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让他面容模糊,和那日一样。
暮灵竹喃声:“第三次了……”
叶白一怔。
他何其敏锐,当即诸事联络,却只奇怪:“臣只帮过殿下两次吧?”
暮灵竹低着头,不多置一词。她发着抖伸出手,由叶白将她从地上扯起。她又去扶她的侍女,主仆二人拥抱相泣,叶白站在一旁静看,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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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露被捂着嘴,从灌木中拖了出来。
暮逊淡声:“杀了扔湖里吧。”
绿露腿软,噗通磕头:“殿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奴婢是姜府的人,殿下不能杀奴婢。”
侍卫们拖起绿露,就要捂嘴杀人。暮逊却忽然回头,目中生疑:“哪个姜家?”
是姜循,还是江鹭?
绿露牙关打颤:“太傅姜家……未来太子妃,是奴婢家中的二娘子。”
暮逊:“你是姜循的人?”
绿露:“奴婢是姜家大娘子的侍女。”
暮逊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姜芜啊。姜芜的侍女有什么不能杀的?若是姜循或者江鹭,他都要考虑一下,可惜是废物姜芜。
太子对侍女没有兴趣,卫士们不再犹豫。绿露方才见到太子对暮灵竹的狠心,哆嗦得不得了。太子对自己亲妹妹都那样狠,何况她这样的草芥?
绿露绞尽脑汁求饶,痛哭流涕:“殿下饶了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可以报答殿下,奴婢为殿下做牛做马,奴婢、奴婢……”
生死关头,绿露福至心灵:“奴婢知道姜府一个秘密,可以告诉殿下。只要殿下饶奴婢不死。”
暮逊本已背身,闻言,重新回头——
姜府的秘密?他老师府上,还能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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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带绿露去了湖心亭,答应不杀绿露。
绿露怯怯说:“姜家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主人本要把大娘子嫁给贺家,二娘子冲出来,帮大娘子拒绝。那天闹得特别大,主人封了消息,但是奴婢知道,大娘子和二娘子关系很好,绝非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堪……”
暮逊起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绿露本来没觉得这个消息重要,她拿此消息求生存,只怕消息分量不够,心中没底。可暮逊表现得这样震惊,绿露生了希望,连忙添油加醋,说起姜家两位娘子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实则姊妹情深。
暮逊垂着脸,听着侍女的发言,脑中想起自己和姜循合作的最初:姜循说太傅给她中蛊,所以她要报复太傅;暮逊曾给姜芜下过一个圈套,姜循若是和姜芜姊妹情深,姜循岂能不知此圈套?
孔益死了。
孔益死在姜循手中。
昔日暮逊只当姜循为他杀孔益,可若不是呢?
若是为了……姜芜呢?
姜循尚且报复太傅,难道不恨他暮逊吗?他和姜循合作的前提……当真还有吗?!
暮逊静立在凉亭中,突然受不住地俯下身,手掌按在粗粝的石桌上。他低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好啊,好啊。姜循,你欺骗孤,你骗的孤好苦。
“如此就明了了。如此孤就明白,为什么你事事帮孤,最后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让孤大出血了。孤对你掏心挖肺,你却恨孤。哈,哈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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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姜循已然身在天牢中,隔着牢门,和那贺明面面相对。
贺明见是她来,而不是暮逊来,心中便明白:暮逊要放弃他了。
既然暮逊放弃他,就不要怪他了。
贺明靠着墙,哑声发笑。他笑意怪阴冷的,姜循却也不怕,托腮等他笑完,才凉凉问:“你落到今日,是咎由自取。你笑什么?”
贺明哑声:“殿下当真不来?”
姜循:“你有什么话,我会代传。”
她朝自己身后瞥两眼,贺明看到姜循身后,赫然有太子的人。看起来,太子也不信任姜循,派人监视姜循。
贺明似忍俊不禁:“姜娘子花容月貌,出身高贵,又聪敏无比,何不作出更好的选择?”
姜循:“你若说这些废话,我便走了。”
她起身欲走,听到贺明喃声:“我们一家人,两年前从凉城走出,弃商从文,踌躇满志,几多经营,哪料到会这样。”
姜循语气玩味:“凉城?”
贺明:“姜娘子难道不知?”
恰是此时,狱卒拿来了审问贺明的案簿,交由姜循查看。开封府曾是叶白地盘,姜循也与一些人相熟。看个案簿,她还是有权的。姜循翻开账簿,一目十行,果然发现贺家出身凉城。
不光如此,她看到了贺家弃商从文的发家史——两年前,贺家账簿上,断断续续有钱流入。
贺家族长说是经商所赚,钱却查不到源头。开封府认为,这些钱,可能是私下交易“神仙醉”所赚。
开封府已然查出,“神仙醉”一开始,就是由贺家生产的。贺家明面上,却没有拿“神仙醉”赚大钱的记录。然明面上没有,私下未必没有。不然,这许多笔数额极大的找不到源头的钱,到底出自哪里?
姜循拿着案簿,目如冰雪,和牢中的贺明对视。
姜循立刻转身:“回禁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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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嫣容从席上离开,江鹭亦从席上离开。
二人各自寻好借口,自然要私下相会。他们约好在雨花台相见,那几乎是杜嫣容的执念——几个月前,他们就应见面的。
杜嫣容在雨花台的凉亭上等候,听到侍女通报,她扭头,看到逆着光,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朝此间走来。
距离尚远,日光又刺,杜嫣容看不清来人面容。然她心跳加速,已然知道这必是江鹭。
在此时,一只只纸鸢飞上天穹,同处雨花台,杜嫣容听到贵女们的笑声……她们在此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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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马车回到禁苑,快速行走。她提裙奔跑,抓住一侍女问:“杜嫣容呢?”
……她实际想问,江鹭在哪里。
侍女指了方向,姜循立刻:“玲珑,拿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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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们在雨花台放纸鸢,想来是想偷窥杜嫣容和江鹭的私会。杜嫣容无奈,却也不好驱逐她们。
她忍着羞意等人,而不远处,江鹭同样听到贵女们的笑声,他回头,看向那些纸鸢。
他目光从纸鸢上挪开,本要再次走向杜嫣容,却在贵女中,捕捉到一道急急奔来的小娘子身影。那人纤瘦,披帛缠发,裙裾若飞,手中抓着一纸鸢,急急跑入草地间。
玲珑都快要追不上她。
江鹭看得几乎出神,目中生笑,他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告诫自己收敛:此时要务,是感谢杜娘子上个月的相助。
江鹭背过那些放纸鸢的贵女,再次要抬步,听到身后贵女们惊呼:“姜娘子的纸鸢线断了!”
江鹭忍不住回头——果然,姜循才放出纸鸢,那纸鸢在空中漂浮,刷一下断了线。
姜循立在下方,仰望着自己无线的纸鸢。她忽而侧过脸,乌黑眼睛,朝江鹭看来。
江鹭抬头,看着她的纸鸢——红日出山林,烟火绽放夜。
像一个谜面。
众人戏耍,欢声笑语。隔着一段距离,江鹭捕捉到姜循的手段,骨血一点点沸腾:昔日,他和阿宁常玩字谜。而显然,姜循此时出了一个谜。
她画的到底是什么?
江鹭静看着,心间血渐渐揪起:红日出山,是“明”;烟火绽放,是庆,即“贺”。
贺明。
江鹭侧过脸,对自己身旁侍从低声:“告诉杜娘子一声,我有些事,改日再见。”
他要去找姜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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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嫣容坐在凉亭,静看着变故发生。
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杜嫣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姜循用一只纸鸢,把江鹭引走了。
杜嫣容垂下脸:一只纸鸢,便能引走小世子?
小世子和姜循……是不是……
第72章
江鹭和姜循在禁苑某道月洞门后的假山洞中私会。
半暗的山洞,姜循闭目靠在石壁上。
繁衣郁裙,莲沓饰发。洞外透入的光正好浮在她身前三寸处,流尘在半空中飞扬,暖玉色的尘光后,闭目的美人褪去平日的艳色夺人。她在无人处时的安然之态,如一尊谧宁的玉石观音像。
江鹭脚步脚步微顿。
他没有收敛气息,姜循听到动静,睁目望来。
她不和人相处时,一向漠然如冰。而她睁目后,眉目间的秾丽色中和了那股冷,带着些许傲色:“看来,阿鹭读懂了纸鸢的谜面,才被我叫来。”
她故作关心地询问:“你和杜嫣容相处的还好吧?杜家娘子娴雅静美,为人慧灵,是我万万比不上的。”
江鹭眼波轻晃,像淬冰出水,让山洞瞬间生光。
他有没有和杜嫣容见面,她没看到吗?那只纸鸢,难道是“意外”线断的?
江鹭心想:……傻子。
她竟以为他是看到了纸鸢上的谜面,才被她弄走的。她竟以为一个谜语,就能左右他的来去。
江鹭迎着姜循这打探的目光,心中且软且想笑。然他看她目中神色那样得意,便侧头咳嗽一声,不多解释了:就让姜循以为她是靠聪明才智哄来他的吧。
江鹭靠在石壁另一边,淡淡道:“所以,你用‘贺明’来引我,是想做什么?”
小小山洞,有江鹭这样武功高手在侧,姜循不担心他们被人发现。只是姜循微有不满:江鹭进洞后,便靠在洞口出去的石壁方向,离她十万八千里。
纵然他是为了聆听外头动静,离她也实在太远。
姜循暂时压下这不满,也作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方才代太子,去开封府见了贺明一趟。因为你关心凉城,我才特意赶来告诉你——贺明出身凉城。
“贺家以前是皇商,和朝廷、皇室做些生意,在凉城,应该有些名气。不过凉城的大人物们心系河山,恐怕不知道贺家这类人家的存在。就在两年前,凉城火灾后,贺家从凉城搬走,弃商从文,开始供贺明读书科考,好为贺家挣一个前程。”
江鹭睫毛微顿。
他望着姜循郁金色的裙裾,在昏色日光下流光溢彩。他有些心神不属:“凉城事变后,从凉城搬走的百姓非常多。毕竟若是不早早离开,便会为他国奴役。旧阿鲁国王已逝,新的异国国王和凉城没有私交,并不会善待他们。”
姜循同样俯着眼,偷看他衣摆与瘦腰:“你说的有理。不过有趣的是,贺家从那场灾祸中逃生,全族没有一人走丢,伤亡。自古以来,这类仓促之下的搬迁,容易爆发各类小战乱、疫病,而贺家全须全尾活了下来,倒真是运气好极。”
姜循盯着他袖子,想象他的手骨:“莫非老天爷庇佑?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了,那场灾难引起的‘风雨’多了,怎么不庇佑别人,却庇佑贺家?”
江鹭眼睛落到她腰间,目光闪烁着快速挪开。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升温,不过强撑:“你是想说,有人在庇佑贺家?难道太子两年前就认识贺家?”
姜循摇头:“如果太子两年前就和贺家相熟,他早会把阿娅安排到贺家,弄一个假的更好的身份出来。我不信太子对阿娅情深似海,但几分情真意切,总应该是有的。”
二人各自心猿意马,却偏把话说了下来。江鹭:“……我知道了,我会去查。你若有空,多照拂一下安娅公主。”
姜循抬头。
江鹭:“你听到了。”
姜循心中有数,却依然为此而神魂如荡,头晕目眩。
她先前用谎言诱导阿娅听自己的话,却没想到,她撒的谎,竟然会是真的。那个被太子关在牢笼中的阿娅,被折断羽翼的阿娅,被养得一派天真无邪的少女……也曾有过与众不同的一面吗?
阿娅并非生来就为人所困,只会唱些小曲吗?
姜循语气微冷:“难道你之前不认识她?或者你认识,却不告诉我?”
江鹭:“阿娅的事,我只是旁观者,无权置喙。若你能让段三哥开口,你可以问段三哥。”
他又不动声色地告诉了她一个讯息,姜循大脑混乱,默默记下,在心中消化。姜循掐一下自己手心,才继续冷静下来:“你可有去查过贺家的账簿?”
江鹭:“没有。”
姜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无能,我怎么放心你?”
无能?
江鹭抬眼看她,目蕴锋刃。
姜循突发奇想:“不如我还是和叶白商量吧。他如今虽然不在开封府,但是他有些人脉在开封府。查‘药田’时,还是他的势力和你合作的,你很清楚。”
叶白。
姜循傲而冷,起身便要从江鹭身畔走过,出这假山洞穴。错肩时,江鹭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他扣着她,低着眼。姜循同样垂脸,望着他拖她的手腕。
洞外有光,洞内晦暗,二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呼吸极近。他们挑衅、试探、彼此不服,光影的流离正如二人间若远若近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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