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玩了,我明天要去苏州找我爸妈。”
“好吧……”
她提着书包出了教室,欢天喜地跟好朋友告别。
“再见,暑假好好玩呀。”
“下学期见。”
杨鑫父母在外打工,她寄住在舅奶奶家。舅奶奶得知她要去苏州,很是不放心,大惊小怪说:“你一个人啷个去哟?你又没坐过火车,别碰到了人贩子把你拐跑了。暑假就在这过嘛,这么热的天,跑来跑去干啥,坐火车受罪。在这又不让你煮饭,电视也随便看,还跑苏州去。过几天你小表叔要回来了,家里热闹。”
杨鑫忙忙碌碌收拾书包:“我没去过苏州呀,我想去看看,反正放长假嘛。”
“你跟谁一起啊?”
“我跟秋生叔,我爸爸跟他说了的。”
“那你路上不当心一点。耍几天就早点回来吧。那苏州那边多热啊,听说四十多度,哪有咱们四川凉快。火车上要带什么吃的啊?得坐好几天吧?带点水和吃的。”
“不用啦。”
杨鑫说:“我身上有钱,去火车站附近买点水和方便面。”
舅奶奶硬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块钱塞给她:“那你把这钱带上,火车上看肚子饿了吃点什么。那坐火车辛苦,不要节省。”
杨鑫连忙摆手:“我不要,我有钱呢,我爸爸前阵给我打了零花钱。”
“你爸给的是你爸给的,舅奶奶给是舅奶奶给的。快收着,火车上拿着买吃的。”
舅爷说:“给你就拿着,钱不多,买点水果。不吃东西坐火车要晕车。路上把自己的包看管好,当心小偷。”
“好嘛。”杨鑫也就不客气了,搓了搓手,接过钱塞进兜里。
舅奶奶说:“路上热,洗个澡再走吧。”
舅奶奶烧了一大锅热水,杨鑫脱光光,坐在红色塑料盆里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上她最爱穿的短袖衫、长裙子和凉鞋。她所有要带的东西,作业、卷子、遮阳伞,都装在一个棕色尼龙布背包里。包是一年前买的,质量不好,才洗了几次就褪色。舅爷找了辆村里的小货车,去镇上拉肥料的,顺便把她带过去。
“路上当心啊。”
舅奶奶送行叮嘱她:“玩够了早点回来。”
“放心吧,我开学前回来。”
杨鑫冲她招手:“舅奶奶再见,我走了!”
“去吧去吧。”
大货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开得风驰电掣,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到镇上。杨鑫跳下货车,站在地上向司机挥手:“谢谢呀!”
“不谢不谢。”司机见她小姑娘人漂亮,又懂礼貌,笑说,“太阳大得很,别晒坏了哟。”
“不怕!”
七月份,下午两点,太阳直射,热浪灼人,地面温度达到四十度。杨鑫戴着遮阳帽,继续往老家石坝村进发。回村的路并不太远,五六里,然而坡度陡峭需要爬山。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总算到了秋生叔家了!
矮矮的一座土坯房,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一根杂草都没有,一看就是手脚勤快的人家。一只尺来长的小黄狗,奶里奶气,摇着尾巴从堂屋跑出来冲她汪汪叫。刚叫了两声,一个一米六左右,黑黑瘦瘦的男人从屋里出来了。只见他穿着灰扑扑的旧裤子、白背心,破烂溜丢的外套,底子都已经老化的旧胶鞋,站在屋门口问说:“找谁呀?”
“我找杨秋生。”
黑瘦男人认出她来了:“哦、哦,你是春狗家的二女儿吧?这么大了,都不认得了,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杨鑫乍一听春狗二字,就感觉怪怪的。春狗是她爸爸杨德春的小名儿。她小时候就觉得这名字好土哇,哪有人起名字叫狗的。还春狗,听着像狗发春似的。
黑瘦男人招呼她进屋,又搬来了个凳子来:“坐,坐。”杨鑫估摸他就是杨秋生了,便满口地叫:“谢谢秋生叔,我不喝水。”
“秋生叔我不看电视。”
“吃过午饭了。”
杨秋生又瘦又矮又黑,留着一厘米长的小胡子,一口龅牙还发黄。杨鑫在心里啧啧吃惊,秋生叔怎么长得这么丑啊。
小时候也没觉得啊。看来小时候她根本就没记忆。
第2章 出发
杨秋生家狭窄的小卧房里挤满了人。
杨鑫骑在板凳上,背着书包,像只漂亮的小孔雀,一身廉价的衣裳掩盖不住清秀的脸蛋和漂亮的骨骼身材。其他几个小孩则跟鸡崽子似的。一个十五六的男孩,黑得像赤道来的,凸出的金鱼眼,尖嘴猴腮,身材也干瘦得跟个猴儿一样。一个高个子,长得倒是不黑,只是大方脸,看着就呆眉楞眼的。一对姐妹,黑丑黑丑的,三白眼厚嘴唇,长得很相像,大的九岁,小的七岁。还有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全都是父母在务工的孩子,趁着暑假去找爸爸妈妈的。
这么多小孩,跟一群鸡似的,秋生叔一个人怎么带得上啊……
她心算:七个小孩,秋生叔四个手也不够牵,那不行还得头上顶一个,嘴里叼一个啊?秋生叔要管那几个年纪小的,肯定顾不得她了。看来这一路得自己照顾自己了。还好她十二岁了,从小胆子大,没人照顾也不怕。
她仰着头问:“秋生叔,我想看看火车票,有没有我的票呀?”
杨秋生说:“只买到两张坐票,座位都售光了。其他六张站票,到火车站再买吧。”
杨鑫担心:“那到时候会不会买不到了呀?”
“不怕,站票好买。”
他说不怕,那杨鑫也就不怕了。
晚上在秋生叔家吃的晚饭。一大碗酸菜面条,拨了点中午炒腊肉排骨剩的油汤,油泼辣子放得红通通的。她坐在院子里吃面条,那只黄毛的小奶狗颠颠地跑过来围着她摇尾巴。杨鑫夹了一筷子面条放在地上,小狗吧唧吧唧就吃了。
这么辣的面条它都吃,真不愧是四川的狗!
杨鑫只听说坐火车很辛苦,但具体怎么个辛苦法,没有体验过,也无从想象。胡乱地在秋生叔家挤凑了一夜,次日凌晨五点,秋生把她叫醒了,草草洗了脸,背上包跟众人出发,去赶镇上的早班车。
火车站在市里,镇上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到市里,错过了就没了。他们一路快走,总算赶上车了,连忙成群结队往里挤。只是人已经坐满了,挤进去也没占到座位。不过孩子们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东一个西一个地插在座椅间,四处张望,睁着好奇的眼睛,把身边的旅客打量来去。
这七个孩子,包括杨鑫在内,都是真正的农村小孩,从来没进过城。包括去市里都是平生头一回,火车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杨鑫心里也特别兴奋,但她已经十二岁了,不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鬼一样,表面上还是要装镇定,不能明目张胆地好奇。只是眼睛偷偷地瞄,观察人家的穿着打扮,偷听人家说话。
好多提着箱子、扛着大包的人,听他们聊天,目的地都是到市区。应该跟她一样是去火车站乘火车的。她心里高兴地想:好多顺路的哇,不知道有没有去苏州的。
她还担心被拐卖,见同伙一多,立刻不害怕了,胆子壮了起来。
汽车从黑夜驶向黎明,窗外的风景渐渐清晰起来了。弯弯曲曲的黄土公路、茂密的树林、隐约起伏的山峦。入眼随处可见的绿色,空气看起来十分清新。
“小姑娘,站着累吧,到这边来坐吧。”
有个老爷爷,看她小姑娘站着,便招呼她。杨鑫高兴地连声道谢,一口一个爷爷,嘴上抹了蜜似的。她到老爷爷身边去挤着坐下了:“爷爷我把这窗子打开吧?车里好多人,好闷啊。”
“开吧开吧。”老爷爷笑呵呵,看她把头往窗外伸,阻止她说,“别把头伸出去,危险。”
车行了大概半个小时,杨鑫感觉头昏脑涨,胃里倒酸水。糟糕了,她知道自己有晕车的毛病。车上人太多,空气太糟糕,山路又弯弯绕,车子不停地拐弯,晃得人脑浆都糊成一锅粥。她赶紧把窗子缝开大,脸凑到窗外去吹风,努力呼吸新鲜空气。但没什么用,很快她就想吐了,浑身虚热,冷汗急出。她连忙大声呼喊司机:“师傅师傅,停车,我要吐了。”但车上人多,司机不理她,只猛踩油门,把方向盘打得飞快。左右乘客听见纷纷说:“晕车小事情,司机不停的,直接往窗外吐吧,窗外没人。”
杨鑫再也控制不住了,扒着车窗开始呕吐。幸好是山路上,呕吐物随风飞走了。她赶紧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来擦嘴。
“小姑娘,身体不行啊?”
给她让座的老爷爷转过头关切她说:“看你晕车得厉害,平常不太出门吧?”
杨鑫虚弱地点点头:“是呀。”
这确实是她第一次出门。小时候坐过长途汽车,不过那会才三岁。家人要去县城,要坐汽车,她哭着闹着一定要跟:“我要坐汽车!我要坐汽车!”结果上车就开始吐。城里坐公交车也吐,坐出租车也吐,坐三轮车也吐。整个旅程只顾着吐,什么新鲜都没见着。
她现在都十二岁了,还像三岁那时候似的,对坐大汽车去城里充满着期待。明知道要受罪,还是忍不住要去探险。
小孩子,好奇心嘛。
“吐过了就好了,吐出来后就不晕了。”老爷爷慈祥地安慰她。
“太瘦了。”
老爷爷说:“身子单薄,多坐几次就好了。”
秋生叔看来的确没空管她,被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缠上。杨鑫跟老爷爷聊了几句,累了,便歪过头,靠着窗子睡觉。
八点三十分,汽车到达市区汽车站。秋生叔把她叫醒,下车,又继续倒公交。半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东安市火车北站。清晨的天气冷飕飕,空气中有些微的湿润和寒意。杨鑫背着书包,站在广场上,只见一片繁华忙碌的奇异景象。
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来往的人流与车流,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广告牌。空气中充斥着水雾和现代商业文明的气息。有小商贩在摆摊,卖水果。橘子、苹果、西瓜、菠萝。旁边是卖早餐的小车,豆浆、煎饼、煮玉米。路边还有个年迈的老奶奶,推着一车栀子花在卖,洁白的栀子花沾着晶莹的露水,香气传出老远。只是做生意的多,买东西的少,旅客提着大包小包,人人行色匆匆。
人是真多。男女老少,什么打扮的都有。穿高跟鞋涂口红,提着漆皮小包的摩登女郎;衬衫西装裤皮鞋,夹着深色公文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衣着整洁,拖着行李箱的年轻人;更多的是脏兮兮的,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拖着一长串的小孩、老人,提着蛇皮口袋,扛举着尼龙布大包,满脸风尘。或往候车室去,或停在进站口,或干脆打起了地铺,横七竖八躺在人行道附近。
“火车站这么多人,那些卖早餐的怎么没生意啊?”杨鑫看那小摊子虽然摆得热闹,但没什么顾客。偶尔有人询价,也是问完了,掉头就走,少有掏钱的。
秋生看她盯着那卖煮玉米的摊,以为她是想吃呢,说:“火车站附近东西贵,咱们不在这吃,待会去别的地方吃。”
“哦哦!”杨鑫明白了,“这怎么这么多乞丐呀?”
秋生叔说:“哪里有乞丐?”
杨鑫指了指远处一个男人:“他。”
那人睡在广场边上,身下铺着一张脏兮兮的毛毯,不顾身边人来人往:“不是乞丐么?”
“那是旅客,外出打工的。你看他身边还放着行李箱、蛇皮袋,八成是等火车。”
杨鑫听秋生叔说,果然看到那人地铺边上还堆着行李,便嫌弃说:“好脏啊。”
秋生叔习以为常:“出门在外总归辛苦,哪有什么讲究的。你爸妈赶火车不也是这样。半夜一两点的火车,一大早就来这等着,候车室提前不让进。都是打工的,挣点辛苦钱,又舍不得住宾馆,省一省,将就地上躺躺了。”
杨鑫听到「你爸妈也是这样」,脸上一红,莫名有点臊皮,好像在暗示她爸妈是乞丐似的。秋生叔倒没注意她的小心思,把行李交给几个年龄大的孩子看着,说:“你们在这等我,我去售票厅买几张票。”
那栀子花吸引着杨鑫的目光。趁着秋生叔买票,她把行李让两个大男孩看管,自己抽身过去询价,一问两块钱一支。这老奶奶人不可貌相,居然会抢钱呢!她头皮一紧,多看一眼都不敢,赶紧溜了。
秋生叔持着票,从拥挤的售票厅挤出来:“票买到了,六张票,是同一趟车。”
孩子们都面露高兴神色。因为有两张坐票是之前买的,补买的几张担心买不到同一趟车,八个人要分开走就麻烦了。
七个小孩像一群小鸭子似的迎上去:“几点出发呀?”
“凌晨两点。”
杨鑫怕弄错了:“不是下午两点呀?”
“不是,凌晨两点。”
杨鑫看了看表,此时是早上九点半。
“那还要十五个小时啊?”
秋生说:“去上海的车,只有那两趟,凌晨一点五十八发车,经过苏州站。”
“那要坐多长时间呀?”
“56个小时,到苏州49个小时。”
“我们现在就等吗?”
“就等吧,时间还长。”秋生叔把所有的车票拿出来,一共八张,“两张是坐票,看到时候谁坐吧,实在不行大家轮着坐。其他六张都是站票,你们拿着看下。”
杨鑫看了下,也就是个票,没啥特别的。秋生叔让他们过了目,又一一收回去:“上车还早,我先替你们收着,免得弄丢了。等检票进站再给你们。”
一群孩子都没什么异议,主动给大人保管。秋生叔把票收进包里,说:“本来还指望多买几张坐票的,没买到。只有两张坐票,49个小时,这下有得罪受了。”
第3章 宾馆
几个小孩都饿了,秋生叔说:“先去吃点饭吧。”
一行来到附近的小吃街。
杨鑫看这些饭馆都很干脆,菜单直接贴在玻璃门上,老板全都站在门口招揽顾客,见人就喊:“老乡,吃点啥?干锅炒菜啥都有,进来嘛进来嘛。”
“稀饭凉面包子,这边来吃这边来吃。”
“老乡!这边这边!老乡!”
杨鑫头一回见到这样做生意的,心里有点着慌,面上假装镇定。秋生叔绝不搭理这些店主,走了几家,选了一个门面看起来最简陋最不起眼的饭馆走进去:“八个人,给我们来几碗稀饭,一人一碗凉面,六个大份两个小份。”
稀饭是豆花稀饭,里头飘着酸菜和小米椒、花椒、花生,五毛钱一碗。凉面是米皮子,一块钱一碗,都是本地小吃。
账是自己付的。杨秋生只是帮忙携带小孩,并不负责他们的开销,大家各管各。
吃完饭,回到广场上,秋生叔找了个干净宽敞的地儿,在边缘绿化带的花坛附近,将行李安顿下:“咱们就在这坐吧。”
一群孩子,三三两两地坐下。
杨鑫看花坛上有点脏,便不太情愿:“咱们在这干什么呀?”
“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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