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娘一身黑衣劲装的身影撞入她的视线。
千澜眉头微蹙,是她救了自己?
“醒了?”霄娘正在喝茶。
千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又躺了回去,“你为何要救我?”
霄娘轻笑,放下茶杯看过来,“不是你说,留你性命能够挟制他们吗?就如你所说的,一张底牌?”
千澜嘲弄一笑,她还真听进去了。
“我被关了几日?”
“五日,又昏了两日,发了三日热,没死算你命大。”
“那如今......”
霄娘眉梢轻挑,“想问太后有没有出宫的消息?”
千澜闭了闭眼,不语。
霄娘起身朝她走来,“你没骗我,三日前,宫里确实传出太后将要去云山别宫清修的消息,算算时日,三日后便会出行。”
“赵千澜,难为你将自己送上门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可好?”说着,她伸手抚上千澜的脸,下一刻,她竟从发髻间取下一朵白花,簪在千澜发间。
而后她的声音像冷冽的剑刃一般刺在千澜心里。
“沈寂死了,他的亲伯父亲口下的旨意,斩立决,他死在了你重病晕厥的那一日。”
话音落地,满室寂静。
良久,躺在床上的人才微不可查地蜷起手指,目光一滞。
她说,沈寂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千澜心里是如何想的,巨大的伤痛、滔天的悲意、或者恨?这些都不是……
她不信。
不愿相信也好,不敢相信也罢,她就是不相信沈寂会这样的死去。
可她拒绝相信之余却又难以自抑的开始恐惧,她害怕霄娘说的是真的,害怕与沈寂真的会天人永隔。
床上的人久久不言语,没有悲伤,没有嘶吼,甚至没有任何动静,就似一瞬间身上的生气被抽离,只是静静地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神空洞无力。
“你不信?”那把言语的利刃并不想停止凌迟她的这颗心,霄娘的话语仍在继续。
“你不信才是对的,沈宽死时我也不信,可沈寂他有这世上最无情的父亲和伯父,由不得你我不信。那日在刑场上,你可知我亲眼看着他的头颅被砍下,鲜血洒了满地,入目一片鲜红,与沈宽死时那么地像。”
“举朝之中,竟只有聂允替他收敛尸身,听闻他的那些长辈们闻见噩耗伤痛不已,他的后事,竟还是你的表哥廖瑜帮着操办,昔日东宫红人,却落得一副薄棺草草入葬的下场。”
说着,她竟也双眼噙满泪水,语气愈发地愤恨,“一如我姐姐,他们会为了所谓皇室的脸面,对她的死视而不见,他们自始至终就是冷血无情的。你放心,沈寂的仇,我也会也算在太后那老妖婆的头上,毕竟若无她和她的女儿在那个狗皇帝面前哭诉,逼着他下杀沈寂的旨意,他不会这么容易死去。”
“待我大仇得报,届时我必会将你与他合葬在一起,也算全你二人的夫妻情分了。”
说罢,她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却似疯魔一般大笑着离去。
那笑中,带着寒凉,尽是萧瑟。
床上之人也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滑落一滴泪,而后迅速湮灭。
千澜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漫天的大雪,她回到黎安巷的那个院子里,沈寂穿着一身月白长袍,玄色襻脖异常显眼,他从灶间端着菜走出来,望见痴站在门口的千澜,露出笑容。
“你回来了,快进来,就要吃饭了。”
他的声音分明很近,却又让人觉得很远,千澜听不清晰。
院子里还有一个很大的雪人,头上戴着一顶针线歪歪扭扭的帽子,他真的堆了一个雪人,真的做到了答应自己的事。
花架上的紫藤花在雪中竟也绽放开,满院溢满清香。
她明白这是梦,但她不愿醒来,也不敢动,生怕她往前去一步,眼前的一切就会消散。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悲意,沈寂也只是站在原地,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两人隔着一个下雪的院子,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最后他说:“千澜,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话落。
千澜终归还是醒了过来。
眼中的雪景瞬间变幻,那顶灰褐色的承尘逐渐清晰。
月芷被带到这里照顾她,见她苏醒,慌乱抹去眼泪,上前问道:“夫人,您醒了,觉得如何?头还晕不晕?大夫来过了,说您这些时日过于疲累,要静养才好。”
“月芷……”千澜开口,嗓音已嘶哑不已,“如今几时了?”
月芷看了一眼滴漏,“酉时三刻了。”
“太阳是不是要落下了?”她忽然问。
月芷点头。
“扶我起来看看吧!”
月芷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窗外的夕阳已渲染一大片橙红,如同烈焰一样,不止烧红了远处的青山与天际,也染红了她的眼眶。
“这世间的景,当真是好看!”
月芷听见这句话,终归忍不住无声哭起来,“夫人,您哭出来吧,切莫藏在心里,对您的身子不好啊。”
“月芷。”千澜轻笑了下,“我以前觉得殉情只是传言。”
“夫人!”
“如今才觉得,那个人若来过了,这世间的景就都只与他有关了,而现在他走了,这些好看的颜色就像随他一起离开了一样。”
月芷眼泪漱漱落下,却只能无措地站在她身旁。
站了良久,直到夕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她才缓缓抬手拭去泪光,再开口,语气冷冽如霜。
“眼下还不是能够伤痛的时候。”
第280章 黎明前夕3
至少要将眼下的事情结束以后,再能谈心伤。
往后的三日里,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
霄娘未曾出现在她面前,大约是在做些什么部署,不过她允许千澜每日在小院中溜达片刻,又派了不少人守在院内,围地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千澜无法探听到消息,整日在这间屋子里,只是每日夕阳要落下之时,会在窗下静静地看着。
山下村户中有一只大黄,每日会来陪她一会儿,月芷见千澜高兴,于是也没有赶走大黄。
终于第三日,大黄带来了一只大黑,大黑脖子下系了一只铃铛,叮铃叮铃,响声清脆好听,千澜见到后愣了一瞬,目光中流淌出几息的光亮,而后缓缓蹲下,在院子里和它玩了许久。
直到霄娘带着人来此。
“夫人。”月芷在身后提醒她。
千澜这才摸了摸两只小狗,起身望向霄娘。
今日的她依旧是一身黑袍,不过三千青丝高束,是做男子打扮。与千澜之前的男装不同,霄娘举手投足间全无女子娇态,若不是早知她是女子,千澜必然认不出来。
也难怪她在徐府时能骗过那么多人的眼睛。
望了望天色,已然到晌午了。
“这是,要动手了?”千澜淡淡道。
霄娘不言。
“伍六七和王绪呢?”
霄娘轻笑,“他们早去了地狱一步,很快我就会送你和你的侍女去见他们。”
千澜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你不会杀他们,何必恐吓我?”
若要杀,王绪早便尸骨无存了。
这倒也是令千澜疑惑的事情,霄娘为了复仇无所不用其极,手上人命不知凡几,却独独没有杀害王绪,哪怕在五爪钩案后的王绪其实失去了利用价值,可她依旧只是将他囚禁。
这一切只怕只有霄娘自己才知道缘由了。
不过人性终究是复杂的,谁又能将自己做过的事情件件说出缘由来呢?
有时候就是想这么做,只是因为想。
......
临近八月,仍七月流火,烈日下暑热难耐,而今年的秋,不知何时才会到来。
对于京城人来说,比秋高气爽的天气更值得期待的,是今日据说太后会离宫别居,多日来的妖后传言,以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后养女实则是亲女之事,到今日算是告一段落。
皇室态度不明,虽未默认,但将太后送出宫本身就算一种默认。
是以今日太后车辇自西华门出来,街上便围了不少的百姓。
西厂厂督聂允亲自带人护送,自西厂与锦衣卫中抽调了护卫近二百人,另有宫人约五十人,伴车驾而行,礼乐齐鸣,恢弘震慑四方,一行人便如此浩浩汤汤朝西城门而去。
百姓中有人小声谈论起,“到底是太后,这排场比之前皇后娘娘出宫的仪仗还要盛大些。”
“如此兴师动众的送走太后,只怕宫里没有再迎回的打算了。”
“这还怎么迎回,前段时间妖后一事满城皆知,如今来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可是奇耻大辱,依我看,合该......”说到此处,这人压低声音续道:“合该赐死。”
旁人听他话,登时吓出一声冷汗,“慎言,你疯了不曾?这附近可都是厂卫的人。你们可还记得大理寺那位数日前才被斩首的少卿大人?说他杀了驸马陈信,三法司还未曾寻得证据呢,欣毓公主入宫哭诉几日,人便说斩就斩了。”
言下之意,是太后还未曾倒台,眼下虽离宫清修,但杀几个多嘴的百姓,那都是顺手的事。
有闻者大惊,“还有这等事?这江山莫不是太后母女的不成?”
方才那人提醒道:“你又说的什么胡话?慎言!”
“唉!那日我去了刑场,这沈大人真是可怜,自幼父母双亡,在府里也不受待见,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今年将将娶了妻,却碰上此等事。”
“说起来倒也奇怪,沈大人被斩这么大的事,硬是不见他的那位新夫人露面,后事都是她娘家表哥帮衬着办好的。”
“莫不是夫妻离了心?那这也不至于连面都不露一个啊!”
“哎呀!你们说到哪里去了,不是在说太后吗?”
“我还听闻这次太后离宫,欣毓公主也随驾左右,是两个都得走?可见皇上也信了妖后一事,没有赐死也是碍于情面。”
“公主那肯定会跟着一同离宫啊!眼下她独自一人在京城之中,那是举目无亲,不随太后走,莫非留在宫里碍皇上他老人家的眼?”
“倒也是……”
耳际声音有些嘈杂,聂允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下令加快了行进速度。
不多时,车驾中的人却叫停了马车,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穿宫装的妈妈,一路小跑到聂允面前,“厂督容禀,太后娘娘说她有些困乏,命车马慢些,不过是去云山,日落前必然能到的。”
聂允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后面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一眼,露笑,“太后下令,聂允无敢不从。”
“谢厂督。”
却不料聂允轻轻拉了下马绳,越过宫人直朝车驾而去,停在车窗前问道:“娘娘可有不适?今日暑热,当心中暑,可需随行的太医来为娘娘请脉?”
车里静默须臾,一只手从内挑起车帘,卫欣彤朝聂允淡淡一笑,“厂督,母后无碍,车马慢行些就是了。”
聂允颔首,“臣遵命。”
话落,他回到队伍前方,下令继续前进,速度却比之前慢了些。
亦是方才挑起车帘的片刻,位于不远处酒楼之上的霄娘倏地握紧了拳头。
马车上之人,当真是邹太后与卫欣彤母女!
那个女人即便是化作尘土她也不可能认错,皇帝当真将她送出了宫闱。
而在她对面,装扮成胡商的余凡觉察到她脸上的细微变化,刚要说话。
霄娘目光骤寒,“是她!没错!”
余凡道:“看来赵千澜没有骗我们,只是她早落入我们的手里,又怎会知道太后即将出宫,这莫非又是一个局?门主,我们是不是......”
“沈寂已死,是妖后与卫欣彤极力促成的,先前我们已让皇帝与妖后离心,现如今她又逼死了沈寂,皇帝看重沈寂的养父,自然也不愿他唯一的养子身亡,妖后此举已是得罪了皇帝,日后再想回宫难如登天。而行宫又守卫森严,所以对如今的我们来说,她在路上时是我们最好的动手时机了!”
“可是......”余凡还欲再劝。
却被霄娘打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自从他不在了,这世间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便只有复仇了,不将她挫骨扬灰我余生难得安宁!”
她眼神十分坚定,“我明白此行的艰险,只是余凡你可知,我如今是真有些倦了。”
说到此处,她目光中竟流露出一抹历遍岁月的疲态。
余凡劝诫的话到了嘴边,终究缄默。
“就按之前安排的办吧,若事败,也不过一死,届时你们只管逃,无需管我。”
余凡皱眉,“霄娘......”
霄娘苦涩一笑,“我说真的!”
第281章 一曲唱罢1
从京城到云山的途中,有条必经的路,名为清风坳,顺水而生,入口与出口都极为狭窄,两岸则是数丈高的石崖,若有战,此处将会是个非常容易设伏的地方。
是以太后的车辇才入此地,聂允便命全员戒备。
他四下张望着,神情不觉便有些凝重,倘若扶凌门未曾在此设伏,就说明他们不打算动手了。
在他身后跟着的副将难得地不是他的心腹秦列,而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士,见状笑道:“厂督可是在忧心他们会不会来?”
聂允望他一眼,目光复杂。
他所担心的,压根就不是这个事,然则那却是个暂时还不能与他说的事。
默了片刻,他道:“你可别忘记答应过陛下什么。”
络腮胡却笑了笑,“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怎样做才能让一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就连厂卫都搜寻不到任何他的踪迹。”
聂允侧目,“那你可曾想通?”
络腮胡道:“雁过留痕,这世上无人能完全隐去踪迹,除非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本不该在局中的人,所以我们完全搜寻不到他藏身何处。”
“至于扶凌门的卫众,世间广褒无垠,藏身之处如云,最好的地方就是我们眼下最不起眼的地方,最不易让人起疑的人,便是京城这数以百万计的百姓。”
聂允眉梢抬了抬,“我当你有了计较,没想到又是猜测。”
络腮胡淡笑,未再搭话。
言语间队伍已到了坳中腹地,忽而风声渐起,远处陡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哨声,尖锐入耳。
络腮胡拽住马绳,满脸郑重,“来了!”
聂允当即下令,“列阵,保护太后与公主。”
话落,两旁山坡一阵抖动,竟有数不清的巨石滚落,一时间似有天崩地裂之感。
络腮胡朗声,“分散开,速速分散开。”
顿时石块滚动的铿铿声,伴着马儿嘶鸣与宫人们的惊叫声,一齐震响整个山坳,场面非乱字可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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