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又说:“本该我去找你的,可我怕王府的人发现我的行踪,就没敢去。我盼着你能来找我,结果还让我盼到了。”
说着,撩起袖子擦擦眼泪,殷切又讨好地看着裴禛。
裴禛依旧不说话。
苏宝珠真搞不懂他,是他硬要过来,来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杵,那来干嘛呀!
她可没功夫再跟他耗了,她还得找缘觉去呢!
“其实,今天是他……”
胳膊一疼,裴禛竟在桌子下拧了她一把,气得苏宝珠把剩下的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是他想找你的,抹不开面子非要拉着我作陪。”
说完,她立刻逃离桌子。
裴禛脸色僵了僵,对上母亲似悲似喜的眼神,不自然地挪开视线,语调生硬,“我想让你做吴王府的太妃。”
凤娘呆滞片刻,没有丝毫犹豫拒绝了,“我不想回吴王府,永远都不想。”
裴禛解释道:“不是现在让你回,等我当了吴王,我接你回府养老。我在洛阳有处私宅,你先到那里住,比这个破草屋强多了。”
凤娘沉吟一阵,“我得问问他的意思。”
这个他,显然是指她的丈夫三郎。
裴禛一听这话,火气腾地烧到了脸上,恨不能一刀砍了那个三郎,“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住我的宅子?”
一杯水忽悠悠放在他面前,苏宝珠道:“喝吧,白水加白糖,很甜的,那俩孩子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糖都拿出来了。”
裴禛语气一顿,不由变得软和了,“就你一人……顶多带上那两个累赘。”
“不行,他于我有恩,我不能扔下他自己走。”凤娘态度很坚决。
裴禛的脸涨得通红,慢慢的又变得苍白,“我想了很久才做下这个决定,我是吴王世子,你得考虑我的处境,他日你回荆州,难道也要带着他?”
凤娘咬牙,“那我就不回荆州了。”
裴禛猛然抬眸,“你说什么?”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安静过后,是裴禛自嘲般的轻笑,“这么说,你是宁肯做他的妻子,也不愿意做我的娘了?”
“不,不是。”凤娘抓住裴禛的手,“伽罗,我就算和别人成了亲,也是你娘啊!我就是不想回吴王府,不管以什么身份,都不想再与吴王府有牵连。”
裴禛听不下去了,起身道:“我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你还是不肯迁就我一点点,在你心目中,那个蠢货和那两个孩子,比我重要得多吧。既如此,我就当你死了,再不来打扰你。”
他大喝一声,“苏宝珠,走了!”
凤娘急急忙忙追赶,“伽罗,不是这样的,你就不能好好和他们相处吗?”
裴禛拽着苏宝珠的胳膊,头也不回地上马飞奔而去。
夜风悠悠拂过长街,如一声叹息。
苏宝珠心里装着事,巴不得早早与他分开,可这人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我到家了,请回吧。”苏宝珠看看天色,这个时间福应寺肯定已经关门,看来她又要从后山翻进去了。
裴禛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忽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要总是躲着我。”
苏宝珠敷衍地挥挥手,“是是,裴世子好走。”
“我是说以后我没办法再欺负你了。”
没办法?
苏宝珠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迟疑道:“你怕我跟你娘告状吗?”
“……”裴禛差点被空气给噎到,没好气道,“苏宝珠,你是故意装傻,还是真傻?”
苏宝珠哼了声,咣当,关上了门。
长长吁出口气,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缓缓的,缓缓的,靠着门板滑了下去。
第37章
月光凉浸浸的,水一样缓缓流进窗子,淌过苏宝珠纠结又迷茫的脸。
两个时辰过去了,耳边还想着裴禛那句话,“以后我没办法再欺负你了”。
苏宝珠不由捂住耳朵,烦得她在床上滚来滚去,可那句话就像粘在脑子里,怎么甩都甩不掉,令她不由自主地琢磨裴禛的意思。
对她动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从一开始的挑衅、恶语相加、下蛊,后来又在皇宫里当着那么多人面折辱她,差点溺死她。他自始至终要的是她的恐惧和屈服,怎么可能对她动心?
裴禛性子恶劣,最喜欢欺辱人,一定在故意戏弄她。等她动摇了,对他态度转变了,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希翼时,裴禛必然会对她大肆嘲讽,把她的尊严彻底打碎,踩在脚下。
精神上的摧残,远比□□上更为深远痛彻,更不容易痊愈。
想想自己受过的苦,万蚁噬骨的痛,怎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抵消?况且都不能算道歉。
苏宝珠深吸口气,一看天色,月亮已经升上树梢了,恍然想起来自己本该去找缘觉的!
不由一阵恼火,因为裴禛一句话,竟搅得自己半宿不得安宁,把正事都忘了。
咔,咔,是小石子敲在窗棂上的轻响。
苏宝珠立刻警觉,起身低低道:“谁?”
“是我,”一道人影踏着满地银霜般的月光走来。
“缘觉!”苏宝珠满眼都是惊喜,又急急捂住嘴,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想着你可能还没睡,过来看看你。”
“丫鬟婆子居然都没动静……你翻墙进来的?”
“不是,我从隔壁过来。”缘觉略带尴尬解释,“你父亲买下了隔壁的宅子,有条夹道直通你的院子。”
苏宝珠脸微微发烫,小声嘀咕说:“我爹也真是的,让你大大方方来就好,做什么搞得做贼一样。”
缘觉看着她,话音有点发苦,“宝珠,今天我没能拦住裴禛,对不起……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苏宝珠怔楞了下,心里顿时软成一汪水,“又不是你的错,干嘛道歉?我和他做了桩交易,原本就要和他出去的,这一趟他对我还算客气,放心吧,我挺好的。”
“这样啊……”缘觉笑笑,笑容有几分勉强。
苏宝珠继续道:“裴禛说话阴损,最会戳人心窝子,你别被他几句话唬住了。就算皇上他们知道又怎样,大不了我离开长安,再说了,皇上的亲闺女安阳,面首相好的一大堆,也不见他管,凭什么指责我?”
“你也别担心,我看那些人也不是真心为你好,无论他们说什么,你权当放屁,听都不要听。”
“如果觉得他们呱噪,你就云游四方,等你玩一圈回来,长安早没人记得这事了。”
苏宝珠笑眯眯说,“流言这种东西,说可怕也可怕,说不可怕也不可怕,即便当时传得甚嚣尘上,过一阵就无人在意了,长安是个花锦世界,达官贵人遍地都是,从来不缺新的谈资。”
“所以,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她不停地说话,笑容很大,很努力给他传递一种“这些都是小场面,不值一提”的轻松感。
月光淡淡地照下来,她的眼睛很明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担忧。
缘觉猛地抱住她。
苏宝珠浑身一僵,不敢相信似的唤他,“缘觉?”
他没说话,抱得更紧了,似乎要把她揉碎了,塞进自己的身体。
“太用力了,好疼啊。”
“好疼啊……”
“宝珠,你所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你、你父亲、南妈妈,吉祥招财他们,整个苏家,都不会有事,我发誓。”
夜风吹过,落花纷飞,在皎洁的月光下,就像一群蝴蝶,绕着他们翩翩起舞。
-
心里装着事,苏宝珠一夜没睡好,直到天色微微发亮才朦胧睡去,这一觉就到了午后,要不是吉祥叫她,都能睡到天黑。
原来是王铎和王萍来了。
苏宝珠讶然,王萍时常往这里跑,她来一点不稀奇,王铎为何而来?
之前王铎被裴禛打破头,卢氏拿裴禛无可奈何,却把这笔账记在苏宝珠头上,连带着对她还算友好的王葭等人也不与她来往了。
后来父亲和王相爷吃了回酒,不知说了什么,卢氏派人送来一些香料纱绢,算是把这事揭了过去。
但王铎一直没有再出现。
苏宝珠揣着一肚子疑问来到小花厅,王萍正拿着一个青皮桔子吃,酸得眼睛鼻子嘴巴都拧成了一团。
“太酸了。”王萍捧着杯子猛喝几口桂花饮,喟叹似的长长舒口气,“还是桂花蜜好喝。”
苏宝珠尝了一瓣,“不酸啊,你一定是先喝了桂花蜜,再吃的桔子。”
王萍道:“就是酸的,和我先喝什么没关系,不信你问我哥,他先吃的桔子。”
王铎闻声望来,苦楚一笑,“我现在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
一段时日不见,他消瘦不少,二十岁的年纪,眼神中竟多了些许沧桑,整个人都显得内敛深沉,和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少年郎完全不一样了。
苏宝珠对他还存着愧疚的,轻声道:“你的伤大好了?”
王铎道:“外伤已经好了,就是落下个头痛的毛病,太医也没办法,只让先养着,慢慢调理。”
苏宝珠内疚更深,“对不住,都是因为我……”
“算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王铎笑道,“有人看到你和裴禛策马同行,我还以为他又逼迫你了,见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其中因由不便与他说,苏宝珠笑着敷衍两句,与王萍说起近日流行的花样子衣裙配色等等。
王铎沉默着听了一阵,突兀插嘴道:“你和缘觉殿下很熟吧,听闻他在调查长安各处寺院有无侵占土地,如果他有线索,还请他知会京兆尹,或者到御史台找我。”
苏宝珠皱了下眉头,脸上已有不悦之色。
王萍没察觉,邀功似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哥不在翰林院了,他自请去御史台做了个言官,大伯和大伯母怎么劝都不行,为这事,大伯母气得三天没吃饭。”
苏宝珠淡淡道:“哦,那便祝王公子,做个青史留名、流芳百世的铮铮直臣了。”
屋里一静,王萍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表姐,我说错啦?”
“不关你的事。”苏宝珠叹道,“我是想说,又是京兆尹,又是御史台的,想必这一定是公事,既然是公事,王公子就大大方方地去找缘觉殿下,为何偏兜圈子找我带话?”
王萍眨巴眨巴眼,看看嘴角紧绷的大哥,又看看泰然自若的表姐,只觉脑壳要裂开了。
“那个……”她试图缓解几乎要凝固的气氛,“缘觉殿下冷淡不容易接近,大哥贸然去找他,或许连人都见不到。”
苏宝珠嗤笑道:“试都不试,你们怎么知道他不见?王公子刚才也说了,殿下在调查寺院,说明他是在意此事的,不会不见你。说什么我和他很熟,我看你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铎闷声分辩,“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
“胡扯!”苏宝珠瞪他,昨日被裴禛挑拨出来的忧惧一股脑发作出来。
“说什么熟不熟的,与你有关系吗,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过问我的事?难道我与你定过亲,你就有资格管教我一辈子了?不敢报复裴禛,就拿我撒气,呵,我家可是把一座盐场送给你家,一个个的得了便宜还给我脸子瞧,我欠你家的?”
噼里啪啦一通话,听得王萍是目瞪口呆,砸得王铎是满面苍白。
好半天,他才艰难地扯动一下嘴角,露出个极其难看的苦笑,“我以为,你待我毕竟是不同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宝珠心里也不大好受,“你受伤我很难过,我也愧疚,可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先前婚约还在,我尚且能给你找出借口,如今亲事取消,你再说这话就是居心叵测了。”
王铎起身慢慢踱到窗边,背在身后的拳头捏得发白。
苏宝珠叹道:“你本性良善爽朗,缘觉殿下做的是利于百姓、利于朝廷的好事,你是御史,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千万不要因为一时不利变得极端偏执,把愤恨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王铎惊讶地望过来,“你说我迁怒缘觉?”
“不然你总问缘觉殿下干什么?我们亲事取消,和人家没有半点关系,对上吴王府,你爹娘就先怕了。你抗争不过家里,就怪在缘觉头上。”
苏宝珠瞥他一眼,“不愧是你娘的儿子,这迁怒弱小的功夫,一模一样!”
王铎哑然,心里是极不服气的,又隐隐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分明是裴禛搅了他的亲事,为什么他揪着缘觉不放?
况且缘觉不是弱小啊!
不期然间,暗林中缘觉的背影,浮现在他眼前,定亲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铎,”苏宝珠一声娇叱,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却听苏宝珠的声音放得柔软了些,“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和那些游手好闲,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弟不一样。你本可以蒙荫入仕,可你没有,你选择科举入仕,天不亮就起来读书,一天睡不了三个时辰,辛辛苦苦为的什么?你放弃‘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转而做得罪人的冷面御史,又为的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和人争一口恶气?”
王铎正色道:“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报效朝廷,做一个安邦定国的能臣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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