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笙没说话。
不说吃的好坏,便是脸上的伤不好,她就一辈子不见人了吗?
北笙想起了张征。
既然到了宝定,这个大茶商怎么也要去拜会一下。
梳洗完毕,又用了些膳,便叫斡风备车,陪她去找张征。
郎琢正和大臣们商议和亲的事,驿馆的小厮将北笙离开驿馆的事报了来。
正好议事暂歇,郎琢与两位大人闲聊。
那两位大人见郎琢有事便很快就退走了。
青阳去拦截太子和萧勖还未回来,以太子的车马,别说是两日的路程,便是一日都能赶到。
若他们已经到了宝定地界,青阳再去拦截已经晚了。
一想到此,郎琢眉头紧锁,心头情绪翻涌。
回到房中时,舒棠正在洒扫。
郎琢没有什么好心情,只道:“这些活自有人来做,你不必做这些。”
舒棠手上的活没有停,将床褥都叠了,柔声道:“奴婢也就这点用了,大人若不叫奴婢做,奴婢便不知道还如何在大人身边待下去。”
郎琢本想找一清静之地,现越觉得烦闷,便未在制止,起身拂袖而走,向廊下小厮留下话:“本官去一趟拓跋府,若斡风和青阳回来,让他们到拓跋府见我。”
舒棠站在门口,呆呆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喊道:“大人!”
郎琢在楼梯上驻足,抬头凝望。
舒棠走了过去,道:“外头风大,斡风和青阳都不在,让奴婢陪大人去。”
外头风大……
郎琢似乎从这句话中咀嚼出别的味道来。
他怔怔的,沉默半晌后点了一下头,“那你就随我走一遭。”
喜色浮上舒棠的眉眼,她回屋批了厚氅便下了楼。
郎琢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舒棠一点迟疑都没有,很自然的钻进了车厢。
马车出了驿馆,朝拓跋府的方向而去。
街道上一片缟素,马车的门窗并不能抵挡多少风寒,寒气呼呼的从窗户门缝之间钻进来。
郎琢穿的并不很厚,他不怕冷。
体内火旺之时,这样的冷风他觉得凉气舒爽,甚至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外头白雪纷纷,行人罕至。
吹了片刻的风,倒也吹去了他心头的那股烦恼,心思平静了许多。
只是想着北笙的药膏快要用完,该让郎中再制一些了。
寒风掠过郎琢,直往舒棠胸口里灌,她讲厚氅裹紧了些,忍耐了半晌,终觉冻得受不住,才娇滴滴道:“大人,奴婢冷。”
郎琢的神思被叫回,觉得有些扫兴。
他阖上了车窗,回过首来,淡淡道:“你就不该随我出来。”
舒棠搭下眼帘,不敢抬眸看他,怯生生的,“奴婢只是想找机会同大人说说话罢了。”
郎琢道:“此处离拓跋府还远,你有话就说吧。”
舒棠的心稍稍松弛了几分,小心的抬起眉眼看他,道:“奴婢知道大人心中有人,不会多看奴婢一眼。但奴婢还是想说,奴婢愿意侍奉大人。”
“奴婢不知那位姑娘的身份和来历,可便是这短短一两日的相处,奴婢便看得出,那姑娘的心不在闺阁,比起大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舒棠小心的,怕自己的话惹郎琢生气,但见他面色平静,才敢继续往下说:“大人身边需要一个贴心照顾的人,以大人为主,以大人为尊……奴婢愿做那样的人……”
郎琢轻佻一笑,突然又将笑意收敛,正了神色道:“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用处,我需要什么,便往那个位置上添一个人,他们都以我的命令为先,以我为尊。”
他细想着,突然叹了一口气,“可被人尊习惯了,也有腻的时候。若有个离经叛道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便觉得整个人生都敞亮了。”
他扬唇一笑,“我和那位姑娘之间的事你不懂,往后也别随便毛遂自荐,自降了身份!”
舒棠眼眸忽闪着,酸涩堵在心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便是再不懂,也知道自己莽撞了。
她的毛遂自荐,让郎琢讨厌了。
心头再委屈,也只能硬生生别回去。
郎琢却撇过了脸去,将车窗掀起,冷风冰霜全部灌了车厢,郎琢却觉得凉爽惬意。
舒棠裹紧厚氅,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郎琢想,既然外面这么大的风雪,北笙又有伤,她即便出门谈生意,也不会太久。
他突然就不想去找拓跋琅了,头探出车外,朝车夫喊道:“回驿馆!”
马车便在前头宽敞出掉了个头,又折回了驿馆。
第168章 我对不起你
郎琢早已让人在房中备下了火笼和暖婆子。
到了天黑,斡风和青阳竟然一同从外回来。
两个人脸色一样晦暗,郎琢正拿着火钳拨弄着火笼里的炭火,抬头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是撞见鬼了?脸色竟都这般难看?”
两人不敢说话,郎琢心神一凛,看向斡风:“北笙呢?”
斡风一下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陪徐二姑娘谈完了生意,马车快到驿馆时,便碰上了青阳……”
斡风朝青阳看了一眼,后面的话不敢说了。
青阳声音很底,搭着眉眼不敢看郎琢,“属下劝走了太子,……没劝走勖公子,他执意要来宝定替殿下看望二姑娘,殿下也同意了……”
他立马跪下,急忙道:“都怪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大人降罪!”
青阳和斡风都不敢抬头,郎琢神色有片刻的凝滞,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又往火笼里多夹了几块碳。
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斡风和青阳对望一眼,心头皆戚戚不安。
青阳小心翼翼的问:“现在人就在驿馆外面,大人要不将他们叫进来?”
郎琢想起了宣政殿外,萧勖当众撇清了自己和北笙的关系。
眼下,他搭着太子的旗号来看望北笙。
说实话,他对萧勖是动过杀心的,让他这个顶着“孽种”恶名的人永藏地下。
从此旁人便不会再诋毁看不起萧勖了,他也不会跟着难受了。
围绕在北笙身边的男子那么多,为何她偏偏会对萧勖动心?
那个全天下都看不起的人。
郎琢想着想着又笑了,他便是泡进醋缸溺毙,也不过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奸诈之心又起,他赌萧勖和北笙好不了,顶多说些叙旧之言罢了。
想到此,他抬眸道:“不必,让驿馆的人去给他们俩送两个手炉,让他们多聊一会。”
青阳和斡风面面相觑,大人何时这么大度了?
……
风雪甚急。
两人中间如同隔了一道白色的厚实幕帘。
相对而望,北笙脸上的伤并没有那么显眼。
萧勖一身琉璃色厚袍,双手垂在两侧,积雪盖在了他的冠顶肩头。
温润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扎根在泥土中迎风摇曳的小草,又像是伫立在江水岸头潇洒游荡的长柳,让人觉得温暖舒爽。
站立许久,萧勖才笑着问:“你还好吗?”
北笙却若如同坠入梦幻之中,她没想到会在宝定看到萧勖。
人在眼前,只这颗心空得难受。
倏然之间,寒意遍布全身,如同脚踩棉花,头重脚轻,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直到那人靠近了她一步,她才回过神来。
“我很好。”她答得言不由衷。
然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已经被他窥见,深邃的眼眸微微蹙起,终究将心头翻涌的情绪都强压下去,道:“你这可不是很好的样子。”
北笙凝望着他。
萧勖神色淡然,抬眸朝狂撒不尽的苍穹望了一眼,心中有万语在汹涌,出口却成了:“我本不该来的,但一听说你被人掳走,便控制不住想要来救你。”
此言一入耳,北笙便觉得自己要疯了。
前世那个挡在她身前,血溅皎洁楼台阶的萧勖又回来了……
北笙一时没绷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她颤抖起来。
即便隔着雪雾,萧勖却清晰看见。
他抬手想要安抚,理智让他缩了回来,只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奔溃。
看着她瘦弱的肩膀轻轻耸动,强压着声音抽噎。
萧勖静静地站着,仍由风雪砸在他的脸上。他依旧还是不够胆大。
忽然想,自己怎么就没有继承盛乐先王的匪虎之气,只凭着厉胆,将心头所爱扛上肩头掳起就跑,也是一桩快意之事。
可他终究没这份胆气。
北笙抽噎着道:“我对不起你……”
萧勖听着心如刀绞,声音里藏了几分沙哑的哽咽:“你何曾对不起我?是我福薄,配不上你。”
北笙眼眸不敢凝视他,语气依旧哽咽,“不,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萧勖有些恍惚,北笙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你何曾连累我?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不问我的身世就对我好,不像其他人,总是低看我三分。”
他的语气平静,也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错就错在,他将北笙对他的好误解成了其他的意思,才造就今日两人窘迫的局面。
不然,只当成挚友,便没如今这烦恼。
北笙知道多说他也不懂,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抬手掩去了泪水。
乌黑的眼眸望着他才道:“记住,以后不管我遇到了什么事,都同你没有关系,你要好好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萧勖朝北笙身后扫视一眼,驿馆里外都是兵士,都是郎琢带来的人。
北笙的往后的确和他没有关系了,她有更好的人照顾她。
这次来,本就是为了看她是否无恙,如今亲眼见了,心愿便了了。
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喉结微微滚动,沉默了一瞬后还是鼓起最大的胆量,近前一步,将人拥进了怀抱。
北笙措手不及,挣扎了两下。
萧勖却在求她,“就这片刻,再也不会了。”
北笙脸靠在他冻得冰凉的胸膛上,终究没动。
萧勖苦涩的一笑,“你是这么好的姑娘,他得了你,是他的福气。”
北笙脸疼,却也跟着一笑。她没说,她和郎琢的结合,是她和郎琢彼此的孽,说什么福?
她道:“你做好自己的事,必有比我好的女子来找你。”
萧勖默然,没有说话,心头却知道,再也不会有比北笙更好的女子了。
久久无言。
许久之后萧勖才放开了北笙,“太子殿下要一道来看你的,他被青阳劝在了宝定城外,你们的事终究绕不过他,让郎大人小心应对。”
北笙面上霎时羞红,只点了点头。
萧勖向后退了三步,莞然一笑,“殿下还等着我,我先走了,你保重。”
这下是彻底说再见了。
北笙道:“好。”
和从前一样,一直注视着他离开。
雪雾遮挡,萧勖只走出去几十步,她便就看不见他了。
那人来过,又好似没来过。
莫名的,北笙心头浮起一种真假难辨的错觉。
一瞬间,觉得头疼欲裂。
凝立许久,待心头只剩下一片荒芜,她才转身朝驿馆大门走去。
第169章 风雪甚急
青阳和斡风从门内出来,回身关门时,偷偷瞥了一眼在房中捧着一册书看的郎琢。
只觉得那副平静无澜的身躯内,藏着即将奔溃的癫狂。
就在刚才,勖公子将徐二姑娘一揽入怀,正入了郎琢的的眼。
便是再温声温气说“请勖公子前来一叙”,青阳和斡风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向脊背。
萧勖走出不久就被青阳和斡风拦下,听到郎琢相邀时,很明显怔愣了一下。
便知拗不过,便搭了眉眼,又折身跟着二人往驿馆而来。
起先萧勖心头有过慌乱,但越是离驿馆越近,心头越是静定。
往事过眼云烟,便不用再畏惧,更不用遮掩,坦坦荡荡旁人才不会拿捏他的短处。
在楼前台阶上跺了两下鞋底的积雪,将身上冠顶的雪掸了掸,萧勖便跟着人上了楼。
茶已经烹熟,噗嗤噗嗤顶着壶盖翻滚,郎琢不疾不徐将团垫放在案上,才将铜壶放在了团垫上。
青阳将人引进来时,郎琢眉眼未抬,继续平心静气做着手底下的事。
青阳退了出去,萧勖躬身搭了一下礼:“下官萧勖见过郎大人。”
郎琢已经给两个茶盏中斟好了茶,暗暗吸一口气,将所有心绪压下,才转脸一笑,指了指对面的软席,“快坐!这里不是京中,不必拘礼。”
萧勖没有踌躇,坐到了郎琢对面。
每次面对郎琢,萧勖心头总有说不上来的情绪,如今也不例外。
郎琢每次来长公主府,都很自如,反到他这个长公主的亲生子畏畏缩缩,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动到了旁人,引来一顿责骂。
长公主对郎琢的亲近,婢女奴仆对郎琢的阿谀,是他这个亲子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萧勖悲愤时问过高娘子,这是为什么?
但高娘子说,因为郎琢是陛下看重的人,而他因为是自己人,所以府中上下才会对他严厉。
陛下看重的人何其多?经常来长公主府拜会的却只有郎琢一个人。
作为同龄人,萧勖也曾想过同这位首辅大人交好,但经常见面却说不上话。
说句不好听的,郎琢好似不愿意搭理他。
这次来宝定,萧勖也未想过要拜会郎琢,突然被请,除了徐北笙的原因,萧勖想不到其他。
萧勖将冻得发僵的手伸到泥炉上搓了搓,他本就对人寡言,对郎琢也热情不起来,只道:“下官领太子之命而来,着急回去复命,大人有话就说。”
郎琢抬眼看了他有片刻。
这才发现往日懦弱的人这一刻面上竟然一片肃冷,没有一丝笑意,犹如矗立在狂风骤雨中的不屈之杉,又似立于峭壁之巅,历经寒霜而依旧坚韧的巨石,澄心静虑,守道不离。
这倒叫人意外。
盯看久了,郎琢一笑,指了一下萧勖面前的茶,“趁热尝一尝,这是宝定的茶。”
萧勖只瞥了一眼那茶,将烘热的双手拢进袖中,未动。
见是此,郎琢也未再多言,只道:“太子救人心切,罔顾大局,身边人却不相劝,反倒怂恿公子和殿下一同来宝定这个虎狼之地,若殿下有失,谁能担起这个重责?”
他握着茶盏的手也紧了几分,“倒不是本官责怪公子,本官只是想知道太子身边的近臣是如何辅佐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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