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礼又轻又慢的语气,成功按住了方知悟好不容易有点起伏的心情。
他抽出垫在白瓷骨碟之下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沾染红酒酱汁的唇角,正对方知悟的瞳孔中燃起如同野火般的两点光芒:“霭霭跟我说过,她根本就不想参加你酒吧的情侣活动,就算那天你不为了救她而受伤,她也会想方设法把它们都推掉。”
“也对,陪伴一个幼稚的、事事要顺从他心意的人出席活动,稍微想想就觉得十分无聊而折磨,所以她选择跟我一起,去赴安德烈导演的酒约。”
“那晚我们喝得特别尽兴,安德烈导演离开后,我和霭霭还去了滨海边。”
相比轻柔的音调,祁言礼将用过的餐巾猛地丢掷在长桌之上。
他盯着神态不自觉变色的方知悟,笑眼弯曲,无比灿然地说道:“也就是那晚,我对霭霭表白了,我说我有多么的爱她,这些年来,也是为了靠近她,我才会和你成为朋友。”
“然后喝醉酒的霭霭抱着我说,如果我真的爱她,就去跳海吧。”
“跳海很可怕吗?”
“谁又会清楚在听见她想让我想办法证明爱意的时候,我的心中有多么的欣喜。”
祁言礼白皙斯文的面孔在回忆起当天的场景时,痴态又沉溺地浮现出两抹薄红。
他浑然忘却了方知悟的在场,陶醉地叙述起他同池霭在海中纠缠亲吻的过程。
“她终究舍不得我去死,站在海里不断地呼唤着我。”
“在找到我后,掐着我,坐在我的腰上,低吼着爱惜生命的人才有资格来爱她。”
祁言礼涣散着瞳孔,又冷然盯紧面前呼吸逐渐变重打扰到自己的方知悟:“我愿意为了她去死,为了她献上一切,做她的狗也心甘情愿,而你呢?你霸占着位置又做到了什么?”
不等方知悟回答或者冲过来挥舞拳头,祁言礼又用双手撑住桌面站起。
这对昔日互为最好兄弟的挚友,此刻相视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
祁言礼快意地欣赏着方知悟熊熊燃烧,即将把自身化成灰烬的灰绿眼睛,柔声呢喃道:“……阿悟,有时候,我真的、真的很羡慕你。”
“你从出生开始就是含着金汤匙,想要任何事物都毫不费力。”
“而我虽然现在名义上是祁家未来的接班人,却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回到祁家最开始的那几年,父亲轻视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欺辱我,就连为本家工作的、有点资历的佣人们,也可以在背后嘲笑我是人尽可夫的舞女生下的孩子。”
“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咬着牙、咽着血泪厮杀得来的。”
“而你拥有的东西,只不过因为你长了张俊美的脸蛋还叫做方知悟。”
“你以为我抢了你的东西,可在你之前我就认识了霭霭。”
“我爱了她多少年……”
“而你享有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从来不好好珍惜。”
话到结尾,祁言礼居高临下,仿佛审判凡人罪恶的天神那般表示,“所以,为了惩罚你,惩罚你的傲慢,惩罚你的自私自利,你现在连一个虚假的名分都难以守住。”
他缓步来到浑身颤抖的方知悟面前,取出方知悟未曾使用过的餐巾,仔仔细细擦拭着泛白的手指:“我想,也许以后你我都不会再踏足这家餐厅了。”
“那么,你就慢慢留下来,好好品尝。”
说完,他呼出一口气,将餐巾扔在了方知悟纤尘不染的白色西装上。
……
很长时间之后,餐厅即将收场。
经营人派遣经理上楼,询问一下独自留下的贵客的用餐情况。
推开紧闭的厚重大门,经理看到了那位一动不动坐在餐桌尽头的贵客背影。
他扬起职业化的笑容,缓步过去,却冷不丁看到一团抹布似的餐巾丢在贵客身上。
结合贵客放空的表情,基本上没怎么动过的食物,以及另一边全然皱起的铺桌布,想象力丰富的经理一下子在脑海中勾勒出两人争吵的画面。
但他到底浸淫行业多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您好,我们就要打烊了,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经理彬彬有礼的声音,像是一道咒语忽然唤醒了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方知悟。
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又被璀璨连绵的穹顶灯光投进干涸眼眶,逼出温热的生理泪水。
得知真相,很奇怪的,方知悟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不再那么痛。
腐烂处的伤疤被刺破,流尽鲜血和脓液之后,他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道德、情谊、顾忌、考量……
这些东西既然祁言礼可以不要,那么从今以后,他也可以通通选择丢掉。
“客人?”
经理再次好声好气地唤道。
方知悟抹掉眼泪,冷冷看了他一眼。
在对方噤若寒蝉的神色里,他突然想到上次真心话大冒险时自己和祁言礼的回应。
既然谁离开了挚爱都会死去——
那就各凭本事把墙角挖过去。
第70章
“霭霭啊, 再过几天就是阿悟的生日。”
“他想着你平时工作比较忙碌,特意把庆祝的派对改到了周末。”
“阿姨想问问你有没有空参加呀?”
接到江晗青打来的电话,池霭觉得, 有时候两个人演戏太逼真也是件无奈的事情。
江晗青的询问名为征求她的意见, 但按照平时她和方知悟平时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的恩爱情深,如果连方知悟的生日她都推脱不去,难免江晗青会认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越到康复手术的前夕,许多细节越要谨慎再谨慎。
略作思索过后, 池霭答应下来, 又问及庆生派对的地点。
江晗青答道:“滨海浅水湾的私家游艇Ventus上, 周五晚上我会派人来接你。”
这艘颇受方知悟喜爱的爱船,池霭许多年前碰巧去过一次。
那时候方知悟邀请了七八个朋友在上面大开泳衣派对,无数价格昂贵的红酒、香槟、威士忌、白葡萄酒像不要钱的白开水一样堆放在高脚圆台的玻璃桌上。
偶尔还有喝醉了的男男女女冲进旁边演奏的乐队里,拿起话筒扯着走调的嗓子同他们嬉笑合唱,又或者干脆将脚上的鞋子一甩,欢呼一声猛地跳下蔚蓝的大海。
年轻不经事的富二代们举办的活动有充足的金钱物力支撑,说丰富确实让人眼花缭乱。
但一旦参与其中多次, 又会透出一种空虚无尽的乏味感。
想来这次也不意外。
池霭的猜测在收到方家的保镖亲自送来的高定礼服裙时变得更加笃定。
她把这件事告知了祁言礼一声。对方便在第二日与她见了一面,拜托池霭把自己提前好几个月准备的礼物代为转交给方知悟。
如此到礼拜五晚上, 池霭下班回家简单地化了个淡妆, 便坐上方家派来的豪车。
方知悟没有亲自前来。
开车的司机也并非池霭熟悉的老张。
池霭同他闲谈两句, 见对方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寡言, 遂放弃了探问的兴致。
抵达目的地,池霭才发现这个江晗青亲自打来电话邀请她参加的派对的特别之处。
靠近海岸的码头, 一驾亮着灯的游艇孤零零停在港内。
它漆在船身上的名字是个普普通通的中文, 并非用以举办活动的大型游艇Ventus。
视线落回周身的近处,本该豪车云集的码头也显得空旷而寥落。
属于方知悟的跑车停靠在掩映的树丛后方,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池霭迅速意识到,这般安排,似乎今晚庆生派对的受邀嘉宾唯独自己一人。
这时坐在驾驶室内少语的司机才扭过脸来,对她展开笑颜:“这是夫人给您的惊喜。”
在对方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池霭也只能装成吃惊且欣喜的模样踏上甲板。
很快有人收起了缆绳和船锚,嗡嗡似蜂群的引擎发动声在她耳边奏响。
她望着海岸在视野里逐渐变远,而那辆停在岸边的豪车和司机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仿佛带有任务一般目送着游艇的前进。
池霭正想进入船内,有人信步绕了出来,顺手拨弄了一下装饰在船窗上的彩灯风铃。
叮铃叮铃。
“别看了,司机不是来监视你的,而是来监视我的。”
方知悟又是一身热烈的红,头发特地做了个造型,还挑染出几缕月光似的白色。
他抱臂斜斜倚靠在玻璃船窗旁,比彩灯还要耀眼的容貌在月夜下熠熠生辉。
纵使四目相对了十多年,池霭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沉溺于他的浓烈皮相之中。
她听见方知悟的话,不由得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妈认为每年生日派对我不是叫上狐朋狗友们玩乐,就是跑到国外去不知道在干点什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完这个生日我就二十七岁了,应该收收心。”
“所以她说今年的生日除了你之外,我不准跟任何人一起过。”
某种意义上江晗青的想法也很有道理。
人如果总是陷在盲目的热闹里,就会很难看清自己究竟处于何等位置。
池霭打量着他,没表明态度,再次侧脸去看目送了他们很久仍然没走的司机,耳畔又传来方知悟无奈的声音:“你再盯着看他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估计是老妈担心我表面上答应了,转头又把他们偷偷放上游艇,于是叮嘱司机一定要看我们开的足够远才行。”
池霭道:“看来你在江阿姨那边也没什么信誉。”
“什么叫也?”
方知悟皱着眉眼露出不满的神色,游艇灯光照亮他的脸,在边缘泛白的模糊光晕中,池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回到了彼此了解、彼此挤兑,但又保持着应有距离的从前。
这样就很好。
池霭提起礼服的裙摆,心中因为面临两人独处的情况,而暗自建立的防备感弱下几分。
她假装没有听见方知悟的反问,高跟鞋稳当踩在轻微摇晃的甲板上向内走去:“所以这个生日没有陪伴你的朋友,也没有劲歌热舞,就我和你两个人,你打算怎么过?”
方知悟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说实话没想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池霭足音一顿。
她没有转头,背后方知悟的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若无其事:“我跟我妈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你最近在参加公司的一个大项目很忙,这种不是整岁的小生日你不来也没事,老妈当时没多问什么,只神秘兮兮地说给我准备个惊喜,我没想到这个惊喜会是你。”
方知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此刻池霭无从考究。
她走进尚算宽阔的船舱客厅里找到沙发坐下,低头打开手提包的金属扣,边摸索着里面的东西边对他说道:“是你想得太多,过去那么多年,我过生日你都会送我礼物,为我庆祝,所以轮到你的生日,不管我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只要你需要,我同样会如此。”
方知悟清楚他为池霭过的大部分生日,本因都是受到母亲江晗青笑眯眯的胁迫,就连礼物也买得潦草,有些时候甚至是江晗青或者大哥方知省代为挑选。
而如今池霭为他过生日,也只是为了回报一份不想承担的人情。
方知悟间歇感到心灰,下一刻手里又很快被塞进来一样棱角柔软的东西。
他垂眼看去,是一个印着轻奢品牌logo的方盒。
“不是什么很值钱的材质,不过也花费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你将就戴吧。”
池霭送给方知悟的礼物是一对黑曜石的袖口,切割成圆面的宝石被一圈纯银打造的结绳而围绕,在小巧的底部还刻有花式的英文单词“free”。
它是这个系列佩饰的名字,池霭认为用在方知悟的身上恰如其分。
她趁着方知悟无声观察这对袖扣的间隙,说出自己在买下礼物时想好的祝祷词:“黑曜石的寓意是平安和勇气,希望你一生健康平安,这样就有勇气去追求你向往的自由。”
方知悟品味着池霭的话,又将袖扣翻过来端详着那个单词。
只觉得心像是一半泡着温水,一半又浸入寒冰。
他忍不住在心里苦笑,给颗糖再附赠巴掌的手段,池霭真是使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
上一秒自己还在因为她真诚的祝福而动容。
下一秒,又被她借助“自由”的委婉提醒而刺痛。
方知悟坐在沙发皮面分割的另一边,动了动嘴唇,低声道:“谢谢。”
“不用谢,还有一样东西,我受人所托转赠给你。”
池霭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更加精致、品牌logo也更加顶级的丝绒方盒。
这次她没有直接塞进方知悟的掌心,而是轻轻放在离他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边缘,“言礼说之前在意大利的拍卖会上,你因为到场时间太晚错过了一块古董表而觉得很可惜,这是他花费了小半年的时间,从瑞士一位家族专门制作机械钟表的富商家里搜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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