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双拳紧握,安静注视着琉璃轻盈身姿施展出的每一个动作。那把镶嵌着紫色水晶石的秀气长剑似是有意识般,在她手中十分服帖,随着她的动作施出不一样的剑花,与那满院纷飞的桃花融合的恰到好处。
琉璃纤细手腕翻转,忆影剑堪堪脱离她手心,下一瞬‘咔哒’一声又落了回去。
坐在日头下缝补衣物的简兮看到她这动作不由心生羡慕,少女时期的她跳起舞来,身子亦是这般轻盈,细嫩手指也同样灵巧鲜活。
只是… … 她垂眸看着自己粗糙许多的五指,心底无声叹息。自从良人离开,没了人侍候,她的手是愈发不能看了。
来了有半个时辰的燕丹怔怔注视着舞剑的琉璃,凝重面色下是沉重心事。
近日来,他发觉她一直有意在疏离自己,不仅态度冷淡,更是话都不肯跟他说。
有时他故意找话题攀谈,琉璃也只是敷衍笑笑,甚少搭腔。
燕丹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她,也曾含蓄问过,琉璃每次都只是淡笑着说自己忙。
她也确实忙,前半日忙着教习嬴政剑术,后半日教习学术,夜里还要研读新的文章。
单薄胸膛缓慢起伏,燕丹无声叹息,唇角下垂,许久不愿移开的视线看向院外盘旋而起的残叶,神情是难掩的失落。
樊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本严峻面容更显冷意,周身气场亦是低了几度。
立于他身侧百无聊赖的武庚瞧见他的反应,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地声音问:“你这是?”
樊尔在这声询问中回过神,面色缓和不少,唇角动了动,声音极低回应一句:“我没事。”
武庚不信,但也没有追问,他一直都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桃花树下,琉璃收起剑式,问嬴政:“可都看清了?”
嬴政点头,目光灼灼看着她手中忆影剑,腼腆问:“我能否用你的剑?”
琉璃本想拒绝,可他眼里希冀太甚,她于心不忍,最终将剑递出去。
嬴政眼睛霎时弯起,快步上前,双手捧过,犹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樊尔看到那一幕,脸色沉了沉,向琉璃投去告诫眼神。继承者之剑,外人是不可以碰触的,纵使对方只是不懂事的孩童也不行。
明白樊尔眼神里的意思,不待嬴政看仔细,琉璃便收了回去。
起初是出于怜悯,而今她也发觉自己太过惯着嬴政了,几乎做到了凡事必应。
“你还小,这把剑重量不轻,你不便使用,还是用木剑为好。”
嬴政没有坚持,能摸到真剑,他已是知足。
昼夜交替之间,时间恍若不觉流逝。
春日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溜走,转眼到了炎炎夏日。
嬴政穿着短衫提着半桶水走进庭院,武庚架着双臂紧张在他身边转悠,生怕他一个不慎,把桶摔了。
院中,樊尔正在帮着简兮晾晒昨日收回来的麦子。
看到儿子提着木桶进来,简兮忙放下手中麦子,跑上去接过,照例说上一段:“为母说过不止一次,你正在长身体,不可干重活,万一长不高,该如何是好。”
嬴政举起自己裸.露的手臂给她看。
“母亲不必担忧,您看我袖子又短了许多,定是又长高了。”
简兮哭笑不得擦去他侧脸上的灰土,转身将水倒进水槽里。
闲坐在阼阶上躲日头的琉璃,看到紧张兮兮的武庚,不由失笑。
武庚窘迫整理好衣衫,端正仪态。
嬴政见状,不解:“你笑甚?”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腕。
“既然衣裳又小了,就去买新的。”
“不可不可… … ”
简兮丢下木桶上前阻拦:“小孩子长身体很正常,哪能总是破费,天气热起来,衣裳短了也无碍。”
嬴政沉默缩回手,琉璃已帮助他与母亲许多,的确不该再让她破费。
几人说话间,院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煞是可疑。
“谁?”
樊尔丢下麦子,严肃呵问,右手已经放在赤星剑柄上。
院外之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去,高喊着:“我并无恶意。”
“阿水?”简兮惊讶:“你为何过来?”
阿水颤巍巍起身,小心迈进院子,双手奉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主公谴我前来,给夫人送些钱币。”
简兮没有客气,上前接过,关切问:“父亲母亲近来可好?宫里可还一直派人监视?”
阿水恭敬回答:“主公主母身体一直康健,宫里的人昨日撤走了。”
简兮松了一口气,嘱咐他:“你快些回去,莫要被宫里人发现。”
阿水恭敬辑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仆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简兮这才安心回到院里,把那袋钱币给了琉璃。
“你们师兄妹平日里为我们母子花费许多,这些你先拿着。”
怕琉璃拒绝,她又补充:“左右街市上的商贩不会把物品卖给我们母子,我留着这些也无用。”
琉璃思忖须臾没有拒绝,接过拎在手里,重新牵起嬴政手腕。
“走,去买新衣裳。”
听闻这话,简兮才明白过来,琉璃为何没有过多推拒。看着儿子身上简陋衣衫,她鼻子一酸,并未阻止。
一大一小走在空寂街道上,后面跟着魂魄武庚。
樊尔因麦子还未晾晒好,故没有跟着一起。
拐过街角时,嬴政惊觉回头瞄了一眼,下意识拽住琉璃袖子。
“我最近总觉背后阴森森,仿似有鬼。”
这话一出口,一鲛一魂魄均是一僵。
琉璃回头看武庚,却见他慌乱摆手,一脸不知所措。她明白这鬼魂定不会无聊到吓唬一个孩子,魂魄属阴,靠得近了确实会让人略感阴森不适。
她听说有些年幼孩童甚至能看到鬼魂,嬴政有所察觉也在所难免。
“兴是你衣衫短小,误将凉风当做鬼了。”
嬴政将信将疑,再次回身查看,来时的路空空如也,连只鸟儿都没有。
“走吧。”
琉璃伸手覆在他后背,推着他往前走。
夏日的冬日比之从前更加热闹,各色吃食散发这袅袅热气,食物香气不可阻挡钻入鼻尖。
琉璃带着嬴政走进一家成衣铺,商贩热情迎上来,见一大一小两人相差最多不过几岁,话到嘴边,忙改了口:“女子可是带幼弟采买衣物?”
环视店内,琉璃才点头,把嬴政推上前,“给他选一件略大一些的衣物,最好明年长高亦能穿。”
成衣铺是年后才开起来的,商贩是位齐国人,因此并不知道嬴政身份。
战乱之后,城中黔首生活比以往拮据不少,更是难添衣物。
琉璃与嬴政是近日难得走进来的客人,商贩态度无比热情,大手一挥,指着众楎椸上挂着的衣物。
“这都是本铺近来新品,这几件比较适合孩童穿。”
他说着走到左侧那排楎椸附近,指着一件灰青色的布衣。
“二位看,这件如何?”
布衣样式简单,衣襟袖口出绣有稀薄竹叶。
夏日穿青色比较清爽,琉璃瞧着不错,掏出三枚钱币递给商贩。
“就这件了。”
“好嘞!”
商贩忙乐呵呵拿下那件布衣包上。
第034章 生于忧患
接过布包, 琉璃想起简兮身上还穿着闷热的春衣,于是便也给她买了一件。
樊尔没有来,无人跟在后面帮忙提东西, 琉璃不好让嬴政一个孩子来提, 只得自己拿着。
武庚伸出手又缩回, 暗自懊恼自己帮不上忙。
买上吃食,琉璃正准备带着嬴政回去。
熙攘街市上, 有一辆四马所拉服车自不远处而来。
车上坐着一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的华服男子,五官深刻俊朗,模样正派周正, 像是个好人。
此男子正是赵国春平侯赵屹,深受赵国黔首们爱戴的那位。
服车另一侧坐着许久不曾露面的赵堰, 自从伴读被杀,他萎靡沉闷许多, 眉眼低垂乖顺坐在兄长身边。
琉璃不动声色拉住嬴政退到路边,并不打算跟赵堰计较先前的城郊恩怨。
曾为人上人的武庚,瞬间明白服车上的两人是何身份。虽然他不为人们肉眼所见, 可也默默跟着琉璃退到路边。
车上赵堰无意间看到嬴政, 本能急声喊住马夫:“停车。”
几月来心里憋着的郁结,他一直找不到发泄对象, 此刻看到嬴政,已然顾不得是在当街, 本能想要上去找茬。
马缰勒紧,马儿嘶鸣着高昂头颅, 被迫停在街市中心。
不待服车停稳, 赵堰就跳了下去,直直朝着嬴政而去。
赵屹怕自家这个幼弟又惹出事端, 忙跳下服车,跟了上去。却见他直奔路边的少女、男童而去。少女模样稚气未脱,那张素净脸庞不施粉黛,依然令人惊艳,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生的如此惊艳之人。
少女身旁的男童眉眼依稀有熟悉之感,小小年纪皮相已是颇佳,可以看出日后定是不凡之姿。赵屹多看了男童两眼,一时没有想起那眉眼像谁。
赵堰那劲头看起来着实不善,琉璃把嬴政拉到身后,冷眼看着走进的少年,以及他身后的青年男子。心里却在纠结接下来是要忍气吞声,还是动手教训。
“嬴政!”赵堰歪嘴嗤笑:“身为秦国弃子,你怎有脸面出来见人。”
“我不是弃子,我父亲会来接我的!”嬴政小脸皱作一团,大声反驳。
赵堰面上嘲笑之意更明显,“别做梦了,我可听闻那秦质子逃回秦国后,整日忙着攀附华阳夫人,你父亲早已满心权势,哪里有心思想起你。”
顿了顿,他眼中嘲讽蕴含冷意,语气似笑非笑:“有传言,秦国有一臣子想把自己的女儿嫁于你父亲,你说他要是另娶她人,可还会想起你们母子?”
他语调故意拉长,听的嬴政心中怒气更甚,不由分说扯下腰间木剑就要刺上去。
木剑虽无杀伤力,可这要是刺出去,纵使无事,赵王也要找借口刁难。
琉璃情急之下迅速握住嬴政手腕,用力制止他的动作,转眸蹙眉盯着赵堰。
轻蔑冷哼:“作为王室公子,难道整日只会以嘴伤人?”
少女态度睥睨,眼中充满不屑与嫌弃,这让赵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组织不出言语回怼。
赵屹不动声色挡在弟弟面前,双臂置于身前,朝着琉璃辑了一礼。
谦恭道歉:“在下赵屹,幼弟不懂事,还望二位不要与他计较。”
琉璃唇角噙着冷笑,很想反问他若也被言语欺辱,是否能做到不计较。
可转念又觉得与这种王室公子当街拉扯不清,实属没有必要,说不定还会落人口舌。
这东市向来人多嘴杂,虽然时下众人因着这二位公子的身份,没有纷纷围观,可难保不会事后猜测议论。
心里不悦难消,琉璃对赵屹语气并不好,“管好你这幼弟,上次残害人性命不成,这次又言语不善,赵王又能护他几次!”
赵屹从未被女子如此言语犀利过,平日里那些女子为了攀附富贵,哪个不是对他笑颜谄媚,左一句右一句的称赞赵王室。
此刻乍一听到琉璃不善语气,他一贯温和面容不由僵住,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说的是,回去之后,我定对幼弟严以管教,让他学会以礼待人。”
方才嘴快,琉璃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她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懂得隐忍的。人族年龄稍微大些,果然明事理许多。
无意再过多纠缠,琉璃牵住嬴政,转身欲走。
“稍等… … ”赵屹急声喊住。
琉璃不明所以回转身,面露不解,没有出声。
赵屹再次辑礼,含笑问:“不知女子如何称谓?”
赵堰见兄长态度如此殷勤,心里有些堵得慌,他一把抓住赵屹广袖,“兄长… … ”
赵屹佯装若无其事拨开他的手,视线没有从琉璃身上移开。
琉璃来回看看兄弟俩,想到前些日子樊尔那些告诫之言,心下顿时明了,这赵屹怕不是存着与燕丹一样的心思。
想到那层可能,她不由脸色阴沉下去,语气又冷了几分,“怕是日后不会再有交集,我看就不必知晓名讳了。”
不待对方再说什么,她便拉着嬴政头也不回离开。
赵屹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消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兄长方才为何阻拦我?”赵堰这赌气之言将他拉回现实。
“你呀!”
赵屹无奈戳戳他脑门,转身回到服车上。
赵堰跟上去,在他旁边坐下,追问:“难道我做的不对?秦国多次攻打我赵国,若让嬴政在我赵国好过,岂不是会让秦国认为我赵国好欺负?”
“住口!”
赵屹面色阴沉,低声呵斥:“瞧瞧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作为王室公子,怎可当街说出这般任性之言!两国之间恩怨,不杀质子,你这话若是被秦国细作听了去,日后必会引来祸端。”
赵堰嘴唇嗫嚅,却说不出反驳之言。
服车晃悠着行远,周围闷声忍耐的众商贩皆是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直不发一言,直到行至无人处,他才开口:“姐姐为何阻止我?”
琉璃闻声驻足,转过身无奈垂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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