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不比海水,可毕竟也是水,虽然无法让琉璃显现鲛尾,但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琉璃摸向水底,那双浮现鳞片的脚腕光滑依旧。
将近半个时辰,她依依不舍从水底钻出,如海藻般的墨发散于光洁脊背。
捻个法诀,除去身上发间的潮湿,琉璃快速套上干净衣物,钻进冰凉的衾褥里。
夜越深,温度越低。
琉璃昏昏沉沉睡过去之时,仍旧没有捂热褥子。
东方日头升起,嬴政早起照例跑到门外,准备看看琉璃有没有回来。
还未走进,他便瞧见简陋院门上那把大锁不见了,以为自己看错,他忙揉揉眼睛,快步跑过去。
用力推,没有推开。
嬴政狭长丹凤眼弯起,他拍响门板,冲着院里喊:“姐姐,阿兄,可是你们回来了?”
路途积累的疲倦还未消散,琉璃不情不愿掀开眼皮,凝神去听,是嬴政。
樊尔怕敲门声惊扰琉璃,忙起身出去开门。
看到院内熟悉的樊尔,嬴政笑容粲然。
第031章 鬼魂护卫
“我日日过来, 次次失望,还以为你们不会再… … ”
嬴政没有说下去,腼腆笑笑。
樊尔没想到这孩子竟一直在等待, 更是每日早起都要过来查看。想到在殷墟他还想要劝琉璃不要回来, 此刻面对嬴政希冀双目, 他不由心生惭愧。
张嘴想要说声抱歉,可话到嘴边, 他又无力咽回。不动声色侧身让开,语气比之先前柔和不少:“快进来。”
嬴政看不懂樊尔面容之下的愧疚,见他让开, 忙直直朝着主屋跑去,最后脚步拘谨停驻在门前。半月不见, 多少有些生疏,他双手握成拳头, 迟迟没有扣响门板。
鲛人听觉灵敏,熟悉脚步声停在门外,却再无任何声响, 琉璃不用深想, 也明白是那孩子不好意思了。
她起身穿戴整齐,步履平缓走到门口, 拿下门栓。
房门应声而开,嬴政下意识抬头, 记忆中熟悉之人正端正立于面前,他心里连日来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消散。
看清他的小表情, 琉璃失笑, 宽慰他:“你放心,我既已承诺, 便绝不会食言。”
“你教于我的剑术,我已练熟,你留给我的文章,我也早就背熟。”
嬴政说着,拉住琉璃袖子,向院外走去。
琉璃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去检查他的学业与剑术,便也没有推脱,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外走。
魂魄武庚自侧屋出来,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院子,好奇问樊尔:“那个孩子是?”
“少主的人族徒弟。”
樊尔言简意赅回答,转身拿过墙下笤帚,开始清扫庭院,半月不曾居住,院中遍地都是枯叶和尘土。
他本无需亲自动手,挥挥手施道术法便可解决,可由于平日比较清闲,他也就渐渐养成亲自动手的习惯。
“可需帮忙?”
武庚凑上前。
樊尔面无表情将笤帚放到他掌心,下一瞬‘啪嗒’一声,笤帚应声而落。
武庚尴尬蜷缩手掌,“抱歉,我忘记自己而今只是魂魄,拿不住实物。”
樊尔不是有意刁难,他从未了解过魂魄的相关记载,所以并不知,魂魄是无法碰触实物的。
怔愣稍许,他弯身捡起笤帚,继续清扫。半晌才开口:“昨晚,少主嘱咐我为你建造一间侧屋,待我清扫完毕,便动工。”
“劳烦恩人。”武庚双臂执起,颔首行礼。
“解封你的是少主,不是我,你不必称呼我为恩人。”
樊尔手上动作不停,把枯叶扫到一处。
武庚沉吟片刻,问:“不知,我以后该如何称谓你?”
“平时称我樊尔即可。”
鲛族身份平等年龄相近者,几乎都是直呼其名,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礼仪制度。
武庚双手置于腹前,身子笔直端正,语气平缓:“大商早已覆灭,我也不再是商王室子孙,日后,你也对我直呼其名便可。”
樊尔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埋头扫地。
嬴政拉着琉璃走进院子,简兮正在准备朝食。
“你何时回来的?”她惊喜走出庖屋。
“昨日夜里,因怕打扰到你与政儿,便没有过来。”琉璃回答。
嬴政松开琉璃袖子,快步跑回侧屋去拿自己的木剑。
简兮用麻布擦净手,热情邀请:“不如一起用朝食可好?”
“好… … ”
琉璃这次没有推脱,欣然应下。
嬴政抱着木剑跑到琉璃面前,仰头看她,等待她的指示。
琉璃拿走那把木剑,“空腹不可过量运动,用过朝食后,再检查你的学术与剑术也不迟。”
嬴政乖巧点头,挪到庖屋门口,眼巴巴瞅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巳时,日头高升。
院中那棵树的枝头已然冒出新芽,在光照下昂然挺立。
嬴政手持木剑,在树下肆意挥舞着。晨露濡湿地面,他双脚横扫间,并未扬起太多尘土。
琉璃伫立在旁,静默望着他每一个招式动作,思绪不由飘回儿时。
在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便开始跟着长老修习剑术。兴许是年龄小,她对剑术提不起任何兴趣,起初常常佯装生病不去长老殿。
后来君父得知后,并未第一时间呵斥她,而是带着她到宫外游玩一天。直到在回去的路上,才开始同她讲道理,讲身为继承者该肩负的责任。
君父当时眉心凝重的沟壑令她记忆深刻,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懒惰。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人族弃儿如此努力,琉璃不免为当初的自己而难堪。
被亲生父亲抛弃,未来不知何去何从,换做是她,想必早已自生自灭了。不是每个人生来都如此坚韧不屈,纵使身为鲛族继承者的她,兴许也做不到如嬴政这般。
“姐姐,我做的可对?”
男童的询问,致使琉璃拉回思绪。
她浅笑着递去一包糖,“这是我从卫国带回来的,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嬴政接过,拿出一块放入口中,唇齿间的香甜,让他有些想念父亲。不知以后相见,父亲还会不会拿糖哄他。
侧屋牖楣之下洒落一片暖阳,琉璃盘腿坐在一侧,单掌托腮,指尖点在简策文字上,静默聆听嬴政朗朗背诵声。
“武王问太公曰:合三军之众,欲令士卒练士,教战之道奈何?太公曰:凡领三军,有金鼓之节,所以整齐示众者也… … … ”
他所背诵的正是兵书《六韬》中最后一卷《犬韬》里的一章节。
日头悄无声息移动,不知过去多久,琉璃都犯困了,背诵声才停止。
嬴政问:“我背诵的对否?”
“对… … ”
琉璃捏捏内眼角,提起精神。
嬴政看出她眉眼间的疲乏,又想到她昨日晚间回来,定是还未休息好。
他抿唇眨巴了几下眼睛,撒谎称:“燕丹约我今日午后过去找他,我该去了。”
“也好,今日就先到这里,待我研读新的文章,再带来给你。”琉璃敲打着肩头起身,疲倦嘱咐:“路上小心点。”
“好… … ”
嬴政送她出去。
樊尔正在院子里忙碌。
帮不上忙的武庚看到琉璃回来,忙上前问:“恩人,可有事情需要我做?”
琉璃想说没事,转念想到嬴政与燕丹上次的遭遇,于是便叮嘱:“早上过来的那个孩子要出门,你去跟着他,他若出事,切记第一时间回来告知于我。”
“是!”
武庚郑重辑礼,转身欲出去,又听琉璃道:“以后你的任务便是跟随那个孩子,你若能看护他平安长大,就是你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 … 明白了。”
他回身颔首应下,没有追问原因。
作为魂魄,武庚若不现身,没有任何术法的人是看不到他的,琉璃安排她跟着嬴政也是因为这一点。
嬴政视若珍宝般把木剑挂在腰间,步履轻快向城南而去。他撒谎之后,最后决定去找燕丹主要是因两个原因,其一是怕日后琉璃知道他撒谎,其二是燕丹曾多次问起琉璃与樊尔何时回来。
武庚看到男童出来,悄无声息紧跟了上去。
一阵风盘旋而过,嬴政下意识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他凝眉挠挠后脑勺,低声自言自语:“奇怪,为何我会有一种身后有人跟着的错觉?”
武庚听到这话脚步一顿,霎时屏住呼吸。
燕丹在城南的住所距离城北并不是很远,一个时辰左右,嬴政顺利抵达。
“燕丹,燕丹… … ”
人还未进院,嬴政便高喊起来,“燕丹,姐姐与阿兄回来了。”
“当真?”燕丹惊喜迎上去。
“自然,我骗你作甚。”
嬴政话音未落,低头解下腰间麻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糖,放到燕丹手心。
“这是姐姐从卫国带回来的,你快尝尝,比邯郸的蔗糖要甜上许多。”
燕丹把糖块送入口中,清俊眉眼瞬时舒展开来,一把拉上嬴政便要去城北找琉璃。
嬴政挣脱他的手,“还是改日为好,他们昨日夜里回来的,看着甚是疲惫,想是没有精力招待你。”
眉眼笑意僵了僵,燕丹恢复如常,手指微动,松开嬴政。
“也好。”
武庚身姿飘忽,安静矗在明同身旁,听着男童与少年谈论学术与剑术,以及梦想抱负。
年少真好,他禁不住在心里感喟,怀念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那些遥远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可他仍然记得最重要的那句:“父王,日后我要成为大商最强的君王,定让大商国祚再绵延数千年。”
只是,他还未足够强大,大商便亡了。
“燕丹,你可想念你的父亲?”
听到嬴政这个问题,燕丹看向燕国方向,摇头:“不,我想念我的母亲。”
“可我想念我的父亲… … ”
嬴政眉眼低垂,唇角耷拉着。半年了,父亲依然杳无音讯,不曾遣人前来,更不曾传递消息,仿似他从未有过父亲一般。
他双掌托着瘦削的下巴,怔怔看着燕丹。
许久又问:“你可想过未来?”
“想过许多… … ”燕丹苦笑,可身处这乱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无论是赵国,亦或是秦国,在军事上都有实力很强的名将,燕国比之他们,还差的太远。
“秦国有未来,你便有未来。”
“燕国没有吗?”
年仅六岁的嬴政不理解,在他的认知里,燕丹是他最好的玩伴,将来纵使他有平定天下的可能,也绝不会让他失去家国。
燕丹没有回答,秦国早有吞并诸国之心,若真有那一天,他与嬴政之间,兴许会成为敌人,他只希望那一天来的晚一些。
嬴政看不懂燕丹复杂的表情,以为他是因想起母亲而忧愁。
眼看着天色渐晚,嬴政起身道别,临走前他又拿出一块糖。“终有一天,你会回归燕国与母亲重逢,我也会回到秦国与父亲重逢。”
将糖放入燕丹掌心,他郑重承诺:“无论未来如何,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燕丹目送他离开,心思复杂,永远能维持多远,他不知道。
晚间,满面愁容的武庚穿门而入,看起来心事重重。
在牖楣前研读人族著作的琉璃,余光无意间瞥见他那个样子,心中一凛,紧张问:“可是出事了?”
武庚摇头,走近靠在户牖外,突然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垂目盯着琉璃手中简策,没有吭声。
既然不是嬴政出事,琉璃便不再追问,于她而言,这位鬼魂为何忧虑,并不重要。
一鲛一魂魄,谁也不曾再言语。
忙碌一天,樊尔从刚搭好的木架上飞身下来,一眼便看到没精打采的武庚。
“你气色如此差,是否是魂魄不宜白日走动?”
第032章 少年心思
乍听到这声问询, 武庚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樊尔是何意。低眉失笑间,他站直身子, 恢复惯有端正仪态。
“人死后, 除却无法接触实物, 无论是白日亦或暗夜,皆不会受到影响。鬼魂不可见光之言, 纯属胡编乱造。”
“胡编乱造?”
琉璃不由坐直,放下手中简策,仰头看他。
“如你之言, 我看了那么多神话故事,里面对鬼魂的界定岂不都是错误的?”
武庚恍然, “原来恩人一路上都嘱咐我用黑色大氅裹住自己,竟是误以为魂魄不可见光。”
琉璃讪讪收回视线, 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暗自在心里埋怨一句‘神话故事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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