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陌从乐平王那里赚了钱,便让手下人在京中最好的地段买下这一间大大的店铺,在他“逃往”的日子里,也没耽误尔雅堂大张旗鼓的装修。
他还花大价钱请了一位伶人坐在堂中央分时段弹琴以揽宾客,琴边的小桌上便放着一只香炉,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镂空的缝隙中飘出。
他卖茶出身,自然依旧干着老本行,只是今年没有新茶,所售的皆是去岁的旧茶。
喝茶饮茶也是一件附庸风雅的事,尔雅堂里只卖贵的不卖对的。
不管南方长的茶还是北方长的茶,不管口感如何,只要品相不错,那就能在颜陌的手中卖个好价钱。
颜陌正在坐在一侧一边听伶人弹奏,一边捧着一本《茶经》翻看。
忽觉门口有人进来,一抬眸见是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稍一愣便知道是谁了。
只轻轻的翻扣下《茶经》,起身道:“姑娘真是稀客,到上楼坐。”
他心头明白北笙不会轻易来找他,既然孤身一人来了,便一定有要紧的事。
招呼小厮的盯着前堂,他领着北笙上了楼。
第74章 那一张瑶华
上楼进了雅间,颜陌正欲关门,北笙道:“颜老板能帮我打盆水,让我先洗把脸么?”
颜陌一愣,跑到他这里来洗脸来了?
姑娘帷帽遮着他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只一点头,“行。”
招呼小厮端来水和帕子,颜陌坐在雅间外的藤椅上慢悠悠品着茶等着,嘴里还吹着小曲儿,只待里头的那位忙完后招呼他进去。
雅间中摆有铜镜,北笙不敢看自己的脸,摘下帷帽,只挽起长袖,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水盆里。
屏住呼吸,一下子,仿佛整个世界都清静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到胸腔憋闷得难受时才抬起脸来。
脸上的妆容已经被水浸泡的没了痕迹,也抚平了她心头的慌乱。北笙这才心满意足,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渍,整理好衣袖,开门唤了颜陌进来。
颜陌叫人将水盆端走,才关上门在北笙对面坐下。
她鬓角的发丝还带着些水气,眼眸宛若晶莹水珠,没有黛粉装点,眉毛细长而弯,如柳叶般轻柔,白皙如雪的肌肤好似吹弹可破。
她早已不是那个在汝宁时满身乡土味儿的姑娘,颜陌只扫了一眼就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颜陌取过火折子,点燃了茶案旁的泥炉,架上了银壶煮水。徐二姑娘头回光顾尔雅堂,他一定拿出他最好的茶来招待。
他道:“乐平王的事姑娘差人来传个信就好,何苦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
已经快到酉时,天色不早了,外头西斜的太阳正正照进雅间,在两人身上洒下一片金黄。
北笙道:“乐平王要买下你手上所有的棉花和生丝,那就都卖给他,也省了你四处经销。”
“还有你手上的粮食,从前我叫你留着下半年售卖,如今乐平王想要做善事,你就拿出一半卖给他,价钱你看着要。”
颜陌虚眯着眼睛一笑,一副奸商的猥琐,“我也是此意,帮乐平王是为民谋福,但终究还是要问问二姑娘才心安,以免坏了二姑娘的计策。”
北笙失笑,想骂他一句,让他不要这么不要脸,终究还是忍住了。
颜陌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才不管北笙和郎琢心中有什么谋略,只要能赚钱,东西卖给谁不是卖?
然被北笙拉上了贼船,他不得不小心些,只有经过了正主的同意,他才能放开手脚。
颜陌算是看清了,自己跟着徐二姑娘做生意,徐二姑娘的胆子越大,他就赚钱越多。
徐二姑娘就是他颜陌的财神。
银壶里的水扑开了,颜陌提起来将开水注入茶盏,笑着道:“这一次,我愿意同二姑娘五五分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便是他颜陌对二姑娘最大的忠诚。
北笙笑笑,道:“我找你来,还有两件事。”
颜陌朝她抱拳,一副万死不辞的模样,“二姑娘但说无妨!”
北笙道:“第一件事,多购置蜀锦和苏绣,再过一个月可能用得上。我同你承诺过,待到五六月我会再让你赚一笔,机会应该要来了。”
二姑娘信守承诺,颜陌自然无条件信她。
他自信满满地一拍胸脯,“这好说,我有认识的人正在蜀中做蜀锦生意,一份信的事。我再亲自去一趟苏州,保证什么花样都有。”
北笙道:“宫廷里头要用的,必须货好,质量要上乘。”
颜陌正提着银壶给另一茶盏中注水,闻言一时怔愣,茶盏中的水都溢出来了而不自知,待到开水顺桌而下烫到了他的腿,他才一声惊呼,赶忙放下了银壶。
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擦拭,边说:“宫廷要用?可是宫中哪位娘娘要用?”
北笙帮他把茶案上的水收拾干净,轻声说:“时机未到,暂且不便告知,你只先将东西都备齐了候着,到时我再通知你。”
一听是宫廷,颜陌有些惶恐,他自认只是一个趋利的小商人,从没做过宫廷的生意。
原以为做乐平王的生意已经够胆大妄为了,没想到二姑娘还有更通天的胆子。
不由额间汗津津地,他小声的问:“那姑娘要我办的第二件事呢?”
北笙不紧不慢扶着茶盏斜着推了一下,将满出来的茶水泼到了茶宠上,这次端起茶盏轻吹了下。
轻抿一口茶后才缓缓说:“我开了一间珠宝店,取名玉玲珑阁,帮我物色一个得力懂行的掌柜,平时你也帮我盯着些,也给你算干股,送你一成的利息。”
玉玲珑阁?颜陌瞪大了眼睛,“可是北街胡同里的那个玉玲珑阁?”
北笙点头,难道京城还有第二家玉玲珑阁?
那可是京城里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颜陌盯那个铺子很久了,只晚了一步就叫人买去了,等他这次回到京城才发现挂上了玉玲珑阁的牌匾,没想到是落在了徐二姑娘的手中。
但她哪里来的钱?北笙的手上只有一万多两银子,买下那家店铺也许够,但还要装修进货怕是差得远了吧?
北笙看出他的想法,失声一笑,说:“你别管我怎么有的那间铺子,就说能不帮我经营吧。”
颜陌道:“当然!有何不能的,不说二姑娘分我利,就是不分,我也在所不辞。”
他虽没做过珠宝生意,但他有的是卖珠宝的朋友,找一个不难。
“那就这样说定了。”
北笙同颜陌又聊了一会儿,在尔雅堂吃了两盏茶才起身。
两人下楼,大堂的弹琴的伶人已经不知去向,独留一张深檀色的琴留在原处。
那是一张好看的蕉叶式瑶琴。
颜陌想让北笙挑些好茶带走,一转身,才发现她羡慕的目光落在琴上。
二姑娘看上琴了?
这把琴可是他花五千两银子从一有名的斫琴师那获得,古庙大梁悬钟之木所制,底刻“瑶华”。
相传是某个道观的高士所有,高士圆寂后,此琴被其弟子保留,到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地传到了那位斫琴师手上。
反正,这把琴的经历非常曲折。
颜陌是爱附庸风雅的俗人,琴谱上的字一个不识,也分不清什么是宫商角徵羽,却独独爱那厚重沉吟的乐色。
这把琴是他所爱,断不能叫二姑娘给盯上,再说,她乡野长大的,何曾见过琴,怕是连听都没听过吧。
颜陌干咳两声,说:“我这儿有去岁采的高山芽茶,口感清爽,最适宜泡来饮,我给二姑娘包二两?”
北笙半晌未动,颜陌才转眸去看时,她的眼中竟有点点泪光。
颜陌吓了一跳,他又大着声唤她:“二姑娘?”
北笙转过脸来,轻声问:“我能弹一下那张琴吗?”
颜陌收紧了神色,心头道:“你会弹吗?莫给我弹坏了。”
只一瞬后又是一副笑脸,“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大家合伙赚钱,他还能舍不得一张琴?
第75章 人与人的悲喜不相通
北笙没摸过真正意义上的琴,但却知道弹琴的规矩,不经颜陌提醒,她先在旁边的盆里净手擦干后才缓缓坐在了琴后。
摘掉手上的玉钏和戒指,仪态端庄,纤纤素手往琴弦上一落,再配上她一张明艳娇嫩的脸,颜陌一时看直了眼。
索性在旁边坐下来,仔细垂听北笙的琴音。
北笙弹了一曲《碣石调·幽兰》,曲意静谧悠远,琴弦颤,颜陌的心也跟着颤。
她竟然会琴,还弹得这样好,竟比他请的那位伶人弹得还要好。
一曲毕,北笙露出了一张了却了心愿的脸,她从来没摸过这么好这么名贵的琴。
她房中收着的是一张用寻常木材和蚕丝做成的琴,因小时候买不起琴,是养父周大在骆娘子的指点下斫的。
虽也能弹出如泉水激石的铮铮之音,但音色和手感上与这张瑶华差得太远。
这一曲《碣石调·幽兰》也是骆娘子教北笙的,是北笙弹得最多,最熟悉的曲子。
骆娘子不光教她琴,也教她棋,用乌豆和白果充当黑白棋子,教北笙和津淮在石板上布局,也能杀得酣畅淋漓。
现在想来,在自己前十八年的成长中,除了没有金银珠宝,她其实什么也不缺。
京城贵族女子该学的,她也都会,只是没有摸过名贵的桐木所制的琴,没有摸过玛瑙玉贝所制的棋子罢了。
颜陌起身给北笙鼓掌,还叫了声“好”。
气氛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好像不做点什么的话说不过去。
颜陌走近琴案,端起瑶华最后怜惜的看了一眼,说:“我受二姑娘恩惠才能在京中落脚,这把瑶华就送给姑娘了。”
想着,往后还要靠二姑娘做生意,这把琴就送她做个人情。
叫人取来琴箱,将琴装好,又给她包了一斤茶叶和一些茶点。
他俗得很,与二姑娘往来只谈钱了,如今终于可以风雅一回,以琴茶当礼送给二姑娘。
北笙从尔雅堂走时已经是酉时五刻了。
一个人一手揽着琴,一手提着茶叶茶点,帷帽也套在手腕上,晃晃悠悠的走到国公府门前时已经快戌时了。
因郎琢而起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还因得了一张宝贝琴而心中欢愉。
从前的那份羡慕和渴望,在这张瑶华上得到满足。一路走来,笑容一直溢在唇边。
下午半日遭遇了很多事,可在这难得的欢欣里,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尽快回到家中再抚弄一遍瑶华。
晏清和鹿竹先到国公府时不见北笙的人影,不知上哪里去找,更不敢同贠夫人讲。
两人焦急的在门口守着,看到二姑娘人影出现在拐角处时,鹿竹化焦急为眼泪,哭着朝北笙跑来。
“二姑娘!这半日去哪儿了?”
看见鹿竹和晏清,北笙像是见到了救星。欢喜归欢喜,这一路抱着瑶华走来,可真是太累了。
鹿竹接过了茶叶和茶点,晏清帮北笙抱了琴箱,看见二姑娘无碍,还一脸喜气,两人原本的愁云霎时消散。
晏清道:“姑娘买了这么多东西,何不找人传个话,小人也好去接您。”
北笙累得大喘了一口气,捶捶因抱琴而酸麻的胳膊,抬手轻轻抚了一下晏清怀中的琴盒,轻声说:“我得了好东西,就想自己走一走。”
就想安静的浸在这种欢喜里,长久些,再长久些。
她在心头告慰周大和骆娘子,从前羡慕的东西她已经有能力拥有了,她有能力照顾好津淮弟弟,有能力带着津淮弟弟过上好日子。
她道:“走,快进去!母亲应该等我等急了。”
三人欢欣朝府门走去,郎琢的马车此时正好在安国公府门前停下。
北笙一抬头,就看见郎琢从马车里出来,只一瞬,她脸上的笑荡然无存,浑身僵硬。
而刚才北笙的欢喜也落在郎琢的眼中,这一个多时辰他在愧疚中度过,回府处理了伤口后便赶来国公府。
此情此景,他倒是来错了。
郎琢走到她身前,往晏清怀中的琴箱扫了一眼,静静的看着北笙:“这么高兴?”
北笙还是向他行礼,“郎大人好。”
他也抬手摸了一下那琴箱,好琴配好箱,这箱子都是上好的桐木做的。
他道:“你还真是好哄,早知一张琴能让你高兴地飞起,我又何必……”
看北笙脸色沉沉,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
若这琴是郎琢送她,她定劈了当柴烧,必不会有半分欢喜。
北笙本想回敬他两句,又想郎琢是个阴险之人,一时嘴快激怒他,不会得到半分好。
是以抬起眼眸一笑说:“大人用膳了吗?不如进府一同用膳。”
郎琢眉梢一挑,“好。”
若说从前对郎琢是怕,那现在北笙是坦荡的面对,不畏惧不阿谀。
“大人请。”
北笙很客气的伸手做请的手势,仿佛今日下午和郎琢没有过任何的不开心。
几人进了府门后,北笙转身对鹿竹说:“你先带郎大人去梅香居,我去更了衣就来。”
随即领着晏清一转道往青霭苑去了,郎琢望着她嘴角淡淡一笑,金蝉脱壳之计,他怎会没看出来。
只怕他今日在梅香居坐到天亮,徐北笙都不会出现了。
然而他想错了,北笙真的换了一身衣裳后来了梅香居,凤仙红的圆领上衣,硫华黄的百褶襦裙,甚至还带了淡淡地妆容,身附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为了等北笙,戌时过才用晚膳,贠夫人眉色沉沉,本想追问北笙今日的去向,但碍着郎琢在,没有多问。
南音今日的心情也不好,打发出去的婢女带着伤回来,心头知道北笙已经发现她差人跟踪的事,不过依旧一张笑脸。
她笑着问:“妹妹下午去哪儿玩了?”
北笙笑着道:“去见赵世子了,顺带在街头逛了一下,碰见一间新开的茶坊,买了些茶叶和茶点回来,等下吃完饭给大家尝尝。”
南音微微叹气,“也不知赵世子是怎么了,听人说他这两日在醉仙楼喝得烂醉如泥,妹妹今日见他时,他还好吗?”
贠夫人不由看向北笙,她心头对北笙有愧疚,所以格外偏宠,不想让她过早成亲。
又因那赵疏成日和乐平王混在一起,在她看来两兄弟是一路货色。
是以同赵疏的这场婚事她不看好,但看北笙同赵疏打得火热,心头气儿再不顺,却不好多说什么。
北笙神色无异,只淡淡道:“是人总有烦心的事,喝酒解闷也不算什么坏事,他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南音轻拍了一下北笙的手,“那你可要多关心他。”
北笙笑笑,不语。
南音在贠夫人面前上演姊妹和睦,北笙自然笑意盈盈同她搭台,从明火执仗的相斗转为暗度陈仓的博弈,已经是姐妹二人不谋而合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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