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宫是老奸巨猾,长公主也是个尽义务的,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从一开始就只教她们怎么做,但至于最终出来的结果如何,便只道: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刘尚宫是针对徐北笙才说了那些话,却不想两三句话捅了马蜂窝。
她的脸色又由黑转红,面色带笑,非常客气地道:“诸位姑娘的绣作自然都是好的,但你们不似宫里的绣娘长年累月和针线打交道,只能说在同龄人中能将心中想要的突然落到绢帛之上,就已经很不错了。”
江亚茹还要再说两句,刘尚宫吸口气,立马道:“今日下午郎大人和长公主一起阅览诸位姑娘自学女红以来所绣的所有绣品,那时大家就知道谁好谁坏了,眼下诸位姑娘还是认真绣好今日长公主教的,其余的事暂且不要操心。”
北笙心中顿时一笑,自己一幅绣作也没有。
她眉尖蹙起,看着空空如也的绣绷,搅成一团的绣线,那起案上的剪刀将那越理越乱的绣线剪断了。
绣绷上之前绣的也一一挑干净,重新穿针引线,不管好不好,至少将今日长公主教的“雪”绣完。
“雪压梅枝”只有雪没有梅枝,算不得完整的作品,她想起幼时和津淮堆的雪人来。
重新捏着细毫画了了个雪人,银白色的绣线便穿在了绣绷上,待大家将“雪压梅枝”绣完时,北笙一副粗糙的雪人图也绣好了,鼻子眼睛都有,头顶着还有一顶乌纱帽。
若是下午长公主要阅览,她也算有东西可交差了。
午时一刻,大家用细毫写上各自的名字后松了绣绷,将绣品教给了刘尚宫带走。
对于大家的作品,刘尚宫看了什么也没说,脸色平静的不能再平静,唯独在看到北笙的绣品时眼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
她一下将那副雪人图拍在了徐北笙的案前,语气却很莞柔,道:“徐二姑娘,今日长公主殿下要大家绣的是‘雪压梅枝’,你这个文不对题,拿回去重新绣吧。”
北笙看着被拍在案上的绣品,眸色沉了沉,只将目光抬起,向刘尚宫看去。
刘尚宫那黑白分明的眼底分明有些挑衅,一副净池斋内我说了算,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但北笙与之对上时,那副权大势高的姿态立即心虚了三分,只淡淡朝北笙笑着,像是在说:“我是为了你好,你最好是听我的。”
北笙足足盯了她有半晌,才道:“我进宫迟,今日是头一日上长公主的课,长公主和尚宫前两日教大家绣梅花绣枝丫,我未曾学过,是以今日便将长公主所教的针法绣成了这个雪人。”
“今日下午长公主要看我们的绣品,除了看花样,不是还要看针法吗,我这也不算是‘文不对题’吧,您说呢,尚宫?”
那双眼神,刘尚宫一瞬间汗毛倒竖!竟有一瞬没听清徐北笙说了什么。
尽管北笙说话的语气带着渴求,极为温和,希望刘尚宫能放自己一马。
但刘尚宫却觉得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下翻涌着令人猝不及防的暗潮,一不小心就会将她卷走,吞没在漩涡里。
贵女们一时对徐北笙的雪人充满了好奇,钟云涔一挑目便窥见了几分,道:“不管针法对不对,我怎么觉得徐二姑娘的这雪人绣得憨厚可爱,像个年画娃娃似的。”
王苏槿坐的位置就在北笙旁侧,将北笙和刘尚宫对峙的眼神瞧了个真切,很明显徐北笙的气焰更加嚣张些。
王苏槿屏息凝神见紧张了几分,小心的凑过来看了一下徐北笙的绣品,怯生生道:“我也觉得徐二姑娘的雪人极好,若是时间宽裕,能绣上雪松雪粒,或再绣一个茅屋,那就更完美了。”
刘尚宫浑身都凉透了,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笑了笑,将那幅雪人图捏在了手中,淡淡道:“既然徐二姑娘对自己的绣品十分满意,那我暂且就先收了,若长公主评价不高,还请姑娘不要灰心。”
她灰心不灰心,关你刘尚宫何事?
这个老巫婆,上辈子事也没这么多!
北笙也不知道自己何处让老巫婆不高兴了,从昨天到今天,课堂上变着法子找她的茬。
按理说,刘尚宫是长公主身边亲近的人,伺候了长公主几十年,念在父亲接长公主还朝的份上,不应该这么对她。
北笙一时找不出问题在哪。
她朝刘尚宫敛目行礼:“有劳刘尚宫了。”
北笙的神色一时看不出深浅,却莫名叫刘尚宫害怕。
刘尚宫心生几分忐忑,卷了手上绣品,转过脸若无其事的对所有人道:“用过午膳后,姑娘们可在房中先歇息,下午未时五刻到正殿。”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刘尚宫反思了良久,也没有找到徐北笙的可怕之处,甚至将徐北笙的各项条件都比较了一遍,怎么比都觉得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不应该有那种眼神。
那是一双像是下一刻就会杀人的眼睛,亮晶晶的,深不见底。
江亚茹伸了个懒腰,轻轻轮了两下绣得酸麻的胳膊,叹道:“这堂课终于结束了!”
华佳收拾着自己案上的绣线,听到此话笑出了声,“下午郎大人在,更紧张,江姑娘赶紧放松放松。”
江亚茹对这样的嬉笑习以为常,这群人中,就数她的年纪最小,上个月刚过十七的生辰。
平时也活泼,和谁都能说得上话,旁人也喜欢逗她。
对身份最尊贵的华佳,旁人平时同她说话都会恭维三分,但江亚茹很是平常的对待。
她无所谓道:“我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长公主和郎大人也不会因我学识低女红差就砍我头吧,时间半天半天的熬,总有出宫的一天。”
第133章 通透的女子
工部江山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年过三十五才有了江亚茹这个女儿,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宠溺无度。
江亚茹在家中自由散漫惯了,入宫是这辈子对她最严的约束了。
没进宫前对宫中有多向往,现在就有多想逃离。若是成为太子妃,困在宫中一辈子,那比让她去死还难受。
华佳一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了。
往常因为下午还有课,所以大家将下午要用的东西都会留在净池斋,今日下午去正殿见长公主和郎大人,是以针线剪子笔墨全都收拾带走。
净池斋里的人几乎走光了,裴宁才放下了手上的绣绷,总觉得自己的交给刘尚宫的那幅“雪压梅枝”再添几针会更完美,是以又重新在绣绷上夹好绢布,在上面又试了几针,才得了些许心得。
慢条斯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裴宁最后一个出来时却看见徐北笙呆呆在门外台阶上站在,而她的对面稍远些的宫院中正立着渊渟岳峙的郎大人。
两人摇摇相望,久久无言。
北笙一脸平静,但心里海浪翻涌,脑海里不断回想着郎琢那句“你陪我睡,我扶你当太子妃,这样你我便绑在一起了,我也不怕你上位之后杀了我。”
此话对一个女子是凌辱,是贬低。比之前郎琢对她的伤害还要重!
她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陷进了郎琢这个泥淖,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便是未来能抽身而退,也会满身沾满污泥,再也不会干净。
心头一个声音一直在悲愤的呐喊:杀了他,杀了他……
对她来说杀人何其简单,只不过一粒毒药的事。
但她这双手,这个人,便再也干净不了了。
可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去挣脱郎琢这个牢笼?
没有,她昨晚绞尽了脑汁,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她唯一的退路就是不当太子妃,只帮着郎琢帮太子坐稳东宫,登上皇位,而后安然出宫。
可那样她又不甘心!
当下的处境像是掉进了一个圈套,怎么做她都得不了利。
北笙微微闭上了眼,她这辈子怎么都不会安宁了。
她未曾察觉,在裴宁从净池斋的大门出来站到她身后的那刻,注视她良久的郎琢转过了眼眸,迈步朝嵯峨宫的正殿而去。
裴宁疑惑郎琢看向徐北笙时,那双眼眸为何会如水波流动,似有千言万语不便说只藏在那双眼神中了。
她非常能懂那双眼睛中的含义,爱而不得,念之不忘。
裴宁泯然一笑,迈步上前,轻拍了一下北笙的肩膀,笑着道:“还想和郎大人共进午膳吗?昨日一顿饭气走了范阳公主和郡主,今日长公主大抵是不敢请你了。”
北笙低头看了下左手食指上刺疼的针眼,淡淡笑笑,“我什么也不会,只有得罪人这一样本事了,若那天也得罪了裴姑娘,还请报复我时手下留情。”
裴宁一楞,“为何这般说?昨日的事我已经看出你是怎样的人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裴宁一笑,“你便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底线在哪里,就不会你去刺激你的底线,你便也没有‘得罪’我的机会。”
两人并肩朝中皎洁楼走去,嵯峨宫的公公和宫女会将午膳都送来,她们可围在一起吃,也可在各自的房中用。
北笙问:“万一呢?将来的事说不清楚,或许不只是底线的事,或许利益的事,比如说‘太子妃’……”
裴宁垂下了眼眸,轻声道:“若我说我对太子妃之位不感兴趣,徐二姑娘信不信?”
北笙没有说话,只驻足看着她。
裴宁继续道:“我父亲是乐平王的老师,乐平王在京时,同我父亲很亲厚,今后不管我父亲怎么做、我怎么做,都摆脱不了乐平王的影子,你觉得圣上和皇后会让我当太子妃吗?”
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昨晚你也看出来了,圣上对我父亲很是不喜,我父亲在刑部多年,以前办事还算勤勉,唯独在乐平王之事上含糊了,这便成了他一辈子的污点,再也洗不清了。”
“说来我也要替我父亲向你道歉,昨晚的事还有你在凤阳城外遇刺的事,若将来太子妃之位是姑娘你的,还请想法子留我父亲一条性命。”
裴宁说完朝北笙低头一拜,眼中竟含莹莹泪光。
北笙不曾想,裴宁竟然是如此通透的一个女子,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她不知道自己何处漏了破绽,让裴宁看出她想当太子妃?
明明她做事横冲直撞,身世也不好,修养也不好,至少在嵯峨宫一众的眼中,她不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
即便已被通透的裴宁看透,但北笙不想过早的承认,她害怕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
只违心地道:“我也不想成为太子妃,你求错人了。”
说完便快步朝皎洁楼走去,将裴宁晾在了后面。
同她能和善交谈的人都说自己对太子妃之位无意,王苏槿、李柔霏,还有刚才江亚茹也说自己熬时间等着出宫。
到底哪个人的话是真的,哪个的又是假的?
北笙再没搞清楚之前,谁的话她都不信!
午后的时光消遣,大家都围在皎洁楼走廊的长案上用午膳,江亚茹总是第一个关注到徐北笙,只在楼梯口北笙稍一露头,江亚茹就招手呼喊:“徐姐姐,快过来吃饭,我给你留了两个糖醋丸子!”
北笙走过去时,旁边的华佳还往旁边挪了一下,给北笙让出来了个位置。
裴宁在她后面上来,华佳那边还空着个位置,便坐了过去。
她的对面正好是钟云涔,钟云涔还顺手从筷子筒中取了一双筷子递给了北笙,淡淡问:“徐二姑娘怎么和裴姑娘来的这么迟,两位是交谈什么秘密不想让我们知道吗?”
裴宁斜睨她,娇嗔道:“我同徐二姑娘才认识,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问了徐二姑娘是怎么绣雪人的,好让她教教我。”
江亚茹立马举手,很激动道:“我也要学!刘尚宫收得太快,我只窥见了一点,但也看见徐姐姐的雪人绣得好生可爱,我回去绣得万万也好!”
北笙无奈摇摇头,道:“我不会绣梅,所以想着雪人简单好绣,才绣了一个交差,没想到得钟姑娘和王姑娘替我在刘尚宫面前说话,真是感激不尽。”
第134章 雨期
初秋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热地洒在大地上,一场饭食下来,贵女们竟然香汗淋淋。
宫女和太监将食案收拾干净,北笙倚靠在廊柱上看江亚茹和王苏槿李柔菲三人打叶子牌。
华佳自持身份,从不与人深交,对谁都淡淡的,一个人躲在边上看闲书。北笙有几次想同她说说话,华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北笙便也不敢上前了。
天空渐渐地被乌云笼罩,远处的山脉也被这层沉闷的色调遮挡,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北笙没想到秋日的天气也变得这么快,转眼间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前世,也是这么一场雨,她的外衣被剥,跪在嵯峨宫正殿门前的石阶下,不管是地上的冰凉的水气,还是天上撒下的冷雨都往她身体里钻。
那次,她的这条命差点交代了。
只因她给长公主熬的补药里面被人发现有毒药。
她一直跪到了晚上,一个湛蓝色的身影随着雨雾水汽站到了她的身旁。一把油布伞将她头顶的天光遮挡干净,也将她头顶的冰冷隔绝。
雨声喧嚣,打得那油布伞噼啪作响。
北笙抬头凝望,一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也低视着她,半边身体已经被淋透,正是博陵长公主之子萧勖。
她不由怔楞,因为此前她从未和他说过话,虽从未和其他贵女同流合污嘲讽他,但见到他会躲着走。
因为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自卑、怯懦,被人瞧不起。
现在,那个人却为自己撑伞挡雨。
萧勖牵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捞起,道:“我母亲中毒昏迷,即便是你在这里跪到死,也没有人会原谅你,不如自己先查明真相,等我母亲醒来后再陈情。”
北笙笑笑,从未想到替她着想的人会是萧勖。
萧勖将油布伞递过来,抬起她的手将伞柄塞到她的掌心,淡淡道:“快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若是让人看见你同我站在一起,你会遭人嘲讽。”
北笙握着伞,浑身都冷透了,身体在颤栗发抖,只伞柄上残留萧勖的余温给了她一丝温暖。
她没有着急离去,只静静的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旁人为何喜欢嘲讽你?”
那时的北笙知道萧勖的身世,却不明白京城贵族的人情。
只单纯的以为,萧勖即便有拓跋一族的血脉,但他也是博陵长公主的骨肉,旁人也应看在博陵长公主的面上对萧勖好上三分颜色。
风雨凉意掠过宫墙边上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雨水在脚边溅起朵朵水花,雨中的两个人却如石像般动也未动。
萧勖默默良久,才道:“没有理由,他们不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
说完便转身,抬袖抹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水珠,渐渐消失在幽暗的水幕之中。
北笙盯着嵯峨宫门,直到那道身影彻底不见了才握着油布伞朝皎洁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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