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跳一点点加剧,扣在屏风上的手指都忍不住发抖。
江鹭喃喃自语:“你和太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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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开始对一切产生了怀疑,开始对自己笃定的姜循离开自己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她说是权势,可若不是权势,她有其他的理由,那她对他……她、她……若是事后太子发现是她使计,她怎么办?
屏风后的姜循低笑。
这场屏风捉影的游戏,她玩够了。
“哗——”一声巨响。
姜循刷地拉开屏风,从屏风后步出。水墨散开,画屏上的一道影子瞬间变成活色生香的佳人,佳人步来,乌发委腰,眉眼冷冽。江鹭一动不动,看着她朝自己逼近。
姜循掀起眼皮,眼眸既安静,又于安静中,透出煌煌魅火。野火燎原,火凤凰自其中苏醒,在姜循望向江鹭的一瞬,轰然燃烧向江鹭,吞没江鹭:
“我和太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你之间……”
他背脊生汗,心血沸腾,手指发麻。他在她的靠近之下,站得更为僵硬笔直。
而姜循终是站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宛如毒蛇:“有夺爱之恨。”
姜循垂脸,乌发贴颊,几分癫狂:“阿鹭,他从你身边抢走我,你不想报仇,不想报复他吗?”
她在他僵硬时,大袖掠飞,一下子扑入他怀中。
在他反应过来前,美人偏脸睨他,红唇艳艳,香气焚他:“怎么,是我不配吗?还是你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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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
美人蛇。
食人花。
江鹭脑中警钟长鸣,短短一息,他将所有带着毒的词想一遍,全安在姜循身上。
他知道自己不甘。
她也猜他不甘。
她用他的不甘来试探他,想要他为她所用。
江鹭低头,盯着怀里“假嘤”的小娘子。乌发雪肤,慧黠灵动,张口便是谎言。郎君垂在身畔的手指颤颤,下巴绷得紧张,克制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这么美丽。
却又这么可恨。
……可难道他江鹭便是那般好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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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屏风相阻,烛火照在窗上,窗上也映出一双璧人的剪影。
姜循扑入他怀中,感觉到几分魂魄飘荡的迷离感。她恍惚着猜这是自己旧日情愫在作怪,又是这种无用的情感在扰乱她。她心里哼一哼,把多余情愫排除,正要再装一装,忽感觉到江鹭俯脸。
他气息清凉,没有灼热感,却在那一瞬间,让她一僵,指尖生出短暂的酥麻感。
但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语:“那是夺爱之恨吗?那不是你……喜新厌旧,薄情善诱吗?”
姜循一怔。
江鹭:“我便是那么肤浅,你用引诱其他男子的方法对我,我便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相信你所有的谎话鬼话,被你牵着鼻子走,指哪打哪,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你也是用这招,对付太子,对付张寂,或是你那个友人?
“你又以为你是什么?世上的女子千千万,美人虽少亦不是世间仅你一人,我凭什么要回头?”
姜循的脸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扣住她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被他那样扣着抱离地面,脚尖离地时,姜循觉得耻辱,她愕然仰头,望进他的眼睛中。那星子一样的光华让她迷恋,她看痴时,江鹭抓着她手臂,将她推出他怀抱。
姜循偏眼瞪他。
他耳际已经一派通红,可他长立间,风姿明净,那矜贵模样,真是可恨。江鹭不受她激,还警告她:“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你是知道的。
“姜娘子,下不为例。你若再靠近我,我必会动手,你且试试。”
姜循冷冷看着他,忽而笑,如同发誓:“你总有一日会后悔。”
江鹭袖子垂地,如同对敌一样迎战她,袖中掌心血痂好像又在痛了。但他仍身姿挺拔,发乌睫浓,人如月下青松,岿然冷睨这发疯小娘子:“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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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不算没有收获。
二人敲定大势,只余下一些小细节。
比如在那番戏弄之后,江鹭离她一丈远,站到了窗边。姜循意兴阑珊,坐在贵妃榻旁,支颌盯他,思考着对付他的新法子,却也没凑过去。
江鹭说:“听闻你昔日助叶郎君登科及第,不是是否为真?我的门客也有些需要,你能相助吗?”
姜循目光落到江鹭俊俏的脸上。
她斜坐榻边,闻言起兴:“你那门客和你一样好看,我当然愿意的啊。让他夜里来找我吧,我为他留扇门。”
江鹭一瞬间想到姜循又要将对付自己的手段用在段枫身上。她好像很爱美色,又对男子游刃有余。她用她自己的美貌当武器,说抱就抱……段三哥身体弱,岂能受得了?
别白白被她吓出重病,卧床不起……耽误了春闱!
江鹭立刻说:“你想他读什么,看什么,背什么,告诉我便是。我转告给他,你们却不必见面。”
姜循意味深长地看他。
江鹭当做不知。
姜循趁机提要求:“那我也要些好处……唔,你帮我查查阿娅是不是从你们南边卖来的。还有,小世子既然要夜夜找我,不如教我武艺好不好?”
她目有阴霾:“下次再有人挑衅我,我直接出手。”
他一个要求,她就两个。江鹭看到她眼中杀气,颇不认同:“……你要杀人?”
姜循噗嗤笑:“哎呀,我逗你的。学学武嘛,就像你以前……”
江鹭飞快打断,不让她忆往昔:“我不会夜夜来。”
他站起身,人到窗前,已打算走了,回头乜她一眼:“我还没决定与你合作。”
这下不解的人,换姜循了——她以为他们谈好了。
她脸色不快:“江鹭,你敢玩我?”
江鹭目中浮起一丝笑。
他在此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不想见到她总在欺骗、说谎,在他面前语气低柔地做戏,她杀气腾腾地睥睨他,这才是真正的姜循。
江鹭淡声:“你告诉我的乔世安和大官们之间的苟且,我要自己查一番。你满嘴谎言,我不能信你。若是你没骗我,我自会来找你。”
他要走了。
他又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疑惑,手扶在窗棂上,回头看向那披衣郁郁的姜循。
江鹭迟疑:“我记得,多年前,你身边不是有个侍女吗?怎么这一次入东京,我没见过你那个好友?”
在江鹭的记忆中,姜循身边一直有一个女子。那女子陪她一起入南康王府当侍女,又在姜循假死离开王府后,那女子也失踪了。
江鹭没有过多关注过阿宁身边的侍女。但是那女子确实消失了。
……连阿宁都“死而复生”了,那侍女却没有。
姜循眨眼。她脸上浮起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回答得很轻:“她死了。”
江鹭一怔:“……抱歉。”
小世子的眼睛干净清寒,又有看透人心的本事,姜循偏过脸,躲过他的凝望。
在江鹭起疑前,姜循转了话题道:“你自去查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吧,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合作的。不过阿鹭,我当年那样对你,最近几日我思前想后,觉得我十分对不起你。越是每日见你,我越是愧疚……
“阿鹭,不如你让我帮你做件大事,来还债吧。你我之间的旧账一笔清除,才合作得更安心,不是吗?”
她半真半假,既是真的想还清债务,又是想试探江鹭找乔世安的真正目的——骗鬼的帮朋友讨债,江鹭随口说的话,姜循可从来没信过。
而江鹭也不受她激。
他俯眼深深看她一样,眉目清隽,平声静气:“不必总想还债的事,我暂时不用你还。告辞。”
他跳出窗子,如白鸟入夜。姜循快走几步追到窗前,探身朝外,只看到披着斗篷的小世子在墙头跳跃,快速离开。这一次,他身手俊俏的,连简简都没有惊动。
姜循凝望着江鹭的背影,慢慢咬起了唇。
……江鹭学坏了。
她开始忐忑了。
他至今不让她还清债务,只能说明……他所图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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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想要她用什么来还债呢?她怕他胃口太大,她还不起。
这一夜,江鹭想着屏风上的人影,屏风后的拥抱,姜循话中透露的巨大信息,辗转难眠;姜循想着江鹭想和自己进行的合作,江鹭要她还的债,一样辗转难眠。
但江鹭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等到了次日天亮,他洗漱时才想起来,他忘了试探她找张寂私会的原因了。不过她既然找他合作,应该不会转头找张寂……了吧?
第33章
内廷福宁殿中,青白釉狻猊熏炉置于屏风外,烟香缕缕盘空,白雾弥漫。
偶听外面檐角三两点雨声,伴着新发芽的春花,颇为清静安宁。
大内宦梁禄回了殿外宫人的话,又向熏炉中重新添了香片。他年纪大了,两鬓早白,只这么点儿动作便腰酸腿胀,佝偻着腰返回内殿,看官家是否安眠。
内殿帐子低垂,到处昏昏一派,梁禄仍一眼看到那睡在龙榻上的半老枯槁男人睁着眼,不知在出什么神。
梁禄忙奔过去,跪于榻下脚踏边。他去摸皇帝的脉搏,又试皇帝的体温,才笑道:“官家今日精神足,醒得早,可见身体正一日日康复。官家要不要用过早膳,请太医局的人来看看?”
皇帝在他的服侍下坐起来,披着发,发白大半,多是干枯。皇帝双颊无肉,眼窝深陷,可见疲惫苍老。
皇帝道:“朕的身体,朕明白,心神衰竭嘛,油尽灯枯……不用太医局那帮人来糊弄。多活一日,是苍天体恤朕一日。”
梁禄跟随他大半辈子,闻言不禁酸楚,眼眶已红,微有哽咽:“官家为了大魏江山,殚精竭虑……辛苦了。”
皇帝侧过脸,问他:“你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是长乐来了吗?”
早些年,皇帝膝下也有儿有女,儿女双全。但随着公主们嫁人,皇子们残的残,死的死,贬为庶人的当庶人,如今宫里还健全的,只有一个太子暮逊,皇幼女暮灵竹。
太子此时应该在早朝,不可能来向皇帝请安。皇帝口中的“长乐”,指的自然是年仅十四的长乐公主,暮灵竹。
梁禄看到皇帝浑浊眼神透出期待的光,甚至忍不住探头朝殿外看,心中更觉唏嘘:早年皇帝哪里在乎这些伦理亲情。只是年级大了,身边空荡荡的,才能记起这么一个小公主。
小公主是被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她母亲原来在宫斗中得罪人,被贬去冷宫,后来死在了那里,只留下一个暮灵竹。
皇帝两年前中风,膝下孤寂,这才想起暮灵竹。好在暮灵竹命硬,没在冷宫中被折磨死,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皇帝想起她的年龄。如今作为宫中仅存的未嫁公主,暮灵竹也算有了风光。
且小公主孝顺,每天都会来向皇帝请安,大半时间陪着皇帝。皇帝年纪大了,越发疼爱这幺女,父子二人一时间和乐融融。
只是今日嘛——
梁禄笑:“昨夜下了雨,长乐公主玩雨玩了半宿,后半夜就病了。今日她奶嬷嬷过来请安,说长乐公主想来,但怕给官家过了病气,硬被人看住了。且过几天公主病好了,再来陪官家。”
皇帝嗔笑:“我哪用得着她陪?让她好好养病就是。真是小孩子脾气啊,还玩雨……”
他失笑间,又朝梁禄瞥了一眼。
梁禄明白他的意思,低声:“方才奴婢在外回话的人,是南康世子江鹭。江世子自来了东京,这已经是他来请安的第五次了……”
皇帝沉默。
梁禄观察他的脸色,喃喃自语道:“小世子自然孝顺,只是不知他这是自己要来,还是听南康王的话来。”
皇帝阴晴不定道:“他这是试探朕病得严重不严重,还能不能守住江山。”
梁禄默然。
年轻时皇帝和南康王结为义兄弟,一坐明堂,一守江山,也传为佳话。但随着皇帝年纪大,过往那些情谊如刀,日日在心间琢磨,难免会琢磨出几分疑心。
好在南康王大约明白皇帝的猜忌,与东京的往来越来越少,后来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请安,已经没了任何私下交际。皇帝又心有余力不足,朝政大事尚且要交给太子和大臣共治,又哪里管得上一个南康王?
只是今年江世子反常地入京,让皇帝寝食难安……
皇帝靠着榻柱,闭眼沉思许久,问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大臣们在忙什么,江鹭又做了什么。
他听梁禄说太子积极拉拢江鹭,唇角泛起一丝凉笑。
皇帝道:“他太着急了。他只是储君,世子也仅是世子,世子还没当上王,还做不了东南诸州郡的主呢……现在拉拢,太早了。”
梁禄斟酌:“那不如让世子祝寿后,早日离京回去……”
皇帝:“不。”
他睁开眼,眼中涣散的目光聚集,变得幽邃起来:“这正是对逊儿的一次磨砺。无论是朝臣还是异性王,只有压住他们,我儿才能登临大统,不负祖宗。
“……改日小世子再来请安,就让他进来吧。朕也好多年没见过南康王了,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养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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