,让他从枝干开始,一点点摸上上方的花骨朵。
她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枝干已经半枯了,一半枝蔓已死,另一半活着。活着的那一半,花满枝头,郁郁鲜亮。
“……而这,就是我的心。你感觉到了吗?”
江鹭手指僵住,姜循不放过他,让他一一抚去。他抚摸花枝宛如抚摸她的心,他抚摸枯枝宛如抚慰她的心。
烟雨斜飞,山岚清寂。洞中跪地的青年男女面对面,那小娘子握着郎君的手带他感受——
一点点枯败让人心悸。他从枯萎抚摸到繁盛,从一片片花瓣摸到露水和烟雨。一整个春暖冬枯在他手下从容展示,他一一抚过,一一明了,一一心动。
姜循:“这就是我的心。”
——一半枯萎,一半盛放。
姜循气息贴着他:“为你而盛放。”
——他的手指摩挲着冰凉花瓣,却更怜惜地在枯萎处流连。
姜循:“你感受到了吗?”
——他感受到春意昂然,感受到姜循在朝自己走来。
江鹭哑声:“我可以睁眼了吗?”
姜循:“嗯。”
他蓦地掀开帷帽,忽地倾身,将她连着那丛被捞回来的花枝,一同抱在怀中。她仰头看他的眼神湿润无比,江鹭低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受委屈了。”
她大约怪罪他几分,一声不吭。
江鹭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会和我说另一件事……”
姜循:“什么?”
江鹭:“苗疆巫医给你的‘情蛊’。”
姜循呆住。
她被抱在他怀中,慢慢睁大眼,看他从他怀中取出一方匣子。她认出那是巫医给的,她立刻明白玲珑和简简出卖了自己,全都告诉江鹭了……而姜循眼睁睁看着江鹭打开匣子,她扑过去便要阻拦,他却抓过一枚药丸一口吞咽下去。
江鹭将另一颗含在口中,俯身来吻她。
姜循往后一缩。
江鹭:“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和我同生共死吗?”
姜循:“……走了这一步,你便……”
江鹭:“我到死都喜爱你。只要你不嫌弃刀剑无眼,不担心我随时死在战场上,我便愿意与你共享性命。有朝一日,你若是可以和我一同赴黄泉……那是我毕生所求。”
姜循眼睛湿红。
她睫毛沾了水,鼻尖酸楚。她被他的心打动,她张臂抱住他,由他将药喂入她口中。药丸吞咽后,二人仍舍不得分开,江鹭低头吻着她,她胡乱回应。
二人气息变乱。
他忽然将她抱起来,她被压在山壁上,他俯身来更深地吻她。
数月不见,好是想念。唇齿流连,好生芳菲。情难自禁不是错,引得他们一同堕落。
姜循一边仰颈与他亲吻,一边呢喃:“阿鹭,你和我联手吗?”
江鹭:“嗯。”
他低头亲她眉眼,错开她衣襟,凝望着春色葳蕤、雪白蔓延。他的眼神直接,姜循觉得不堪,侧脸用发丝挡一下肩膀。他似笑了一声,低头吻在她肩头。
江鹭轻声:“我自然点头,正如我为你折腰——我如今终于明白,你我皆凡人。”
姜循:“不。我们既是凡人,也是圣人。”
凡人做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事,圣人不赞同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们共游人间同生共死,赴山海踏明月,江山如画,谁人堪夸?
姜循:“我们一起回东京……”
江鹭:“你想好了。回去东京后,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了。”
自由嘛……
姜循眉目春意间荡出温软之色。
斜风细雨清渺浩瀚,山洞氛围好到极致让人心跳加速,凉风拂在姜循肩下心口,她抬手抚摸他眼睛,入神无比:
“阿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经常做一个梦。”
江鹭:“没有。”
姜循自顾自:“我梦到白鸟坠于夜,白鹭入我怀。”
他清润秀美的眉目抬起,一点点凝于她身。
姜循一字一句:“我不会得不到我想要的自由。阿鹭,入我怀里——你来给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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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如玉山倾,人如春水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无绝期。
第106章
夜未尽,天将明。
江鹭背着一个人回自己的院落。
黑魆魆天色下,隐约可见他背上的人影纤薄,被白纱帷帽盖住了大半身。只有一丛乌黑发丝滑稽地自肩后滑落,和江鹭自己颊侧委下来的青丝打结在了一起,晦暗中显得黏糊却亲昵。
而同样突兀的是,江鹭一边背着人,如鹞子般在黑夜屋宇间跳跃,一边,他手中还抓着一丛花枝。那花枝太大了,快把两个人都挡住了,江鹭却不肯放,千辛万苦地非要把花枝带回来。
伏在背上的小娘子呼吸轻软,熨得他的心如云一般轻飘绵软。他想要为她做一切事,只求今夜无限延长,他心爱的小娘子一直这样依偎他,生生世世不和他分离。
怕惊醒背上的人,江鹭的动作很轻。他落到自己院落中,却目光颤一下,忽然转身要往别处走。
身后人声音显厉:“站住。明明看到我了,你躲什么?”
江鹭身形顿一下,终觉得无法推脱,便默然回身,面对那立在院中一古树下的年轻娘子。
这是他姐姐,江飞瑛。他未料到江飞瑛会出现在他的院中。
江飞瑛蹙着眉,看江鹭走近。
她一眼看到弟弟眉目清润含春,情愫满怀难以遮掩。
他的脸红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所以他昔日和阿宁腻歪时,南康王府谁都知道,只有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而今——
江飞瑛扫一眼,便知道他遮遮掩掩背着的人、连面都不肯让人看的人,必是姜循了。他还带回来那么一丛花……任谁都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江飞瑛不快:“白日时你就没了影子,还夜不归宿,天亮时才回来。你去干什么了?”
江鹭道:“姐姐难道看不出来吗?”
江飞瑛一愣,目光怪异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竟然学会顶嘴了。
她记忆中的江鹭从不和人顶嘴,只会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非要磨得她心烦点头。一做错事,江鹭比谁都心虚,比谁都先认错……而今不同了。
他长大了,变了很多。他身边还有了姜循。姜循那样能言会道的坏娘子,带坏他们家的小夜白,教得小夜白面不改色回敬她。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江飞瑛垂头,想起姜循说过,他们一起害了江鹭。南康王府对江鹭的教诲既成全他,又摧毁他。如果不是他们总不认同江鹭,江鹭也不会、不会……
江飞瑛沉默半晌,凌厉的神色收了回去。她意兴阑珊:“我来找你,是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西北,去和‘飞鹰军’汇合了。三万兵马已至大河,剑锋到底指向哪里,我这个主将得现身了。”
江鹭颔首:“保重。”
江飞瑛盯他片刻后,肯定道:“姜循……已经把我和她的计划说给你听了?看起来,她成功说服你了,你愿意和我们同行了?”
江鹭:“是。”
黑夜中,江飞瑛神色有些幽晦,有些沉闷。她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她长立半晌,到底拱拱手,向江鹭告别,转身往外走。
江鹭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姐姐别伤心,段大哥在天之灵会希望你得偿所愿的。以前在凉城时,段大哥说你是天上的飞鹰……他不想束缚你,希望你自在翱翔,永不坠落。”
江飞瑛身子微僵。
好一会儿,江鹭见江飞瑛侧过半张脸,看着他:“夜白,我们为你而自豪。”
江鹭怔忡,又因不解她在说什么,而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江飞瑛平静地说下去:“我和爹、和娘,一直为你而自豪。我们不觉得你软弱,不觉得你一意孤行在做错事。
“也许我们以前不能理解你,但是到今天,我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知道了你的追求你的志向,明白了你的忍耐你的善良,我们为此感到后悔。爹娘后悔把你教得太好,才让你身陷凉城;爹娘又敬佩你为凉城而奔走,我们南康王府教出了你这样优异的孩子。在我出建康前,我见了爹,爹让我告诉你:心软是珍贵的品格,别为此而觉得愧疚。
“我对你严苛,既是出自姐姐的管教,也是因为少时的不服气。就像姜循说的那样,我不服气凭什么你得爵位,我却不能……后来因为你的避让,因为爹的坚持,我已经袭爵,可我并不快乐。付出太惨重,代价太大。若是可能,我希望你还是南康小世子,段迁还活着,我嫁来凉城开辟我的疆土。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不该总欺负你……我今日已经长大很多了,我有本事靠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了。人越往前走,越明白自己的稚嫩和卑微。我要为昔日的嫉妒迁怒,而对你说抱歉。
“我和爹娘,我们一直、一直……”
江飞瑛这样强硬的人,在此夜尽天明之际,她仰望着天上零星的被云翳吞没的星辰,几乎双眸泛湿,语不成调:
“我们一直喜欢和期待着你,夜白。
“爹娘托我告诉你,之前你在南康王府的两年,他们不理你不见你,是错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别计较。
“我想告诉你,想把爹娘没有说的话一起告诉你——这一次,无论事成事败,你都回家吧,好不好?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们一家人应该团聚。爹娘不会再怪你要娶谁,要和谁相许终生,又为谁去报仇雪恨。
“你带着姜循一起回家来。我们不会再挑剔你们,我们一家已经走散了很多年,彼此都在后悔都在反省,为什么不回头呢?夜白,我们十分、十分的……想念你。”
此时天光濛雾,断雨已住。背着一人、立在凉风中的青年衣襟被吹荡开,像从山林中走出的幽魅——因他们不要他,所以他成了无家可归只能飘荡的幽魅。
江鹭一声不吭,但睫毛沾雾,眼中有淋漓薄水无声落下。
委屈难受并非没有。终日游荡,谁不想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希望爹娘与姐姐接受阿宁,喜欢阿宁,接受他为凉城做的事,理解他的所求。若在意之人理解了他原谅了他,他此生又有何求呢?
这么多年后,爹娘终于退让。他为此感动,又为此难过。他们总是夸他好,可他在父母面前,是如此的不孝,如此的任性固执。
戚戚滑落的泪水挂在腮上,江鹭却没表现出更多的,没有让姐姐难堪。
江鹭微笑:“好。诸事过后,无论成败,我都和循循一起回建康,拜见爹娘。”
江飞瑛睫毛上挂着水,她不习惯过于温馨的气氛,便开玩笑:“不过回来后,你可不许和我抢爵位哦?南康王府未来是我的。”
江鹭笑意在眼中流动,语气放松些:“好。”
江飞瑛走出院落,走出江鹭的视线。
江鹭沉静地望着黑夜吞没姐姐的身形。他耳力极好,他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再过一会儿,他听到了姐姐悠然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御马而走: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黎明间,马蹄溅青砖,娘子的歌声曲不成调,零零落落地散在清晨风中,被风带走。
江鹭侧耳听了很久,直到听不见了,他才低声:“偷听了这么久,怎么还在装睡?”
伏在他背上的姜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晨风很凉很软,姜循的声音也少有的糯,她抱怨道:“和你这种武功好的人相处好麻烦。装个睡而已,你都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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