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悟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挑起眉毛不以为意地说道。
池霭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到前面微信里发送的“朋友”称呼,或许让方知悟对于自己和祁言礼之间的关系产生了遐想,于是说道:“他和我在一起,他的人情就是我的人情。”
“……”
这下轮到方知悟说不出话了。
他注视着池霭,灰绿色的眼瞳里却没有出现池霭熟悉的,那种自尊受到冒犯的愤懑。
而是脆弱的、易碎的,受伤表情。
“如果他真的爱你。”
“就不会故意延长自己生病的时间,好不断被你照顾,获取你的关爱和怜惜。”
明晰的灯光之下,方知悟的眼睛像是散在酒液里的冰块。
幽幽的,一方一方的,自内而外渗透出消融自身的寒气。
池霭问道:“怎么会是故意?”
方知悟不愿被池霭知晓自己偷听偷看的卑劣行径,只找了个借口嘴硬道:“他们祁家又不是没有家庭医生,就算不方便去医院,把医生叫过来开个药打个针不就好了吗?”
“又不是多严重的病,怎么会拖这么长时间还在发烧?”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当然是个简单高效的解决办法。
可池霭深知,方知悟掌握的祁家的家庭情况肯定比自己多得多。
她的眼中透出一种方知悟无事生非的无声指责,站在祁言礼的立场上替他说话道:“你又不是不清楚言礼他家那些兄弟姐妹们的性格,把家庭医生叫过来,不就等于整个祁家都知道了吗?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趁着言礼生病,私下里做出一些试图动摇他地位的小动作。”
“好,家庭医生可以不叫。”
“那去医院呢?他工作还没忙到抽不出时间去医院看看吧——”
池霭望着方知悟,事情涉及祁言礼的隐私和弱点,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用两道态度分明的眼神,令方知悟体会到,刚才的一系列对话,自己又做错了事情。
本能催促着他竖起更尖锐的刺进行反驳。
去告知池霭,高中念书的时候,祁言礼曾经为了确保自己竞选学生会会长的职务时能够战胜颇具竞争力的对手,故意在校庆活动开展的前一晚,泡了整整一个小时冷水澡。
第二天又拖着高热的病躯,前前后后地操劳布置。
最终凭借刻意营造出来的负责形象,在校庆结束后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全票选择。
可方知悟刚张开嘴。
又在池霭的视线里领悟到,或许她想要的并非祁言礼生病背后的真相。
而是一种无条件支持她的信赖和理解。
……
方知悟将祁言礼学生时代的秘密咽了下去。
他对着池霭,露出一个自己的人生里,从未设想过会学会并且使用的容忍笑容:“好,我知道了,你别担心,今天时间太晚,明天我会派家庭医生过去好好给阿言开药治病。”
第74章
祁言礼站在洗手台前, 注视着镜子里刚洗干净头发,整张面孔都湿漉漉的自己。
启动的吹风机在他的手中嗡嗡作响,左边的大理石台面上, 手机的屏幕持续亮起。
上面是微信的界面, 池霭发来下班后看望他的消息停留在二十分钟前。
卫生间外,被祁言礼请来的佣人们正在拖洗地板、擦拭家具。
他们无声地行动着,将池霭最喜欢的新鲜月季花插进空置几日的极简花瓶里,又往摆放在客厅和卧室的玻璃扩香器滴入香氛精油, 好让人一进门就感受到温暖舒适的气息。
按照祁言礼的计划, 高烧生病的模样被池霭看见过一回, 得到她的怜惜就已经足够。
女人会喜欢男人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
却不会愿意看到他们的外表,同周遭的环境长时间呈现出不修边幅的邋遢。
待到祁言礼吹干头发,佣人们也完成了任务离开家中。
不用负重上班,躺在床上休息半天,他的精神状态已然好了许多。
他进入衣帽间,挑选着等会儿和池霭见面时要穿的衣服。
最好是宽大的家居服,能够消弭一些病气, 配色要眼前一亮,但又不能过于刻意。
挑挑拣拣, 祁言礼选出件湖水绿的毛衣。
还没套上脖颈, 玄关处就传来房门解锁的声音。
虽有些奇怪池霭今天竟然来得这么早, 他还是加快速度, 顺便在等身镜前打理了下露出笔直锁骨的领口,方才戴上口罩, 洋溢着笑容快步走了出去。
“霭——”
第一个音节出口, 紧接到来的叠字掐灭在喉头。
当祁言礼看清出现在玄关的客人面孔时,唇畔的笑意未止, 轻快的眸光已是半程凝固。
“阿言,见到我很意外吗?”
身后跟着医生的方知悟摘下墨镜挂在胸前,背起双手,唤出昔日两人未曾决裂时互道的亲昵称呼,“是霭霭跟我说你生病了又不想去医院,所以我就带着医生来看望你了。”
“下次有这种事直接跟我说就行,光跟朋友诉苦病又不会自己恢复。”
他的语调懒洋洋的,像极了飞累栖息在花丛中的轻盈蝴蝶。
转动剔透的眼睛与祁言礼对上的瞬间,自上而下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讥诮感。
过热的大脑令祁言礼的思考慢了一步。
很快,他就明白了池霭发来的那通微信少了另一个主语。
不是她来看望自己,是她带着方知悟和家庭医生来看望自己。
本想着借用小时候的经历和家里的情况博取池霭的怜惜,祁言礼却没想到哪怕在这种事情上,池霭也是个果断的行动派——绝不会仅有口头安慰,势必要把问题彻底解决才行。
祁言礼的笑容发苦,不知道这算不算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当他听见方知悟背后的家庭医生,熟稔地称呼自己为“祁少爷”时,又意识到有这位和方知悟的母亲江晗青来往密切,却并不了解虚假婚约本质的第四者存在,早已撕破脸的他们三个人,不得已又要开始上演关系错位的戏码。
收起盘桓在脑海千丝万缕的想法,祁言礼正准备说话。
那头方知悟又故意抢过他的话头,一面大摇大摆走近,一面用一种半是嬉笑的态度说道:“霭霭刚下了班正在往你家过来的路上,我寻思在外面等着也是等着,就想试试你家的密码锁换了没有——结果真就打开了,阿言你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要有点安全意识的嘛。”
“安全意识”这个词语用的微妙。
就好像祁言礼不改密码,哪天会有人冲进家门来将他暴揍一顿一样。
祁言礼懒得跟方知悟计较这种低级的威胁,也不欲在池霭到来前和对方发生任何摩擦。
他咳嗽两声,刻意挤压着声带,使嗓子发出被病痛折磨出的沙哑:“阿悟,你和医生先在沙发上坐坐吧,我去给你们倒点茶水。”
“谢谢祁——”
“不用,你是病人,哪有还要你操劳的道理。”
家庭医生微弱的道谢声淹没在方知悟响亮的声音下。
他用目光环视了一圈打理得窗明几净、颇为温馨的环境,鼻尖嗅到和祁言礼一样虚伪失真的无形香气,恶劣的念头升起,口中索性命令道:“李医生,我不是让你带了消毒水来吗?阿言生病这么久一直没好,估计也是被这房子里的病毒影响,你就帮忙消消毒吧。”
习惯了方知悟兼顾想一出是一出和唯我独尊的个性,家庭医生只敢默默在心中腹诽两句“这是人家的房子不问人家擅自做出决定真的好吗”。而反应到表面,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从医疗箱中取出大瓶消毒喷雾,识时务地走进了远离两人的卧室里开始进行喷洒工作。
祁言礼的脸早在听到方知悟指挥的内容之际,就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不方便开口拒绝,耐着性子等到家庭医生走进房间,才坐在远离方知悟的另一侧沙发平声说道:“你来干什么?总不能真的盼望我的病早点好了吧?”
“要不是池霭拜托我,我根本就不想来。”方知悟反唇相讥,“怎么样,发烧发了几天脑子烧清楚了吗?生病不去医院,非要麻烦池霭,把病毒传染给她你就高兴了。”
祁言礼拉高口罩,半阖眼睛:“既然不想来,现在要走也没人拦着你。”
方知悟望向他的视线像是雪亮锋利的刀子:“反驳不了我,所以只能找些有的没的话来说了吗?你也发现你这种装病卖惨的行为很低劣了吧?祁言礼,你到底是有多缺爱啊?”
都已经选择了把撬墙角这条路走到底,祁言礼又岂会因这点不痛不痒的讽刺而破防。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眨动睫毛无辜回应道:“我早在电话里就跟霭霭说了不要过来,可她就是担心我,我能怎么办?阿悟,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消毒水略微刺鼻的气味,取代了祁言礼精心准备的香氛。
装饰温馨的房子,也在这股味道里逐渐变成了类似医院般毫无旖旎感的场所。
两个高大的青年坐在沙发上相互阴阳怪气。
祁言礼又用十分同情的语调说道:“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总不能是霭霭甩掉你跟我在一起之后,你才幡然悔悟发现你早就爱上了她吧?”
“阿悟,你觉得这种东西说出来不好笑吗?就算霭霭听到你内心的真话,你猜猜她会认为这样不值钱的爱究竟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感情本身呢?”
相识多年,两人终究太过了解彼此。
祁言礼两句话戳中方知悟的死穴,把他气得唇角肌肉抽动。
就在方知悟思考要不要直接拆穿祁言礼的阴暗性格时。
磕哒——
玄关处又传来大门开启的提示音。
这次来的人会是谁,就算用脚指头思考也能知道。
方知悟仗着个子高出祁言礼几厘米,又没有生病,立刻转怒为笑奔向了进门的池霭。
“宝贝,你来啦!”
池霭被这个过分热切的昵称给叫得脚步一顿。
下一秒,视线又跟从祁言礼卧室转出来的家庭医生迎面对上。
她静止须臾,被动承受着方知悟顺势挽在自己小臂间的健壮胳膊。
“池小姐,我已经给祁少爷的房间做完消毒了,下一步就要开始给他看病。”
提前得到过方知悟的叮嘱,家庭医生尽职尽责地同她汇报着。
“噢,好,麻烦您了。”
池霭的目光搜寻在祁言礼的所在。
瞧见对方正在一边不停咳嗽一边佝偻着身体坐在客厅,病弱憔悴的模样和自己身边神气得像只漂亮小公鸡的方知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池霭不禁对弱势的一方天然产生了几分关切之情。
她不动声色将手臂从方知悟的桎梏中抽出,来到祁言礼所坐的沙发后慰问道:“言礼,你怎么坐在这里?房子里又没开地暖,你穿得这么少,当心着凉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好多了。”
“刚才阿悟也是怕我无聊,拉着我在沙发上说了会儿话而已。”
这种看似开解实则告状的话语,方知悟又怎么会听不出。
他笑容一僵,下意识看向池霭的方向。
却见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摆手招呼道:“阿悟,过来把言礼扶进卧室。”
……
经过家庭医生的检查,祁言礼被确诊为着凉引起的发烧,还伴随着急性扁桃体炎。
他给祁言礼开了退烧消炎药,又叮嘱祁言礼饮食清淡、多喝水、注意休息。
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高明,有了他的诊断,得知不是什么大病,池霭也放心许多。
有外人在,她不方便亲自动手,指挥着方知悟忙前忙后给祁言礼端茶倒水掖被子。
方知悟听话照做,毫无怨言,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关怀起水温合不合适,被子够不够厚——转变之大,几乎让池霭怀疑他是不是像某些仙侠小说里的剧情一样,被人给夺舍了。
“话说,阿言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记得我和你认识这些年,除了高中校庆的那次也是像你现在这样严重,其他时候,你好像连咳嗽一声都很少见吧?”
方知悟绕到床尾,把祁言礼漫过床沿的被子拣了回去放下,口中状似无意地絮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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