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村庄
春狗带杨鑫去了一趟舅奶奶家,亲自道谢。
舅奶奶家自然也是客客气气,和和睦睦吃了一顿饭。杨鑫问起猫,舅奶奶却说,猫半个月没回家了。
小猫不见了。
杨鑫从小养过三只猫,每只都只养了一年,最后不是死了就是丢了。因为总是在搬家,人居无定所,所以猫也居无定所。她心里感到万分惆怅,可是自己都漂泊不定,无家可归,怎么能照顾小猫呢。
她想,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像妈妈一样,心如铁石,收起所有的善良和同情心。因为生活会把人变得麻木、冷酷和残忍。
她坐在春狗的摩托车上,向大杨村驶去。
第二周回去,杨鑫发现春狗把院子里几棵枯黄的苹果树砍了。
院子里的杂草又清理了一些,屋后的路也砍出来了,总算看着像个住人的样子。不过水依然是没有,要去几里外挑。
春狗是完全不做家务,杨鑫不晓得他日子怎么过的。上周买了几个辣椒没吃完,放在煤气灶下边,杨鑫叮嘱他在家弄来吃了。然而下周杨鑫回去,发现那几个辣椒动也没动,还放在那已经烂掉了。
杨鑫怀疑春狗平常根本不回家,也不在家煮饭。
他衣服也完全不洗,堆一堆在盆子里,等杨鑫放假回来给他洗。春狗一直是这种人,杨鑫无话可说,该做什么做什么。
春狗有了一辆摩托,开始做起了生意,跑黑车。每天在镇上蹲着,找机会拉客。石坝乡多山路,摩托车生意来能做,尤其是夏天。经常跑一趟能挣个五块十块钱,一天有个几十百块的。他一天抽两包烟,要吃饭,摩托车每天要加油,净剩的钱也没有,不过维持日常够了。
杨鑫放假,就是煮饭、洗衣服。一个人没事就清理柜子,把家里的抽屉来来回回翻,想找一点儿时的记忆。儿时的记忆不是发了霉,就是被虫蛀了被耗子咬了。她想找找小时候的相片,看看自己以前长什么样子,结果一张都没有找到。春狗说她就只有三岁的时候照过一张照片,不晓得放哪去了,别的没照过。
她没有童年,亦没有照片。
别的父母会给小孩照照片,保存孩子的玩具、衣服,给小孩过生日,那些雅致的心思不属于杨鑫这样的家庭。她儿时穷得照不起相,所以没照片。穷得买不起玩具,所以没玩具。罗红英毫不留恋,旧衣服一不穿,统统烧毁,生日更别提了,从来没有过过。如果成长需要有某种仪式感,或者记忆节点,杨鑫的节点大概是某一天,她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老师赶出教室,又不敢回家。所以独自徘徊在黄昏的土路上,以及某天晚上爷爷的离世。凡是记忆深刻的东西总是和焦虑和痛苦有关,快乐是遥远模糊的。
天热的时候,村里的水井也都干枯了,断了水。杨鑫一放假,就用个大塑料筒,跟春狗一块,有好几里路去很远的地方抬水。一趟往返得一小时,肩膀磨破皮。
她有时去村子里走走。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大部分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病残。反正稍微手脚健全有力气的,谁也不愿意待在这农村。因为没有儿童,村里的小学早就办不下去了,改成了个养猪场,现在在养猪。五星红旗依然昭展,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依然清晰,却只有一头头猪。杨鑫还听说了村里的一些事情。她的老祖祖,去年死了,八十八岁的老人,一个人住在家,某天下地干农活,从田坎摔下去,摔出脑浆。村里的杨老头也死了,和他女儿怄气自杀,投了河淹死。她去二婆婆家看望,记忆里刁钻刻薄又抠门的二婆婆已经花白了头发,满脸皱纹。她身边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见了人就抹眼泪。
“咋办哟。”
“这日子咋过哟。”
她哭的眼睛红红的,讲她的那儿子女儿。
她儿子树生,出去打工,找了个女人,没结婚生了个孩子,然后女人丢下孩子跑了。树生也撒手不管,把这孩子甩给他妈。二婆婆只好把这小孙子带回家养了起来。她老了,没法挣钱,干活又干不动,要养个孩子,树生又不给她拿一分钱。而且更主要的是,树生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二婆婆压根不知道儿子在哪。
她是愁啊,苦啊,见了人就哭,抹眼泪。
“这树生没良心的,也不回来,也不寄钱,把这孩子丢给我……我拿啥养。”
她的女儿建萍,遭人拐卖到山西了,十几年杳无音讯,而今终于取得联系,却已经在那边成了家生了孩子,变作一副山西口音。那男人还跟着建萍回娘家来,把二婆婆叫妈。杨鑫见到了那男人,黑黑的,一副老实巴交样。但杨鑫听说那人脾气不好,经常家暴。杨鑫看见那男人,想到建萍是被拐卖去给他做老婆的,就感觉发了毛似的,浑身不适,几乎不敢与之说话。但村里人似乎都没什么讶异的,只说:建萍的男人回来了。
大家劝二婆婆把建萍留在四川,因为树生不回来了,不如把建萍留在身边养老。但那男人不肯,要回山西去,人家那边有两个孩子,二婆婆也留不住建萍。
丈夫也死了,二婆婆现在一个孤老太婆,就跟这个五岁的小孙子相依为命。
杨鑫听春狗说起二婆婆家事。二婆婆家以前,可是全村最有钱的。二爷爷是生产队大队长。春狗小时候穷得吃不起饭,二爷爷家却常常吃肉。二婆婆抠门,侄子想讨口饭,她就摆起脸色来不给。杨鑫小时候想吃颗她家的樱桃她都舍不得,做月饼都藏起来。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定,以前村里人人都羡慕她家呢。
五岁的小孙子,名叫浩浩,长得圆头圆脑,活泼机灵可爱。村里人见了这孩子就感慨:可怜啊,妈也不要他,爸也不要他,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然而五岁的浩浩并不懂得自己的身世有多凄惨,他长得健康又活泼,每天在村里玩。
大家又议论说二婆婆虽然年轻时可恶,但总算有一桩功德,就是把浩浩养了起来,对这孩子真心好。这孩子不认爹不认妈,就只跟他奶奶亲。你问他世界上谁最好,他说奶奶,你问他跟谁最亲,他说奶奶。你问问长大以后要干啥,他说要孝敬奶奶。二婆婆听了这话就满眼泪花,几乎要哭了出来。
浩浩五岁了,要上学了,但是村里只有他一个适龄儿童。别的孩子或者跟父母走,或者转移去了镇上学校。村里的学校已经改成养猪场,浩浩没有地方念书。把他送去镇上读吧,路远,他奶奶又没空接送。而且镇上那托儿所收费昂贵,负担不起。他奶奶现正愁得没主意。
“不管怎么样,今年下半年得送他读幼儿园了。”
二婆婆下定决心说:“先送过去再说吧。”
浩浩听了就抱着他奶奶哭:“我不要读幼儿园,不要读,我要跟奶奶在一起。”
第28章 小菊妈
村里有个女人,回回赶集都来乘坐春狗的摩托车。
她大概三十来岁,人长得面黄肌瘦,个子比杨鑫矮一个头,带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实际已经七八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杨鑫第一次看她就有点害怕,这女人太瘦了,又矮又瘦,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居然还能生两个孩子。她每到逢场就去镇上赶集,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拖拖拉拉一串,身边却从没看到有男人。杨鑫心里怪纳闷,她抱的那婴儿看起来还不到半岁,怎么丈夫不在身边,让她一个人带孩子。
不过杨鑫还是很高兴,有人来坐摩托车,春狗就能赚钱。春狗要送这母子仨,没时间送杨鑫,女人却热情地招呼杨鑫一起坐,说:“挤挤就好了,反正也顺路,都是一个村,没事的嘛。”到下车时,还是给了春狗十块钱车费。春狗有点不好意思,说算了算了,女人坚持要给。几次过后,杨鑫便对这母子三人很有好感,偶尔遇见,总要打个招呼。
女人很性情和蔼,说话温言软语的。女儿叫小菊,也乖巧可爱,见了杨鑫就拉着手姐姐姐姐地叫,是个甜死人的丫头。杨鑫听春狗说,这女人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她丈夫在广州打工。她婆家想生男孩,一胎生了女儿,丈夫婆婆不高兴,要她生儿子,流了好几个,今年终于生了个男孩。反正是挺不容易的。
杨鑫听了这种事,就义愤填膺,越看小菊越可怜。
小菊长得瘦瘦小小黑黑的,巴掌大的小脸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甜蜜又黏人,好像一只小黑猫。她非常聪明,只跟杨鑫一块坐过一次摩托车就认得了,后来不管哪里碰到,她都会高兴地叫:“姐姐姐。”她很喜欢杨鑫,动不动就「姐姐好漂亮啊。」「姐姐我们一起玩。」还把自己买的新手帕送给杨鑫。
这么好的小女孩为什么会被人嫌弃啊。
再看女人抱的那吃奶的男婴,杨鑫就觉得面目可憎。不就是个小猪仔一样的东西,没有小菊懂事,也没有小菊亲人,结果一家人还都向着他。杨鑫听说小菊在家里很受欺负,她奶奶动不动打她,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弟弟吃,不给她吃。
有一次杨鑫逛街,看到小菊一个人站在路边摊哭。杨鑫忍不住同情,上前去哄她,拉着她去逛商店,给她买了一只玉米雪糕。小菊妈妈知道了,连连说谢谢,后来送给杨鑫一条她毛线织的围巾。
小菊妈妈时常带小菊到杨鑫家里来玩。她很健谈,说话很有理,对杨鑫总是翻来覆去地夸赞。杨鑫烧了盆热水洗头发,小菊妈妈看见了,热情地赶上来,帮她洗头,抹洗发水。杨鑫端着盆脏衣服要去洗衣服,小菊妈妈又说:“我来帮你洗吧,你这小孩子,洗什么衣服。”
杨鑫哪好意思让人帮忙做这些,笑着拒绝说:“不用的,我从小就洗衣服,我会洗的。”
小菊妈妈感叹说:“你这孩子也太勤快了。学习又好,又懂事,长得又漂亮,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农村女孩子,哪个不是从小就煮饭洗衣服呀,至于大惊小怪。小菊妈妈坚持要帮杨鑫洗衣服,杨鑫坚决不要,小菊妈妈说:“有啥见外的嘛,我跟你爸爸是熟人。”
杨鑫是懂得为人的界限的,再熟也没有让人做家务的,该自己干的活还得干。
杨鑫每周日下午返校,返校之前总要换一次衣服。因为没时间洗,总要丢到下一周回来再洗。因为春狗是从来不洗衣服的,她回家还要给春狗洗。但是不晓得从哪周开始,她回家,突然发现上周换下的脏衣服都洗了,春狗也没有脏衣服。杨鑫心里特别纳闷:爸爸什么时候居然会洗衣服了?他啥时候转性了?
杨鑫问道:“爸爸,你把衣服都洗啦?”
春狗说:“洗了。”
杨鑫感觉不可思议。她自己的爸自己是清楚的,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人,居然会洗衣服。杨鑫一时也没有多想。
然而接连好几周都是这样。有一周离校前,她刚换下一条牛仔裤。因为来月经沾了血,所以悄悄塞在墙角。几天后她放假回来,发现裤子居然又被人洗了,杨鑫便感觉很不舒服了,觉得特别尴尬。
春狗坐在门前,给皮鞋上油,杨鑫走上去问道:“爸爸,我的衣服是你洗的吗?”
春狗说:“咋了。”
杨鑫说:“我裤子兜里装了有十块钱,换衣服忘了掏出来,你洗的时候看到吗?”
春狗说:“有吗?”
杨鑫说:“有,我记得,就是有十块钱。”
春狗有点慌,说:“那是小菊妈妈给你洗的,我也不知道,要不回头我问问她。”
杨鑫一直挺喜欢小菊一家,包括小菊妈妈的。然而春狗的话让她心咯噔一下,好像一块石头突然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感觉很不爽。小菊妈妈帮她洗衣服,她一点感动都没有,只是感觉很莫名其妙。我跟她什么关系,她干吗要帮我洗衣服。杨鑫突然感觉很讨厌,有种被欺骗冒犯的感觉。
更主要的是,她从春狗的话里发现小菊妈经常在自己家,而且是她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只有爸爸,她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有事没事往爸爸这里来。
杨鑫皱着眉,不高兴道:“我的衣服我自己洗,谁要她洗了。爸,人家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干吗让人家做这些啊。”
春狗笑嘻嘻说:“她想做就让她做嘛,反正又不要钱。她帮你干活你还不乐意。”
杨鑫看到她爸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够了,冷着脸转过身去:“我不要她洗。”
她发了这个话,小菊妈就再没洗过衣服了。
不知道怎么的,杨鑫突然感觉小菊妈很烦了。这女人不知道怎么闲得没事干,一逢场就上街,一上街就要来坐摩托车。有一天杨鑫突然发现她下车没有给春狗拿车费。不止这一次,有好几次杨鑫都发现春狗没收她的车钱,等于是春狗每天白接送她。杨鑫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她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越来越烦这人。
免费坐车,她还天天上杨鑫家来玩。
春狗坐在院子里抽烟。
小菊妈抱着奶娃娃,跟他们父女俩聊天,杨鑫敷衍地应答着,其实心里盼她快点走。这人也太厚脸皮了,在别人家里一坐坐两个小时,还不走!杨鑫把凳子搬出来,假装做作业,干脆不理她了。
她不说话,但其实注意力一直放在小菊妈身上。春狗点了一根烟,小菊妈说:“别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春狗笑嘻嘻。
小菊妈就在那一直讲抽烟对肺不好,抽烟有害健康,春狗笑嘻嘻地抽自己的,只不当回事情。小菊妈突然生了气了,趁春狗不注意,将他烟盒子藏了起来。
春狗一根烟抽完,还要点,转身去找烟盒,发现烟盒不见了。他把板凳挪开,到处找没找着,以为自己落在屋里茶几上了,又进屋去寻找,还是没有找着。
他走到杨鑫面前来,笑说:“是不是你把我烟盒子藏起来了?”
这是杨鑫小时候很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春狗爱抽烟,罗红英不高兴,就会经常叫杨鑫:“把你爸爸的烟盒藏起来。”杨鑫经常没事就藏他的烟,看他找不到烟,急得团团转,杨鑫和妈妈便会大笑。
杨鑫看见是小菊妈把他的烟藏起来了。小菊妈也知道她看见,冲她挤眼睛使眼色呢。杨鑫不知道怎么的心情特别烦躁,皱着眉说:“你当我闲得没事干呀。谁那么无聊藏你的烟,你要抽抽死好了。”
春狗看她发火,估计真没藏,这下把注意力转移到小菊妈身上:“是不是你拿了?”
小菊妈说:“没有。”
春狗笑嘻嘻说:“快给我,你又不抽烟,你拿去干啥。”
小菊妈说:“抽烟没好处,让你少抽一点。”
春狗说:“以后不抽了嘛,你先把这包还我。”
小菊妈说:“我没拿啊,肯定你自己放不见了。”
春狗笑嘻嘻说:“杨鑫没拿,肯定你是拿的。你快给我,莫开玩笑。”
小菊妈展了两手说:“不开玩笑,我真的没拿,你到别处去找找。”
她说话半真半假,春狗信以为真了,以为自己猜错,又进屋去找。杨鑫听到这里,心里的烦躁厌恶一股股升腾。
她心想:我爸爸抽烟是不好,但这应该我和我妈妈管的,你凭什么管我爸爸抽烟,还把他的烟藏起来。谁不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啊,就你会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个女人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以为自己很幽默,很会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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