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上啊,都挤不下了。这么多人还上啊!”
他们警觉、厌烦地看着站台上的旅客,好像这群人要抢了他们的车子似的。
车站外的人也在叫了:“这么多人了啊。”
“站都没地儿站了。”
车还未挺稳,车门还未打开,似乎是感觉到了此行的艰难,站台上的乘客们开始骚动了。大家好像得了某种默契似的,提拎住自己行李,开始往车门的方向拥挤。本来人就已经够多了,这些去外地的旅客还带着大量的行李。三四个巨大的塑料编织口袋,行李箱、尼龙背包。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仿佛是被子、毛毯、电饭煲之类,各种土特产,包括自家地里种得的大米、面条及菜油。杨鑫怀疑这些辛勤的农民工出行,大概连家里的锅碗瓢盆都装在行囊里了。然而他们是缺乏文明素质的,不断地推搡拥挤,争先恐后,甚至开始插队了,凭借蛮力推挤其他乘客。火车终于停下了,车内的乘客已经密密麻麻地挤在门口的车厢连接处。杨鑫看得喘不过气,完全不知道这车要怎么上。这时一个女列车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过道挤出来,打开了列车门,伸手一拦,喝道:“不要挤!排队检票上车!”
第5章 世相
根本没人理会她的话。
一个身材壮大的中年男人,头上顶着一个包,肩上扛着一个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包,直接插队上前,以拔山盖世之力往车厢里挤了。他的女人拉着一串小孩,跟一群葫芦娃似的,紧跟其后哗啦啦地往车里挤。其他旅客也都不管不顾,只管拥挤了。杨鑫唯恐自己被人挤掉了队,然而她完全想多了。别说挤掉队了,她的脚还没及走动,身体已经腾云驾雾,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前行了。她瘦弱的身体,几乎被抬了起来,浮在人群之上了。她被挤上了车,前面已经堵得人肉城墙一般,背后列车员还在大喊:“前面的动一动!前面的动一动,往里面去。后面的人没法上车了!”
根本动不了。
实打实地动不了,杨鑫几乎被挤成一张饼。她前面的男人背着大包,大包鼓起来的位置正顶着她的脸,她的头根本没法直立,只能努力地往后偏着、偏着。她战战兢兢,生怕发生意外,以她现在这个姿势以及所处的位置,只要前面的男人往后退一步,她的脖子就会被压断。背后一个胖女人一直在挤她,幸好她背的有背包,才没有挨到对方的肥肉。
“都往里面让一让。”
有小孩子,被挤得已经哭开了。一个中年男人,将他的婴儿高高地举在空中。
“有孩子,有孩子!不要挤了。”
旅客们中间有人发火了:“都挤不动了,往哪里让啊!”
“人都要挤死了!”
杨鑫脖子都要被挤断了,后面的人继续压上来,她的脚早已经离了地,人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她憋得喘不过气了。她两手推着前方男人的背包,尽力保护自己的头不受冲撞,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推挤和骚乱。突然,她被挤到了旁边,落到了一个男人怀里。这男人却空着手,没带什么行李,杨鑫瞬间贴在一个厚实的怀抱,感觉一下子坠入了安全。头总算解放出来了。得了一点平缓的空隙,她的肺部得以舒张,让空气流进来。她浑身湿透、遍体火热,大汗淋漓。她已经不忌讳自己是和一个陌生男人靠在一起了,也不在乎对方的汗,只感恩这陌生宽厚的胸膛能帮助她躲避人肉城墙的攻击。她便竭力往对方怀里靠。对方是个中年大叔,一手扶着厕所门,高仰着头假装无视她,后来被她这个动作逗得噗嗤笑了一声,不过也没有驱赶她。她在心里感激不尽。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绿皮火车,是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的。满满一车人,七月盛夏,二氧化碳聚集起四十多度的高温。只能慢慢适应了。
秋生叔他们,不知道去哪了。人太挤,也没法去找。空间似乎没有要松缓的样子。那会是凌晨三点多了,她瞌睡来了。
她便像马儿一样,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靠在大叔身上打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了一觉,迷迷糊糊被人拍醒了,是那个一直被她当成了人肉靠垫的大叔。她睁开眼睛,发现车厢里人少了很多。原来不是少,是大家各自找地方容纳了。车厢连接处堆满了行李,旅客们坐在行李上。过道里坐的卧的全是人,甚至有人钻进了不足一尺高的列车座位下,像狗一样地蜷缩着。连厕所和盥洗处也被人占据了。有人在厕所里铺了行李,睡起大觉,还把厕所门反锁。整个洗漱台,别说洗漱盆被堆满了杂物,连镜子都被行李给遮挡住了,几个男人蜷缩在洗漱台下面抽烟。
杨鑫看着这情形,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站着,是真的站不下去了,她的腿已经麻木僵硬,疼得厉害,急需要坐一坐、缓缓神。可坐又没地坐。那大叔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编织口袋,说:“那是我的行李,你想坐的话坐那吧。”
杨鑫感激不已,这个时候给她个草墩子坐她都要谢天谢地了。
她如释重负地坐下,把包取下来抱在怀里。
她的肩膀已经麻了,除了骨头隐隐作痛,皮肤也火辣辣地痛,好像被背包带子勒破皮了。这会也没法检查,只能忍。
膀胱肿胀,她忽然尿急了。
她想上厕所,但厕所被人占了,这时有人找来的列车员。列车员持着钥匙强行打开厕所,把里面的人驱赶了出来:“你们把厕所占了,这么多人怎么上厕所啊?”她昂头冲众人高声道:“我再说一遍啊各位!厕所里不能呆人,不能放行李,再有人不听就罚款了!”
一直憋尿的旅客纷纷涌向厕所,杨鑫赶紧去加入排队的行列。
列车的厕所,只能用臭不可闻一个词来形容。列车上水宝贵,冲水靠的是气压阀门。屎尿冲走了,然而那味儿留在里面持久不散。臭还不是正经臭,而是那种混杂的、难以言喻的臭,尿素味熏天蔽地。再遇上一两坨没有冲干净的大便……滋味毕生难忘,处之瑟瑟发抖。
她屏住呼吸,迅速蹲下。半分钟后以迅雷之势从厕所里逃脱出来。
大叔一直站着,此时见她回来,便跟她搭话:“你在哪下车啊?”
“苏州。”
“啊,那挺远的。”
“你呢?”
“我西安就下了。我是短途。”
大叔很善良,挺热忱:“你没座位吗?”
“没买到坐票。”
大叔好心建议说:“坐长途没有座位,应该自己带个小凳子的。”
杨鑫也不懂那些。
“站一会还行,站两天两夜,人都要死了。待会列车到站,你看有没有卖小凳子的,十块钱买一个,找个地方坐着。”
“哦,我晓得了。”
大叔问:“身上有钱吗?要是没有我借你。”
杨鑫点点头:“嗯,有钱。”
萍水相逢的,她哪可能借人家的钱。
“你去苏州做什么?”
“去找我爸爸妈妈,他们在苏州打工。”
“哦,是学生呢?”
大叔说:“我在西安工作。”
“去江沪的列车都挤,不管从哪发车。”
他笑说:“第一次出门吧。”
杨鑫腼腆地笑了笑,大叔指了指旁边,冲她使眼色:“你看那,人家多聪明。”
杨鑫见着了一点新奇的世相。就在她斜对面,一对年轻的情侣,占据了车门处的空位,把行李铺开,做成了个鸳鸯窝。那男孩盘腿坐在地上,屁股底下铺了很多报纸。女孩坐在行李箱上,穿着T恤牛仔裤,平底帆布鞋,两人分别在歪着头打瞌睡。女孩长得很精致,是化了妆的,涂了口红,戴了耳环。男孩也很白皙,也穿着白T恤,牛仔裤,齐耳的黑头发,高高瘦瘦的,不知是大学生还是什么。
她别过头,不好意思看。
大叔问她:“你有没有觉得凉快了很多,没有刚才热了?”
“有。”
大叔指了指车门处:“有风。”
她感觉到了。她将手放到车门缝隙处,果然有风呼啸而过。夏夜的冷空气从车厢连接处涌进来,降低了火车内的温度。
“火车开动就凉快,停车就热得厉害。”
原来是这样。
身上的汗水蒸发了,她坐在行李口袋上,取下发圈,把散乱的马尾重扎了一下。
这夜实在太长了。
她靠着车身,想睡一会,但总睡不太好。这个坐着的姿势,不一会儿腿脚就会发麻、抽筋,每隔十几分钟就得动一动,四肢特别难受。她以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醒来看看表,才三点多,时间在火车上像是停止了似的。她睡不着,睁着眼睛看身边的大叔和那对年轻恋人谈话。
“你们在哪下呀?”
“苏州。”
“苏州呀,这个小姑娘也是去苏州。”
说的是杨鑫呢。杨鑫便羞涩地笑了笑。
那对情侣也冲她一笑。
“是学生吗?”
“嗯,在读书呢。”
这对恋人,果然是大学生呢。杨鑫听他们交谈,四川师范大学在读的,学汉语,是同学,男孩叫李乐,女孩叫王仪雯。
那大叔话很多,见人就问,不断地寻人聊天。那对情侣不说话了,他又跟不远处一对母子聊上了。杨鑫睡也睡不好,索性听他们聊,后来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也加入了。他二十来岁,自称是四川大学的。那大叔惊讶说:“四川大学啊?那可是重点,不错呀,学什么专业的?”那男孩补充说:“四川大学锦城学院,是三本,学校是刚成立的,不是重点。”
大叔说:“厉害,也厉害!考上大学都厉害。”
他指了指杨鑫:“这个小姑娘也厉害,我看她书包里全是书。”
杨鑫脸一红,那大学生朝她看了过来:“还小吧,上初中吗?”
她点了点头。
对方说:“你带的什么书,能借我看看吗?”
杨鑫尴尬坏了,村上春树的小说是不敢乱借的,把张爱玲给他。男孩却指着她书包:“那本是什么,能借我看一下吗?”
“张恨水?”
这男孩应该是个理科生,不太看文学小说的:“你一个初中生居然看张恨水,我都没看过张恨水,他是谁啊?写什么的?”
“《金粉世家》。”
“哦哦,那个电视剧啊。”
第6章 晕车
车厢连接处倒是宽敞,又有风,比车厢内凉快多了,不好的就是有人抽烟,味道很呛。那对恋人不知何时又换了姿势,男孩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上,女孩横坐在他腿上,双臂抱着他颈子。两人的额头亲密地抵在一起,脸贴着脸,随着列车摇摇晃晃,他们在接吻呢,旁若无人。他们吻一会,似乎是累了,歪着头打一会瞌睡,醒过来又继续吻。他们像两条蛇紧紧缠抱在一起,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火车到站了。
“西安的旅客下车了,西安的旅客下车了。”
随着列车员的喊声,旅客们陆续下车。大叔说了声再会,也提着箱子急忙下了。杨鑫顺着车窗往外望去,只见站台上又是黑压压的一群,至少有几百人。
又来了。
推搡、拥挤,杨鑫缩在角落,尽力躲避。年轻的情侣也被迫站了起来,避让人流。女孩小鸟依人地停靠在男孩怀里,脸贴着男孩肩膀,男孩紧紧搂着女孩。一只手护着她脑袋,一只手按着洗漱台支撑。几分钟内,列车的温度迅速上升。头发、衣服、全身皮肤再次被汗水浸透。
有小贩趁机上车来贩卖凳子。折叠的不锈钢小凳,十块钱一个,杨鑫买了一只。
火车重新开动,一切安定下来。杨鑫看那对情侣,又回到了原位,女孩偎依在男孩怀里叹气,嘟哝说:“这要到什么时候啊……”神色非常疲倦。男孩拍着她背安慰:“忍一忍吧,下车我们去住宾馆。”
杨鑫看着他们,忽然也想谈恋爱了。
未成年不能谈恋爱,未成年不能谈恋爱。耳边响起了老师和家长的碎碎念。
因为一直没见到秋生叔,所以天亮之后,杨鑫决定起身去找一找,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很快找到了,秋生叔在离她不远的另一节车厢。两张坐票对应的两个座位,双胞胎和姐妹两各占了一个。几个行李包裹在座位前方堆出一个逼仄空位,秋生叔坐在行李上。姐妹两经过了一夜的艰辛旅途,看起来精力犹旺盛,桌子上放了一堆瓜子壳、鸡骨头,泡椒凤爪和辣条袋子的包装,喝空了的冰红茶瓶子,饼干盒子橙子皮。双胞胎没吃饭,秋生叔给泡了泡面,姐妹两看到了也要吃,秋生叔只得又去给泡。
旅客们都在吃饭,泡面味儿在车厢升腾。
那两个男孩子不见了,秋生说:“去别的车厢了,这挤不下。”
那两个男孩有十五六岁了,挺有主意,自己能照顾自己,秋生也就随他们去。
“要喝水吗?”秋生问。
杨鑫说:“我不渴,不喝。”她可不想喝多了水又要尿急跑厕所。那厕所太臭了。
她宁愿不喝水。
“你要不吃点泡面吧,昨晚上都没吃饭,早上也没吃,这会已经十点多了。”
杨鑫摇摇头:“我不想吃。”
此时此刻,她闻到泡面味都想吐了。
杨鑫在过道找了个空,把凳子拿出来坐。
她无聊,拿出书想看,又闷热、头晕,只好把背靠着旁边的座椅睡觉。刚睡了没两分钟,列车员来巡视了,高声说:“乘客不要坐在过道里,把过道让开。”
原本在过道里睡觉的旅客便纷纷站了起来,往别的地方挪。杨鑫听到OO@@的动静,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来。挪也不知道挪到哪里去,她只好提着凳子干站着。一会列车员就走了,旅客们该坐的、该靠的、该躺的,纷纷回到原位。她也跟着回到原位,继续打瞌睡。
她尽量把身子缩起来,往餐桌下面钻,把过道留出,免得被驱赶。她四肢疲惫至极,只想随便在哪靠一靠。然而眼睛刚闭上没一会,乘务员就推着小车过来售卖零食。
“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八宝粥。”
“来脚收一收。”
“让一让,把脚收一收。啤酒饮料矿泉水了,瓜子花生八宝粥,需要的看一看啊。”
杨鑫缩在餐桌底下,以为不干自己事,便继续睡自己的。列车员踢了踢她的小腿:“没听到说话吗?把脚收一收呀。”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脚挡住了小车。她讪讪的,脸一红,赶紧提着书包站起来,踮起脚往边上缩,让小车过去。
整个过道都堵得水泄不通,旅客们都在抱怨了:“这么挤,就不要卖东西了嘛,人坐都没地方坐,推车子又过不去。”
乘务员没好气说:“你不买有人要买的呀,你管人家买不买的呀。”
“你东西卖这么贵,谁买呀。一瓶水外面卖一块,你们卖三块。外面三块一桶的泡面你们卖六块,这不是坑人嘛。”
“你爱买不买呀,这价是铁道部定的又不是我定的咯,你去找铁道部说话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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