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太拥挤,短短一截车厢,小车半个小时都挤不出去。杨鑫看这些列车员们,感觉也是可怜。心想:谁做这种工作呀?她在这车上呆十分钟就感觉要崩溃了。如果让她在这种地方工作,她宁愿死了算了。这些列车员早已经练就神功,能够推着小车在人肉城墙中间穿行。都喊着堵上了堵上了,竟然还推走了。
一口气也不歇。
一辆推车刚走过去,后面一辆推车又跟上。
小车隔一会来一趟,隔一会来一趟。杨鑫隔一会站起来一次,隔一会站起来一次。
那小凳子表面是一层牛津布,不经折腾,竟然被她给坐塌了。她也顾不得爱惜背包了,把她心爱的书和包一起拿来垫屁股。
胸闷,头昏,四肢发软,浑身没有力气。她感觉背心有点冒冷汗,想活动一下却没力气。可能是体内的能量耗尽,加上缺氧导致的。她的晕车病又犯了。
虚汗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她身体跟着发软,手扶着座垫,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晕头转向,仿佛窒息,身体不停地打晃。
“呕――”
开始反胃了。
她赶紧跑去厕所,厕所有人,里面上了锁,使劲拍门也不开。洗漱台已经压根没有这种东西存在了,被几个大的行李箱子给占据,一个男人坐在洗漱台睡觉,另有几个人则蜷缩在洗漱台附近,像一条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似的。别说洗漱,人都过不去。她只能努力将身体凑到车厢连接的缝隙处使劲吹风,使劲呼吸。乘客们一个个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没有人愿意把洗漱台让出来。她弯腰抱着车门,吹了一会风,勉强回车厢。
“吃点东西吧。”
秋生叔看她晕车,说:“肯定是没吃东西。一整天了,你什么都不吃,肯定要晕的。吃一点,肚子饱了就好了,你在这坐着不要动,我去给你泡一桶泡面。”
杨鑫压根不想吃泡面,但她必须要吃点什么来填饱肚子,以度过这艰难的四十九小时。她只好点头,接受秋生建议。
泡面吃下不过三分钟,她开始大吐特吐。
她急于奔向厕所,然而过道被人堵住了,没能挤过去,于是控制不住,喉咙一开,吐在了车厢里。呕吐物酸臭的味道在嘴里冲上来,旅客们纷纷叫嚷起来。
她已经意识昏乱,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本能地害怕,怕被人指责。她慌忙蹲下去,双手去捧自己的呕吐物。杨秋生一个箭步冲过来,扯着她胳膊将她搀起,急急说:“别弄了,你快去座位休息,我来收拾,赶快到一边去。”
呕吐物顺着指缝滴下来,旁边一个年轻女孩赶紧从包里抽出几张卫生纸塞给她:“小妹妹,快拿纸擦一擦。”
杨鑫大脑一片空白:“谢谢……”
女孩看几张纸不够,将一整包纸都拿出来给她:“拿去用吧,拿去用吧,快擦擦。”
杨秋生去找乘务员借清洁工具打扫秽物,乘务员拿着扫把,没好脸色地来了,抱怨道:“吐得到处都是呀!怎么搞的呀!是谁家的孩子,父母不管好啊!”
秋生连忙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带的孩子,孩子晕车,不小心吐了。”
“晕车就不要来搭火车呀!”
“对不起对不起,第一次,事先不知道,不知道她晕火车。这从来也没见过谁晕火车。”
“这是公共场所,晕车就不要出来坐车。”
秋生低声下气地道歉:“这不是,孩子父母在外面打工,几年没回家了,想见父母,好不容易放个暑假。原谅一下吧。”
姐妹两惊恐地让出位置,叫她过去坐。杨鑫终于得到了座位,她低头趴在桌子上,暗暗拿纸巾擦嘴巴,假装听不到列车员的数落。她的头昏昏沉沉,脚像踩着棉花,浑身湿透,意识也漂浮起来。
第7章 接车
连续49个小时没合眼,她没喝一口水,也没吃任何东西。饿倒是不觉得饿,困也不太困,只是人一直昏昏沉沉提不起劲,四肢也酸软得厉害。过了南京之后,下车的人多了,几乎不再有人上车,车厢渐渐空了起来,座位也空出来。她跪在座位上,扒着车窗,透过密密的雨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市的夜景。
“秋生叔,下雨了。”
她听不到雨声,不过能看到雨连成线。
“我们几点到苏州呀?”
“3点15分。”
秋生说:“凌晨这个点下车可不好搭公交车啊,不晓得有没有出租。不过你爸爸说了要来接你,你放心吧。”
“哦哦。”杨鑫说,“那秋生叔你们去哪?下火车我们还一起走吗?”
“不了,你跟你爸爸走,我们几个走。”
“哦哦!”
那两个大男孩子,此时提着行李聚集到杨鑫所在的车厢来,要准备下火车了。杨鑫一看,此行虽然辛苦,然而八个人还是整整齐齐的呢,一个都没落下。
“下车了,下车了。”大家都兴奋起来了。
高瓦数的电灯把站台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随着列车缓缓地滑行,站台顶上,苏州站三个大字越来越近了。值岗的乘务工作人员穿着制服在准备接车。杨鑫急忙背上包跟在秋生叔后往车门去。随着「哐当」一声震动,火车停下了。
外面在下雨,温度很低,她穿着短袖,刚一下车,就感觉嗖嗖凉气顺着肌肤爬上来。车内外热冷交换使她瞬间打了个激灵,赶紧拿出雨伞来准备着。
她脸没洗,牙没刷,头发乱糟糟的像草窝。发绳松得要掉了,她干脆扯下来,把长发捋了捋,别在耳朵后。一身的汗酸,她也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赶紧走!
跟着人流出了站,天黑漆漆的,雨下得瓢泼一般,杨鑫正不知道怎么办呢,马路对面冲出一辆自行车,一个浑身裹在塑料里的雨衣人捏着刹车隔着雨冲她大叫。杨鑫没听清对方说啥,远远的也看不到脸,便不理会,把头扭过去看爸爸在哪。然而那人一直冲她叫喊。她正要说「哪里来的神经病」呢,秋生叔答应了一声,推她胳膊:“你快过去呀,你爸等着呢!”她才反应过来雨衣人是她爸,赶紧跟秋生说再见,飞快跑过去。
“慢点!当心车!”
“哔哔”一声汽车喇叭的巨响,一辆黑色小轿车疾驰而过,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泥水。后面一辆车猛刹住车:“侬行寺啊!”
她才发现这条路没有斑马线。赶紧退后了一步,让车过去。看了看左右没车了才飞快地穿过马路。近了看,果然是爸爸,她也不好意思叫人,直接钻进雨披,爬上车后坐。爸爸用雨衣给她挡住,说坐稳了,一个转弯上路。
他骑得太快了。
自行车在黑暗的雨夜中飞驰。杨鑫躲在雨披下,也看不到外面,只能紧紧抓着春狗的衣服。时不时身侧有汽车呼啸而过,溅起凶猛的泥水,她就吓得心一紧,生怕出车祸。雨披漏水,雨下得太大了,雨水不断地流进雨衣里,把她的短袖裙子全打湿了。她不断地伸手抹脸上的雨水,冻得瑟瑟发抖。爸爸大声问:“冷不冷?”她赶紧摇摇头:“不冷。”
“雨太大了。”
爸爸说:“忍一下,等回家再换衣服吧。”
自行车不断转弯,横穿,最后离开了公路,七拐八拐,进一个窄窄的小巷子。到了一个矮矮的水泥房子前,春狗突然一捏刹车,大声喊:“回来了,开门。”
这么快就到了?杨鑫下了车,揭开雨披,站定一看,原来是栋两层的水泥楼房。隔了一面窄窄的铁门,望见同样狭窄的小院子。院子里一口圆形的大水缸,横七竖八停了五六辆自行车。楼房黑漆漆的,只有一楼靠墙的一间亮着灯光。
这是我家么?
正踟躇着,亮灯的那屋子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白白胖胖,穿着秋衣秋裤,蹴着拖鞋,披头散发出来了。只见她眉眼俱开,笑得跟朵花似的,很快打开铁门,招呼杨鑫说:“快进来,快进来。”
杨鑫认出这是她妈,大名叫罗红英。
“冷不冷啊,身上都湿了,赶紧进去擦擦。”
罗红英一看就是唠叨的人,这句话还没说完,又是问下一句:“吃饭了没有,饿不饿?坐了多长时间啊?”杨鑫含含糊糊应着,不知道该回答她哪一句。
她四处打量,随着罗红英进门。只见屋子狭窄,面积不过十平方,相对摆着两张旧床。正对着门一张旧桌子,放着电视机、镜子、洗发水、剪刀、香皂等杂物。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正在急急梳头发穿衣服,见人来忙不迭说:“快坐快坐,我去给你们弄点饭。”
罗红英拦住说:“不忙了不忙了,添麻烦……”
女人笑呵呵把她手按下:“没麻烦的,你们快坐。”
“要不我去算了……”
“没事没事,你女儿刚来,你们娘儿俩说话。”
女人梳好头,转过来冲杨鑫笑:“妹妹坐,莫客气,我去给你弄饭,你想吃啥?”
杨鑫没反应过来,愣愣说:“啊,我不知道。”女人说:“我给你炒点酸菜干饭吧,昨天晚上剩的有干饭。”
女人迅速出去了。
杨鑫不太懂,问罗红英:“这是哪啊?”
罗红英说:“这不是咱们家,这是仲应红家。你不认得呀?他们跟咱们一个村的呀。”
“为啥来这啊?”
“这附近是火车站呀。”
罗红英说:“咱们家住得远。火车晚上到,你爸爸说晚上没公交,来接你不方便。昨天晚上我们吃了晚饭就来他家了,接了你明天咱们再回家。”
“哦哦。”杨鑫点点头,可算明白了。
这时,右边床上的被子里,升起两只小脑袋。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相似的白皮肤和眉眼五官可以断定他们是一对姐弟。杨鑫被两双眼睛注视着,罗红英喜笑着假嗔说:“没礼貌!叫弟弟妹妹,打招呼呀!”
外面的女人也大声说:“燕子、小路,跟姐姐打招呼啊!”
那对名叫燕子和小路的姐弟性子活泼,也很有礼貌,害羞了一会,很快就眉开眼笑了:“姐姐好。”
杨鑫腼腆一笑:“弟弟妹妹好。”
罗红英拿了干毛巾给她擦头发,又问燕子借衣服。燕子立刻爬起来翻箱倒柜,给杨鑫找了件T恤、运动裤,带她去厕所换上。
“我家有吹风机!”
燕子热情地找出吹风机:“吹,吹风机干得快!”
“妹妹!妹妹!”
杨鑫被罗红英抓着吹头发,这边床上被子里也钻出个女孩,揪着她衣服叫。
鹅蛋脸,尖下巴,薄刘海,齐耳的短头发,白里透红的皮肤,翘鼻子,一双顾盼有神、熠熠生辉的大眼睛。杨鑫当这人是谁,原来是她的亲姐姐杨金盼!
金盼也跟爸妈一块来火车站接妹妹呢,一家人全睡在老乡床上。
姐妹间的感情好像是天生的。虽然杨鑫和金盼小时候经常打架,互相嫌弃。但分开这么久再见到,两个都高兴得不行。金盼昨晚上睡着了,这会才被吵醒,爬起来就要献殷勤,从罗红英手里要过吹风机:“我帮妹妹吹头发。”
罗红英便丢给她:“那你吹,我去厨房看一看。”
杨金盼像小女孩玩洋娃娃似的把妹妹摸来摸去:“妹妹你头发好长啊。我把我的头绳给你扎。反正我也不扎头发。”
杨鑫也好奇摸她短发:“你咋把头发剪这么短呀?”
金盼甩了甩头:“好看吗?上周刚剪的。”
“太短了,傻傻的。”
“才不呢。”
金盼说:“这个发型可流行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金盼扭头叫了一声:“爸爸!”
杨鑫寻声一望,原来是爸爸进来了。
她爸爸春狗,今年三十六岁,长得高高瘦瘦。络腮大胡子,双眼儿,大眼睛,鼻子高高挺挺,嘴唇线条刚毅。他脸色黑红,是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晒太阳晒成的。抹了一把头上的雨水,春狗瞪圆了眼睛,尴尬笑说:“这雨把人淋的……”
“停个车停这么久,接个人接得跟落汤鸡似的,让你做个事情,没一件成行。”
罗红英钻进来,一边数落,一边丢了毛巾给他:“自己擦一擦。”
春狗说:“自行车锁坏了,搞了半天锁不上。”
罗红英说:“眼睛瞎了。”
春狗擦头发,看罗红英端来一碗酸菜饭,立刻伸脖子:“这未必是给我吃的嘛?”
“你昨晚才吃了,还想吃呢。”罗红英说,“要吃明天回家吃,这是给杨鑫的。坐了两天火车她肯定没吃饭。”
“给我也弄一碗嘛,真是。”春狗笑嘻嘻冲厨房喊:“仲应红,你家没米了哇,饭都不整一口,快给我也炒一碗来。”
厨房的女主人回话说:“哪里哟,昨晚的剩饭嘛,你要吃我再给你煮,煮一锅都行。”
罗红英打了他一下,瞪眼骂道:“要点逼脸!当是你自己家呢!”
“有啥嘛……”
春狗是个二皮脸。
白米饭,用老家法子腌制的土酸菜炒,什么调料都不放,就放点盐,再撒几粒绿葱花,炒得香气扑鼻。米饭颗颗剔透,松软而有嚼劲,酸菜脆脆的带微酸,最是开胃。家人围绕着,杨鑫饿得不行了,抱着碗就大口大口开吃。
第8章 公交
吃饭的空儿里,两家人凑在一块聊天。杨鑫说:“这个楼都是你们租的么?”
罗红英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想得美呢,这城里的房子多贵呀。”
杨鑫听罗红英说才知道,原来这栋两层小楼上下一共有五间,分别就住了五户人家。老乡只是其中的一户。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两个孩子,都住在这间不到十平的小屋。夫妻睡一床,两小孩睡一床。平常吃饭、睡觉,看电视,孩子写作业,全都在这里。上厕所是院子里的公共卫生间,煮饭是在院子里用塑钢盖了个棚子当厨房,搭了个桌子当灶台。
杨鑫没见到他家男主人,一问,原来罗红英一家来借房子,家里太小住不下,男主人今夜到老乡家借宿了。
这样窘迫的小家庭,气氛却其乐融融。杨鑫听他们聊,这家女主人在电子厂打工,男的在做焊工。女儿燕子十二岁,已经没读书了,在家里玩,帮妈妈煮饭,操持家务,儿子小路在附近本地小学借读。
杨鑫很好奇燕子为啥十二岁就不读书了,但是也不好意思问太多。燕子看起来很活泼开朗,跟她家人感情很好。
对方问起杨鑫,羡慕地说:“都说你家女儿成绩好呢,从小第一名,以后要上大学吧。”
罗红英笑容便又高兴又满足:“她懂事……”
“她从小我们就没带她。”
“她五六岁,我跟她爸爸就出来打工了。她一直是她爷爷在带。我们从来没管过她,只管挣钱。这些年回去的也少,总共也没回去过两三次,这孩子跟我、跟她爸都不亲,见了我们从来不说话。”
“金盼还好一点。金盼大几岁,我带得多一点。这个小的是几乎没有带过。”
杨鑫莫名成了话题的主角,便只好目不斜视,捧着碗吃饭,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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