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此刻莫说冷静,还能站稳就已然算他有些定力了,他挣开聂允的手,暴怒不已,“她杀了千澜,我如何能冷静?我该怎么冷静?你不是答应我要护她周全的吗?怎么他会到了这个疯女人的手上?”
聂允再次拽住他,“你听我说,赵千澜没有死!你放心,我已让秦列……”
可霄娘根本没让聂允把话说完,继续高声道:“不,她死了,死透了!你不可能看到她了!我亲手点的火!是我亲手点的火!那火啊可大了!哈哈哈哈……”
何为疯子,这便是了。
昭王在一旁痛心疾首,看了看左右,“还愣着作甚!快让她住嘴啊!”
侍卫们纷纷回神,立即冲上去四五人押住霄娘,又用绳子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再不能动,侍卫才心满意足地将绳子打了个死结。
手被捆住了,但不影响嘴啊。
霄娘的嘴上依然不停,“沈寂,太后杀了你的母亲,你却还要救她,这是你的报应,你懂不懂?这是你应得的报应,赵千澜死了!她已经被我杀了,活活蒸死,痛苦极了,哈哈哈哈……”
昭王无语凝噎,气得手抖,“本王是让你们绑她嘛?本王是让她住嘴!你们是耳朵堵了吗?”
侍卫们闻讯又立刻慌乱地想去捂她的嘴。
沈寂这头则被聂允死死拽着,声声怒吼着要杀了她,聂允让他冷静下来听他讲,这小子根本听不见半点。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直到远处再度传来几道马儿的嘶鸣声,闻声看去,只见十多人从拗口策马而来,同行者有秦列、王绪、伍六七等人。
而当头那人一身素衣,夏风热烈,拂过她的衣裙,顿时袍角翻飞,一如最初与她相识时的模样,沈寂此生都忘不掉。
“大人!”
千澜朗声唤他。
声音顺着和风入耳,一瞬间将沈寂的神魂拉扯回来。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聂允终于松了口气,他放开沈寂,没啥好气地抻了他一拳,“我是不是要你冷静下来听我好好解释!”
千澜已到近前,翻身下马便朝沈寂跑过去,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大人,太好了你还活着!”
怀里的人将头埋在他胸膛,轻轻抽泣着,沈寂怔愣着,缓和了片刻才似反应过来一样,拢手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无声的拥抱在此时胜过千言万语,是欣喜若狂,也是失而复得,更是恐惧之后无法消散的后怕。
甚至,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然而温情并未延续多久。
霄娘见到活蹦乱跳的千澜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属实吃了一惊,微张嘴巴不敢置信,好半晌才厉声道:“你竟也没死?”
倏地,她想通了一切,又痴狂的大笑起来。
“可悲啊!真是可悲!临到最后,我竟是被你们夫妻俩给摆了一道......不对,是被你们一人摆了一道,一个以身入局迷惑于我,一个不惜假死引我现身!我筹谋多年,竟只因你们而毁于朝夕。”
她原是双手被束缚,今日大概也大势已去,想来没什么威胁了,是以在她瞠目盯着沈寂二人,一步步越过侍卫的包围圈走向他们时,没谁觉得应该阻止。
可千澜眼皮直跳,直觉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她直觉真的很准。
意外也来的很快。
但四人的动作却分不清谁更快。
霄娘笑着笑着忽然停了,紧接着歇斯底里的控诉:“此乃天要亡我,不是你们!长姐,为何不佑我?”
话落她不知怎么地飞快挣开了绳子,一个飞身跃到半空,手执早前藏在袖中的袖箭,箭头瞄向了千澜。
短箭不带犹豫的朝千澜飞掠而去,她大惊,双腿却跟有双手拽着她一般,半点都移不开,眼睁睁望着霄娘对自己布下杀招。
就在此时沈寂一个旋身,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谁料伍六七在这紧要的关头里,也忽然不要命一般地冲向两人,用自己挡住了飞过来的箭。
箭头没入血肉,疼的他险要站不稳,冷不丁啐了口,“真他娘的疼!”
下一刻,长箭破空而来,直指霄娘,只是眨眼之间,霄娘身中数箭,随着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上。
伍六七摇晃几下,终是屈膝跪了下去。
“伍六七!”
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千澜、沈寂还有王绪一脸担忧的奔向他,以及耳边有人用虚弱无比的声音缓缓说。
“箭上淬了毒,他没活路......”
在这之后,是黑暗的深渊。
……
鸦雀无声的乾清宫内。
皇帝坐在案后,目光沉沉地望着面前之人,不带任何情绪,就如同看死人一般。
是太后。
她此刻卸了盛装,退了华服,然多年的养尊处优并不允许她在别人面前服软,哪怕面前的人是堂堂九五之尊,是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人,也不行。
宫人们早已退了出去,大殿之上只留他们二人。
皇帝如今是准备秋后算账了,太后很清楚这一点,但如今的她已没了力气再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这么些年过来,她也累了。
二人静默着对峙良久,终是太后败下阵来,率先开了口,“坊间传扬的那些事情,哀家都做了,并不会为自己辩机什么,如今皇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帝眉头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坐着,“朕知道。”
太后一怔,“你早便知晓了?那为何......”
“当时时局未稳,那时的你又有些颇为烦人的外戚,朕才登九五之位不久,忙着肃清一些由卫祸引出的佞臣,一时不好轻举妄动,于是放过了当年秽乱后宫,围杀昭王妃的你。后来朝堂倒是稳了,却又失去能治罪你的好时机,便只能放纵,所以说,太后到底运气好。”
听见此话,太后自嘲的笑笑,“运气好。”
她将这三个字低声默念几回,复抬首问道:“若无徐凌复仇,皇帝这一世莫非不打算论我的罪了?”
皇帝起身走向她,“朕大可让太后在岁月中安静的逝去,如此亦能保全皇室的名声,可阿柏阻止了朕,说这般行事难免落人口舌,当年的事若不传出去,朕难免落个不孝庶母的名声,若传出去,则关乎皇室脸面,如此两难,朕才迟迟未曾动手。”
他停在她面前,“如今倒好,朕也无需费神去寻由头了。”
此言既出,便是定其生死。
太后嘴角微启,像还要再说些什么。
可皇帝却已经没有耐心听了。
他如墨的眼眸中流出威慑,眸光尖利到仿佛能将太后刺穿,“太后,你年少入宫,成为先帝最后纳的妃嫔本是不情不愿,朕知你心里苦闷,但千不该万不该,你都不该对阿柏的妻子动手。”
她该恨吗?好像应该。
那时她年岁尚浅,却一朝被选在了君王侧,人生还未开始,就已经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她只能陪伴着那一个比她父亲还大些的男人度过这一生,在他死后更是长伴青灯,将自己湮灭在深宫之中。
如此说来,确实该恨。
可身为邹妃的她,却也享受到世间最多的尊敬,成为了皇宫之内最为尊贵的女人。
所以谁都比她该恨!
沈寂也好,徐凌也好。
在这之后的十日内,大理寺清算了扶凌门一案,上至矿场,下至门众,依大楚律斩了一些,流放充军了一些,也救出了一些。
永定四年八月初十,扶凌门一案结案,功罪论断,史书的这一页终于随着徐凌的死而翻篇。
三日后,宫中鸣起了丧钟,太后驾崩,皇帝下旨,国丧只需七日,多一日都不行!太后依太妃礼葬于永陵。
这当然不合礼法,换做从前礼部的人已经咆哮起来了,但如今举朝上下谁敢多说一个字?扶凌门案才刚结,不要命的人才在这当口发言,发的还是与邹氏相关的言。
整个朝堂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让她安安静静的淡忘于人们心中就好。
……
秋去冬来,这日是个北风凛冽的日子,沈寂毫无征兆地于早朝时向皇帝请辞,令朝官们哗然不已。
这些时日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延宁伯府办了两件喜事,廖夫人南下时认下的干女儿易霜出嫁,夫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户,听说姓杨,在沈寂手下做事,深受信任,倒也是个体面的人。
对,就是近棋。
紧接着,是表姑娘念娘嫁与郑国公幼子郑羽。
时间一晃来到昨夜,听太医说伍六七身上的毒经由无数名医的不懈努力,终于解了,脉象趋于平稳和缓,乃是大好之像,虽然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但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皇帝就已经猜到沈寂要走了。
他要走,便走吧!
皇帝半个字没多说,挥挥手准了。
后来昭王请他过府,相问离京日期。
沈寂低头笑了笑,竟难得的在他脸上看见一抹腼腆,“近段时日大概不会离京,千澜有孕,不宜奔波。”
昭王一愣,而后望着他展颜大笑,“好!好啊……”
他好了许久,却没好出个什么来,也没有留沈寂吃饭,泪眼朦胧地将他送出了府,回头便要人送了三四个婆子过去照顾千澜。
没想到婆子竟比沈寂还到的早。
虽然早前皇帝已将澜清园赐给他们,但如今沈寂二人还是住在黎安巷那个小院子里!
月芷给开的门,门口三四个婆子纷纷朝她行礼,自言她们是昭王府派来照看沈夫人的。
月芷惊地不行,很快见到沈寂正从巷口走来,双手拎了一大堆零嘴,糖葫芦、糖饼、茯苓糕……都是夫人爱吃的。
他望见门口这些人,也惊讶了一把,但听说来意以后,皆数留了下来。
对千澜有益的,他向来不会拒绝。
“沈寂,你回来了!”
屋内的千澜听见声响,抱着汤婆子走了出来。
三四个婆子又向她见礼,又自言是昭王府派来照看夫人起居的。
千澜笑着照单全收,毕竟对她自己有益的,她素来不会拒绝。
月芷得令,接过沈寂手上的东西,便带着人下去置办行头了。
沈寂双手得了闲,忙走过去要扶千澜,却被她反手挽住。
“今日怎么如此高兴?”
千澜笑容满面,“凌云说今日会下雪,我缝了一顶帽子,你给我堆个雪人可好?”
沈寂疑惑,不禁望了望天色,“他从何得知今日会下雪?”
千澜摇了摇他的手臂,“先不论他说的准不准,你只管告诉我你答不答应嘛?”
沈寂偏头望向她,眸光流转,温柔似水,一如新雪般澄净。
“我答应。”
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答应。
——正文完
第284章 番外一 我也还想再遇见她
吾名念娘,是杨田廖氏这一辈最年幼的女儿。
在我出生之时,祖父还是京城满负盛名的太医院院判,父母皆为医者,乃不折不扣的岐黄世家。
在我之上,有兄长与阿姐,最为年幼的我便受得全家庇佑宠爱,自小养成了个颇为娇纵的性子,耿直豪爽,从不为些寻常姑娘忧心之事烦扰,例如女红怎么学都学不好,点茶怎么点都差火候。
我直接不学。
彼时街坊邻里为我起了个诨名,皮猴儿。
在这京城地界儿,能养出我这般人物来,实属不易,仿佛我生来就不该是这片天下的人。
也因我顽皮,京城之中没什么人愿与我相交,愿意随我一道儿爬树摸鱼的,唯我千澜表姐一人尔。
她是伯府千金,表面一派端庄大方,私下里却也不拘小节,很合我心意。
我自小便清楚我唯一的姑母在家中地位很高,因她嫁入了延宁伯府做正房太太,如今乃是有诰封的一品夫人,姑父骁勇善战,战功赫赫,地位非凡。
于世人眼中,我廖家能有如今名声,皆因攀附伯府权势。
是,也不全是。
姑母在伯府素来不易,祖父和祖母也从未向她开口要过什么,更多的,只是怪自己能力不足,无法给她一个强大的娘家做支撑。
姑母嫁给姑父时,他虽只是伯府里的三公子,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儿郎,这门婚事本就是我家高攀,是以姑母自出嫁之日起,便亦步亦趋地在府中孝顺公婆、体贴夫君、友善妯娌,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媳妇。
她在伯府的数十年,大约能用四个字概括,如履薄冰。
好在我姑父为人不错,待她也真心实意。
千澜表姐出生后,姑母对其管教甚严,表姐她琴棋书画,虽不样样精通,却似样样精通,我最敬佩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子温婉贤淑的气质,只因全是她装出来的。
我儿时每每见她,都差点儿要被她静坐在案前提笔作画的身影欺骗,以为她就是这般的人。倘若我不曾见到她爬树摘柿子,不曾见过她卷起裤管下塘摸鱼的话。
可我的表姐,就是这般生动明媚的人,我可喜欢她了。
后来祖父辞官,不顾姑母和姑父阻拦,我们全家迁回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杨田村。
这儿美景如画,青山一座连着一座,溪水潺潺自山上流来,而农人们弓背在田间劳作,村落中时不时穿出几声鸡鸣犬吠,一派祥和之意。
在这里,我能肆无忌惮的奔跑嬉戏,累了便躺在草地上望望又高又远的天,渴了便捧水狂饮,当夜幕星河落下,我能随祖父在院落中歇凉赏月,听他哼着小曲儿入睡。
实在是逍遥自在。
我喜欢的紧呐!
父亲在县里开了家医馆,祖父偶尔会去坐堂,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我这个小孙女在田间穿梭,和我讲许多许多从前的事。
大多都已经被我忘却,但独独记得他说姑母的不易,说我的性子很像姑母儿时的模样。
我根本不敢信。
高门大院中知书达理的姑母儿时怎会如此?
那时我还不清楚,为何一年又一年,在数年后人们会摈弃自己最初的性格?
直到京城传来消息,姑父殉国了……
当晚我看到祖母屋子的灯烛亮了整晚,而祖父在院中孤坐到天亮,父母焦急地纷纷茶饭不思,长姐陪在我身边,也不断地失神。
我抬头问她:“长姐,我们可要去京城?”
长姐摇摇头,只说不知道祖父的打算。
若是去,也是赶不到丧期的。
那时的我便隐隐觉得,支撑着我无忧无虑的那片天,像是垮了一大半了,我尚如此,更不敢想千澜表姐会如何。
数月之后,姑母便带着表姐和表弟回来了。
他们一家在县里赁了一个小院子,过着与在京城时天差地别的日子,清贫又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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