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伏在案边,唇角的笑几分无奈,几分落寞。他落落坐片刻,听到姜循慢腾腾问:“……不过,你为什么想到模仿江鹭,来试探我?”
叶白抬眼。
无论他心中如何想,他与她说话时,也是轻松俏皮的。叶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半真半假地抱怨:
“因为江世子不联系你,转而来联系我了。”
姜循盯着叶白的眼神,颇有几分杀气——她养的一只小白鸟,不亲她,亲外人了。
不就是……亲一下么!
姜循面无表情地拿过叶白递来的纸条,打开看。烛火下,她果然看到属于江鹭的那隽永端正的字:
“吾欲夜探开封府,望君不辞辛苦,通力同心。”
姜循眸子缩如针孔,攒紧纸条。
她抬头幽声:“那你配合了吗?”
叶白摊手:“我都专程来找你玩了,我还不够配合?”
他朝她眨一下眼:“我不在,开封府那些废物,拦不住小世子的……何况,我给乔世安换了个新牢房。这一次,小世子一定能见到乔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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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在这一夜,真正见到了乔世安。
最近开封府一会儿劫狱一会儿有江湖人乱事,忙碌半天只捉到了闹事的江湖人,却没捉到那劫狱者。回来东京的叶推官说,要给牢中重要钦犯换牢房,防止被敌人摸底,众人深以为然。
乔世安新的牢房,在牢狱中单独开辟的机关门后。人多眼杂影响江鹭发挥,单独空间,凭江鹭的武功,反而更从容些。
夜深人静,一轮月自天窗照下,江鹭坐在牢门外靠墙的长条木凳上,端详那被关着的乔世安。
乔世安依然和他上次见到的一样,发如蓬草,双目呆滞。不同的是,上一次面对他,乔世安尚且骂骂咧咧;这一次,乔世安十分麻木,对于这里多了一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鹭今夜的时间很多。
通过他的那些原先做江洋大盗的手下们分散四方,他查到了太多东西。他终于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和乔世安对峙,来撬开乔世安的嘴。
江鹭靠墙而坐,声音清冽:“乔世安,原名曹生,是吧?”
对面牢中人毫无反应。
江鹭继续说下去:“听说你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一年了。上一次是先大皇子过世,赦免死囚,你才没死。但你总是要死的——今年的秋决,应该没有别的例外了。
“你被关这么久,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乔世安仍然不说话,江鹭便也淡淡然,如同聊天一般,说着话:“朝廷封查了孔家,得了一笔钱,补了国库一些亏空。但是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不过东京作为国都,总是没必要太担心的。起码东京子民,是饿不死的;东京官员,勒勒裤腰带,都还能活。东京以外,就没那么幸运了。
“黄河边上做渡河生意的,比渡河的人还要多。南方洪涝北方大旱,银子一批一批地补,还是不够用。南方堤坝决堤了两次……”
一轮寒月下,乔世安坐在牢中的稻草堆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他的内容。
江鹭声如泉流:“北方嘛,凉城……”
在这一瞬间,江鹭捕捉到乔世安有抬头的举动,却被努力克制住了。
江鹭继续平声静气:“凉城现在是阿鲁国的地盘,大魏人成为了他国奴隶。街上被卖的,妇孺老幼,尽是大魏子民。而强壮些的年轻人,不堪折辱,远走他乡,往陇右后面的诸方小国逃去了。”
乔世安忍不住抬了头。
隔着污垢,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坐在月光下的青年郎君。
青年郎君好像看懂了他的眼神:“你想问,为什么不往中原逃,是吗?逃不了啊……凉城割给阿鲁国后,百姓是想逃往中原的。当时有人带领他们逃……但是整个西北诸州郡,都不开城门,怕影响两国和谈。凉城既然已经是阿鲁国的了,那些百姓自然就是阿鲁国民,不算大魏子民。他们应该回他们的国去,不许进入大魏国土。
“于是百姓再回去凉城……新的阿鲁国人当上府君、长官、刺史,他们说,刚和谈便想叛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杀了吧。”
乔世安瞳眸震怒,闪着灼灼火光。
他一下子扑到门栏,紧抓着门栏,目若火烧地盯着那天窗所照的一束月光,月光笼罩着靠长凳而坐的黑衣郎君。
江鹭面容隽秀而洁白,一身黑衣,反让他看着更多文雅雍容。他讲这些时,眸子泛着一种奇异的神色。那神色带笑,笑意却凉至骨髓,寒意森森。
江鹭温声:“于是,杀,杀,杀!短短一个月,死了一万人。”
乔世安见他停住了,哑声催促:“然后呢?”
江鹭睫毛扬起,望向那趴跪在地的犯人。
江鹭不说话,乔世安沙哑着声音:“其他人呢?整个凉城数十万百姓……”
江鹭表情奇异:“数十万百姓……原来你知道啊?”
乔世安怔然看他,颓然倒下,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江鹭语气轻飘:“你关心吗?你当真关心那些和你全然无关的百姓们的安危吗?曹生凭笔得功名,一笔写尽古今。可你算哪门子的先贤圣人,妄谈古今千秋?!你只会纸上谈兵,不肯俯首看苍生。”
乔世安扣紧木栏。
他渐渐冷静,看着门外的江鹭,警惕问:“你到底是谁?几次夜探开封府,来去自如,无人过问。你就不怕我告密,不怕我喊人?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江鹭盯着他,眼神慢慢清寂下去,带着一股凉意:“我本就是想看一看,你说的话有没有用。我不和无用者打交道。”
乔世安更不解了。
他看得出这人厌恶自己,可厌恶自己的人太多。这一年来,他被关在这里,时不时会有人来试探,想知道他把证据藏去了哪里。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官位想杀他,但是面前的这个青年不一样——乔世安看得出,这个人是真的厌恶自己,无关那些朝堂风云。
乔世安:“……我以前得罪过你?或者你是凉城的遗民?我那篇文章……本意并非害你们。”
江鹭静静看他。
江鹭答非所问:“你因为妹妹被人欺负,所以鸣不平,一家人为此丧命。虽然你妹妹冤情得洗,但你也丢失了曹生的名字,不得不改名换姓。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啊。”
乔世安眸子微缩。
江鹭:“曹生的过去被人抹除,我想查,当真花了不少功夫。不过我听了你家的故事,便很好奇——你爹是赌鬼,你娘是继室,你从小在外求学读书,连你妹妹面都没见过几次。为了你妹妹,你全家都愿意送死?”
乔世安冷笑起来:“观阁下衣着气质,非富即贵,自然不了解我这样的贫寒人家如何糊口。生计是本能,生死非我愿。但家人受辱,自当奋不顾身。”
“是么?”江鹭偏头,“可我查到的,不是这样啊。你继母把你从小打到大,你爹一赌输就吃酒发疯。你出去求学好几年不归家,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你家里人啊?我还听说——有一次你爹欠的赌债太多,要把你妹妹卖了。”
乔世安握拳,面上浮现怒意:“一派胡言!世人嫉恨我的名誉,在我背后诋毁嚼舌根在所难免。阁下这样人物,也信这些话吗?”
江鹭看着半空中的浮尘:“我一向坚信,眼见非实,耳听不真。一道消息,一定要多方面确认,才能保证真实性——所以,我又去查了被你状告的流放的那家人。”
乔世安大震。
他此时微慌,不信此人说辞。毕竟他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人都死光了,怎可能有人查出来……
稍顷,江鹭低下头颅:“大部分都死了,有一个人诈死逃生。我的人找到他,他破口大骂,他说是你爹娘把你妹妹卖去那户人家的……字是你爹娘签的,你凭什么喊冤?”
乔世安后背冒出冷汗。
他故作镇定闭目:“……你没有凭证!事情都过去很久了,谁说的是真话,很重要吗?我已经不叫曹生了,我现在叫乔世安……乔世安也快要死了。阁下何必逼迫一个将死之人?”
江鹭两手相抵,躬身搭膝:“我思来想去,发现这桩事顺序太奇怪了。但是如果这件事换一个因果,便能解释清楚了——你爹娘把你妹妹卖给那户人家,你没资格喊冤,但你必须要救妹妹。这时候有贵人找到你,说愿意帮你摆平这件事,只要你进户部,帮他做些账。你家穷成那样却能过活,正是因为你不仅才华斐然,还有算账之才。我去积善寺查过你假意买房的账……算的真清楚啊。
“那位贵人果然帮你做了一切,帮你喊冤,帮你流放那家人。甚至你想杀了那家人,杀了你父母,贵人也同意了。为了报答那贵人,你在户部诚恳劳作……直到你发现账务上的事,你才被抛弃。”
乔世安低下头,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发的人。他一点表情不露,又过了很久,道:“都过去了。”
江鹭:“贵人是谁?”
乔世安不语。
江鹭:“你写的《古今将军论》,是自己写的,还是别人教你写的?”
乔世安依然不语。
江鹭慢慢笑起来:“看来,只有你妹妹出现在你面前,你才肯开口了——”
乔世安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你说什么?!”
江鹭俯下脸,淡漠:“我说对了,是不是?你妹妹根本没死,你妹妹还活着……你不会为你爹娘流泪伤心,你只会保护你妹妹。”
乔世安冷笑:“阁下好想象——”
他话没说完,江鹭淡声:“我去挖坟了。”
乔世安一下子站起,大怒:“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干了什么?你怎么敢?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江鹭垂着眼,一点点撩袍站起。
隔着一排排筛子一般的木栏,他朝前走,那破口大骂的乔世安竟被他眼神所慑,张着嘴,却骂不出来了。
江鹭站到木栏前,低笑:“我让我的人手去挖坟……有人传言你走在郊外,大雨中滑下坡,所以死了。我一直在想,你大雨天去郊外做什么?必然是去乱葬岗看坟了。
“我让人去一一看你爹娘的坟,你妹妹的坟……只有你妹妹的坟……”
乔世安咬牙切齿:“你不得好死。”
江鹭抬起的眼,幽亮如电,他一字一句:“我把你妹妹带过来,你才会开口。是吧?”
乔世安神秘笑:“你找不到的。”
江鹭:“乔世安,恐怕你一直误会了权势之能。”
乔世安微怔。
他看这夜中的神秘青年淡声:“帮你的贵人,害你的贵人,其实都不会太难查。查不出来,只是因为没有一个权势和他们旗鼓相当的人去查,没有人在乎你一个蝼蚁的生死。我若要查,我能用到的势力,未必比你遇到的那些贵人少多少。”
隔着牢门,江鹭道:“在你死之前,我要你把该说的,都说干净。你说你写《古今将军论》的本意不是害人,但你已经害了人,那我便给你补救机会——”
乔世安:“我不——”
江鹭抬脸。
月光下,他的洁净透着煞气:“我要你补救,没问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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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之下,东京之外。
威震南北的十三匪带着数十人,正在一乱葬岗中,看押着一个试图逃跑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是世子所说的因乔世安流放的一家人中的漏网之鱼。
当世子在东京审问乔世安、寻找乔世安妹妹时,他们也在外配合着世子,试图从这少年人口中,撬出更多的真相——
“说!有没有人逼你们设赌局,骗乔世安父母钱财?你们当初是真的单纯看上乔世安妹妹,还是另有目的?老子纵横南北,还拿不住你一个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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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乔世安什么也不肯说,但乔世安的态度本就告诉了江鹭很多答案——例如,乔世安的妹妹,很大可能仍在东京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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