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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想逃离——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2:29  作者:刀豆【完结】
  而陈进南,终究还是跟其他人不同的。
  杨鑫知道他没恶意。
  她低着头,大概地讲了一些,说杨文修发病,自己去请医生,医生没有请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没有什么情绪,也听不出任何悲哀。陈进南听了安慰她:“你不要伤心,爷爷总归都要死的。”
  “我不伤心。”
  杨鑫说:“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要去哪。爸妈要挣钱,家里没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陈进南说:“到时候你就来我家住嘛。”
  她蹙着眉说:“再说吧。”
  回到家中,春狗和罗红英也正在商量这事。
  杨文修死了,孩子在家没人能带了。
  大女儿好说。金盼早就想出去打工了,这回没有杨文修拦着,她当然如愿以偿了。就是杨鑫麻烦,她还要接着读书。
  坝子里坐了一圈人,亲戚们一边抽烟吃茶一边给春狗两口子参谋。舅舅说:“你们就把她带城里去念呗,一学期不就几千借读费。她才这么点大,又是女孩儿家,你把她一个人留在家怎么办。吃穿住都没人照管,也容易受欺负。”
  春狗说:“不是借读费的问题。借读费贵嘛贵,贵我也认了。关键是转出去咋办?她马上要初二了,转出去读一年,初三又得转回来。你外地学生没法参加中考,这是政策规定,没有本地户口,这条给你卡死了。本来她学习好好的,给转来转去,不同地方教育水平又不一样,上的课也不一样,刚刚适应了又要转走,折腾来折腾去的,反而把孩子成绩给耽误了。你没看那些跟父母打工到城里读书的孩子,读了个啥?要么进那种农民工子弟学校,教学质量还不如我们这的公立学校。那些孩子成天就是混着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校要么没办学资质,要么这不合格那不合格,今天要拆明天要拆的,三天两头在变,跟政策打游击。要么花大价钱送进本地学校,或者私立贵族学校。人家那里面的小孩都是本地人,要么非富即贵,看你一个农民工的孩子,谁会跟你玩?学校老师也歧视你。孩子送那种地方去,天天受欺负,能读什么好书。”
  “这都不算大事,关键是,中考咋办?高考咋办?没法升学,那你读那个书有啥意思。她要是不打算读大学,我就把她带出去随便读几年,反正混日子。可她想读大学。孩子成绩好,我们也想她将来有出息,能考大学,读个好学校。真把她转去外省那反而是害了她。”
  罗红英红着眼睛说:“我们啥都不要啊,就希望孩子有个读书的地方。不需要别人掏钱,也不要什么九年义务教育。你说我们在家又挣不到钱,供不起学,去外省孩子又不能升学,有义务教育也享受不到,那有啥用。都把我们叫去城里边打工,不让落户,孩子不让读书,丢在家里边没人问没人管,一点办法都没有。谁想出去城里啊,吃的是菜市场捡的烂菜帮子,住的是狗屎大的一旮旯,天天上十二个小时,白班夜班轮着倒,卖了命地干,挣两个辛苦钱只够填肚子。要是家这边能找到工作,谁愿意去当外地人受歧视。她爷爷活着还能带,现在她爷爷死了,我们也不晓得咋办。”
  “要不还是我们在家带吧。”
  罗红英无奈道:“等她过了十五六岁,上高中了就好了。上高中了我再出去。”
  春狗反对说:“咱们不挣钱,以后她上大学,一年就要一万块,我们哪去拿钱?”
  罗红英说:“实在不行,就把她带城里去吧,反正读一读,中考高考再转回来。”
  春狗说:“你这是害了她。她在这读的好好的,学校老师也宠着她,你给她弄城里学校去,学的课程不同,学习进度不同,环境不同语言不通,爹妈又没钱没本事,不受欺负才怪。多少农村的小孩,本来成绩好好的,弄到城里学校去就给毁了。她在老家至少学校里不会有人欺负她。”
  罗红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能咋办!”
  春狗说:“还是留在家吧。”
  春狗和罗红英往姑婆家走了一趟亲戚,回来告诉杨鑫,要把她托付给姑婆,去姑婆家里住。
  “反正你平常都住校,半个月才回去一次。呆在她家的时间也不多,上了高中就不需要了,也就初二初三这两年。你姑婆那是厚道人,肯定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已经跟她们一家都商量过了。他家里有人,你姑婆常年在家里务农,你姑爷在家里包活干。他们也叫你去,说了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做家务干活。”
  春狗就怕女儿放在别人家,会被当劳动力使唤,煮饭洗碗做家务。这种事在农村很常见的,父母不在身边,儿女寄托给亲戚家照顾,八成就是给人当牛马。整天使唤其做这做那的,挨打受骂是常事。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使唤打骂起来不心疼。孩子小小的要遭罪。
  春狗一再强调姑婆是厚道人,不会让杨鑫干活。
  然而杨鑫不肯去。
  她皱着眉头说:“我想去陈进南家住,陈进南说他爸爸同意的。”
  春狗去跟陈进南爸爸问了一下,回来就反对,说:“不行不行,人家爷儿俩都不住在村里,你一个去了咋住。再说了,他父子两个男的在家,家里又没女人,你一个女孩去住,这样不好,对你有危险。”
  杨鑫急了:“有啥危险的啊!又不是不认识的!我跟陈进南是同学,不会有事的。”
  她说:“我又不是傻子。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好好的谁会欺负我啊。”
  春狗一听,怀疑她跟陈进南在早恋,更加不许她去了。
  杨鑫坚持说:“我不会跟他们住一起的。陈进南说了,他和他爸爸住在县城,老家房子空着,只要给我一把钥匙就行。我自己会煮饭,会洗衣服,不需要人照顾。我周末自己回家。”
  她气得要哭了:“我不想去姑婆家!”
  “我跟他们家又不熟,以前都没怎么去过,我干嘛要去啊!我不想去!人家觉得我是要饭的,到别人家里蹭吃蹭喝。我不去!实在不行,我就还住在镇上,你帮我租个房子,每个月给我两百块钱生活费。你只要给我钱就行了,别的我自己管,不用你们操心。”
  “你还小。”
  春狗说:“你才这么大,男孩子就算了,你是女孩子,必须家里要有大人照顾,否则我跟你妈在外面不放心。我们的考虑是周到的,你不懂事,不要跟我犟。”
  杨鑫委屈哭了。
  “我就想一个人住!不要人管!我凭什么不能自己住啊,你们就是不想给我付房租。”
  陈进南跟他爸爸说了杨鑫想来住的事。陈叔叔晓得儿子喜欢这个女同学,想着那说不定将来能说进家门来当媳妇呢!陈进南十九岁了,他爸对儿子的大事还是很操心的,便主动跑到杨家来说,让杨鑫以后去他家里住。
  “她想住哪都行。”
  陈叔叔点了根烟,很大方地说:“要还住村里,我就把门钥匙给她。平常她回来,自己开门就行,家里米面什么都有。我们也就偶尔回来一趟。要想去城里也行,我们刚在城里买了房子,让她转学去县城读嘛!县城初中还教的好些。在县城里读书,在我家住,随便她爱咋住咋住。”
  杨鑫觉得陈叔叔说话挺入耳,结果春狗面上敷衍,背后把人嘲讽一通。说姓陈的太精明太会算,不愧是在外面干包工的。我女儿才初中呢,他姓陈的就盯上了。打什么主意呢?我女儿是要读大学的,他以为就跟平常姑娘似的,十五六岁读个初中高中就谈朋友结婚了。他儿子小学都没毕业。等我女儿读完大学,他儿子都三十岁了,这样还想娶我的女儿,他想得美嘛!嘲得不得了。杨鑫听他说,气坏了:“人家又没说那个话,只是好意让我去,你不接受就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呀!人家陈进南爸爸挣得钱比你挣得多多了。”
  春狗说:“他那姓陈的精得跟鬼似的,他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就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你当他家媳妇。”
  杨鑫生气说:“陈进南就不精!陈叔叔人也挺礼貌挺厚道的。”
  春狗说:“他肚子里精,你看不出来。谁不知道他,咱们村就数他最有本事最会挣钱。他以前开过公司的,要不是净被女人骗,早就身价几十万上百万了。”
  陈进南站在篱笆外头喊她。杨鑫红着眼睑,低头出去,声音有些低:“你走吧,我爸爸不让我去你家住。”
  陈进南的表情非常失望。
  他担忧道:“为什么呀?我已经跟我爸说了呀。你跟你爸说了吗?”
  “说了。”
  杨鑫心里特别难过:“他让我去亲戚家。”
  陈进南说:“我爸爸同意的。你直接到我家住就是了,也不用给生活费。都说好了,我昨天还跟爸爸商量说收拾哪间屋给你,怎么又突然不去了。你再跟你爸说说吧,住村里多方便啊。”
  杨鑫摇摇头:“我爸爸说,哪有一个小姑娘,跟两个单身汉一起住的。他不让我去。”
  陈进南说:“我跟爸爸不会经常在家的。”
  杨鑫低着头没说话。
  陈进南明白,她是打定主意不再去了。
  他诚恳说:“那你以后要是想改主意了,或是想来我家,你就来,或者给我打电话。家里有奶奶呢,我和爸爸经常会回老家来的。”
  杨鑫点点头,努力振作起精神:“你去吧,谢谢你,我没什么了。”
  陈进南失落说:“不用谢。”
  “本来我想等你,看你爸妈怎么安顿的。既然你不去,那我明天就要跟我爸出去干活了。已经拖了好几天了。”
  杨鑫关切问了一句:“你干什么活呀?”
  陈进南说:“县那边有个老板,年前建了楼房,是我爸爸包下来做的。现在要装修,弄水电,贴瓷砖做家具什么的。”
  杨鑫想起村里人聊天。陈进南爸爸能干呢,去年就接了个工程。自己包一个楼,从建筑到装修全包,让自己儿子搭手,再找几个熟识的老乡来帮忙,很赚了不少钱。这人干活手艺精,样样都会,为人也厚道,不小气,给工人的工价比一般包工头高一点,而且从来不拖欠,大家都爱跟着他干。杨鑫暗暗惦记着,去问春狗:“爸爸,你怎么不跟陈进南爸爸一起干呢?他就在老家,也挣钱呀。”
  春狗说:“不行哟。我们这,工价太低了,比沿海工价低多了,辛辛苦苦也就混个饱饭。而且我们这活少,一年到头没几天有活,全靠运气,三天两头地闲着,一年下来又是白板儿。再说,我要是去工地,那也是整天到处跑,三月两月的不回家,还是没人照顾你。”
  总归是没法子。
  杨鑫回了一趟镇上,收拾家里的东西。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只猫,也无法带走,杨鑫把它托付给王叔叔家。她舍不得小灰灰,可自己都没家了,何况是猫呢。
  春狗把她的行李,一箱子衣服搬到了姑婆家。杨鑫连请了一星期假,必须要回学校了。镇上的房子退了,她要重新住校。春狗给她搬了一床被子,一口木箱到宿舍。
  中学的宿舍比小学的小一些,上下铺,两个人一张床,一个宿舍大概住二三十人。距离开学已经一星期,她去的时候,宿舍都住满了。午饭时间,学生们都在吃饭。空气中混合着霉味、脚臭味和泡菜的酸味,地上到处是咸菜和饭粒、垃圾,讲话的声音嘈杂,一切都让人喘不过气。杨鑫很不适应地站在宿舍中间,宿管老师说:“现在都住满了,还有两个床,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你和她们哪个同床睡。”
  杨鑫感觉四下脏兮兮:“不能是单人床吗?”
  “都是单人床。”
  宿管老师说:“不过我们学校你也知道,学生多,就这么几个宿舍,都是两个人睡一个床,没有谁说睡单人床的。你不想住宿舍,要不就只有镇上租个房子。”
  杨鑫看着老师指派给她的那个同床,是个胖胖的姑娘,一米五几,得有一百多斤吧,长得黑黑的,脸上好多红痘痘。杨鑫就很不愿意,老觉得和她一起睡,她会把肥肉和痘痘都传染给自己。
  正纠结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粉红外套的女孩进来了。她跟杨鑫差不多高,长发及腰,长的清秀白净,只是面无表情,眉眼带着高冷,总仿佛有点看不起人的神气。她手里捧着洗过的饭盒,见了老师打招呼,老师便把她叫到杨鑫跟前来,说:“她叫乔乔,这学期刚转学来的,她也是一个人睡,要不你跟她一起睡吧。看你们自己商量,同意不同意。”
  乔乔有洁癖,不肯跟人睡,一定要一个人占一张床,老师怎么给安排她都不听,嫌这个嫌那个。没想到见了杨鑫她却点头了,说:“我同意,就看她同不同意。”
  杨鑫也点头:“我同意。”
  于是便决定了,杨鑫和乔乔一起睡。
  其实杨鑫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是嘉怡。不过嘉怡奶奶在镇上租了房子照顾她,所以她不住校了。杨鑫挺想念嘉怡的。
  没想到她一星期没到校,嘉怡又交了别的朋友,换了新同桌,体育课上也跟别的人组队了,天天开心不已。下课跟别人去操场玩也不等她,杨鑫有点失落。
  她没了同伴,寂寞无聊,去找唐老师,却发现唐老师回来了。
  杨鑫之前听说他父亲死了,本以为他会形容憔悴,其实没什么变化。他没有特别瘦,气色也挺好,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衫,显得人特别白。杨鑫的脸上也没有亲人离世的悲伤,他们彼此都经历了人生的大变故,却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坐在屋子中间,唐颂为她把那张肖像的最后一部分画完。
  唐颂久久审视着眼前这幅画。它的名字叫《少女》,画中的少女有着雪白的皮肤。她侧坐着,面无表情,微卷的长发如海藻一般披落双肩。那神情仿佛哀怨,目光像深不见底的泉水,仿佛深深凝视着看她的人。吊带背心显露出她单薄的肩膀,宽宽的牛仔裤里伸出一双雪白细瘦的脚踝。帆布鞋颜色发黄,袜子边起了球。
  她看起来贫穷、瘦弱,为生活所苦。然而那不重要。因为她年轻,美丽,正值青春。她有春笋一般雪白紧绷的身体,引人入胜的脸蛋。在真正的青春和美丽面前,什么贫穷、悲哀,都是不要紧的。
  唐颂痴痴笑了。
  杨鑫不懂画,看他笑了,也就高兴起来,好奇说:“这画画得好吗?”
  “很完美。”
  唐颂称赞说:“你真的很适合当模特。”
  杨鑫心里暗甜。
  这幅画刚完,先放一旁晾着。唐颂从纸箱里,一张张取出画幅。都是用画框裱起来的,尺寸有大有小。杨鑫好奇地看着,意外的发现了那张自己童年的画。
  是她读小学的时候,唐老师给她画的。
  “这些是做什么呀?”
  唐颂告诉她,他可能要去俄国学习了。
  他得到了机会。
  他的大学老师将他的作品推荐给了俄罗斯一位华人画家,对方是个有能耐的人,很欣赏他,将引荐他入俄国列宾美院学习深造,跟从的是一位世界级的艺术名匠。对方已经年近古稀,二十多年不收学生了,他是其最后收的一名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中国学生。他现在要提交部分作品集,寄到俄国给那位教授,去完成相关的入学手续,预计今年下半年就要去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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