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宜云帮她揉着脚,说:“你先凑合穿穿。等妈过几天有空,就帮你做新鞋。”
春生看到妈妈给姐姐做鞋,他也要。
付宜云哄他:“乖,你鞋子还能穿,先穿着,姐姐鞋子小了,妈先给姐姐做,再给你做。”
春生不依,满地撒泼打滚:“我不干!我就要!姐姐有新鞋,我也要新鞋!”
付宜云好说歹说,这孩子就是不依,还越发脾气大起来,拿小拳头打妈妈,嘴里还嚷嚷着:“我不干!我就要新鞋!妈妈偏心!”边说边哇哇地哭起来。
付宜云无可奈何,只能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了家,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对着昏暗的油灯,给孩子做衣服做新鞋。付宜云不太擅长庄稼地的活。这些年,她虽过得不易,在何咏声的脸色下讨生活,但其实身体上,没吃过太多苦头。何咏声脾气虽大,但养家糊口,还是尽责的。他一个人挣钱管全家的开销,付宜云不用像别的妇女那样,下地干农活。她主要就是做一些日常家务,还有照管儿女,顶多不过挑挑水砍砍柴。耕田种地,挑石背土,那些她没有干过,何咏声也不让她去干。
现在,她需要自己下地,流汗流血挣工分。村里的妇女,都是看笑话的。队长说,她干活不行,手脚没力气,一天只能算半个工,也就是只能记五分。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双手都磨起了泡,一天也只能挣几角钱。农村人所有衣食,都寄托在这点工分上,想自谋生计也是不可能。公社不许农户私自搞养殖,不许农户私下做买卖。一旦发现有私自搞养殖做买卖的,就说你是资本主义尾巴,要把你捉起来,公开批斗。想养只鸡下蛋都要偷偷摸摸。以往,农民们经常爱挖点药材,送去城里卖了换钱,也不允许,也只能偷偷的。
要养活自己,谈何容易。
更可怕的是,付宜云发现,她又怀孕了。
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养两个孩子已经够艰难,她实在是抚养不了三个孩子了。
可是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她没有任何办法。她身体日复一日地笨重起来。她挺着大肚子,洗衣做饭,砍柴生火,下地劳动。扛着锄头,跟妇女们一起锄草,掰玉米,打谷子。她拼命地干活,已经顾不得这个孩子的安危。要真是孩子掉了,反倒好了。但这个胎儿十分顽强,稳稳当当在她肚子里,每天跟着她爬坡上坎,愣是结结实实,一点问题也没有。幸好家里还有桃花。桃花只要一放学,就会帮妈妈干活。
扫地洗衣,挑水做饭。她衣服用手搓不干净,就用棒槌打。挑水挑不了满桶,就每次挑小半桶,一遍又一遍地跑。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剪着薄薄的刘海,脸和胳膊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每天跑着帮妈妈挑水。付宜云干活,她便做好饭,烧好开水,给妈妈送去。
哪家能养出这么好的姑娘呀。大家都感叹。这姑娘懂事得招人疼。
她的凉鞋坏了,每天满山跑来跑去,鞋子被扎穿,脚底被扎破了。付宜云给她抹抹酒消毒,她也不哭。
夏天过了就是冬天,何咏声依然没回家。付宜云夜里,坐在灯下,给孩子做新鞋。桃花从来不睡,就坐在旁边,看着妈妈纳鞋底。
付宜云说:“你睡吧。”
桃花说:“妈妈。我不困,我陪着你。”
付宜云说:“妈不用人陪。”
桃花说:“我就要陪着妈妈。妈妈一个人会害怕的。”
付宜云拿了自己的棉外套,给她披上,怕她冻感冒。桃花说脚冷,付宜云便将她的脚夹在大腿间,给她暖着,母女俩偎依在一起,一个干活,一个目不转睛地看。
何咏声不回家,一直住在学校宿舍。
平日里上课,放假,同事们聚在一起打牌。他也开始周末和同事们打牌。打扑克,打麻将,打长牌,一打便是一天。他不回家,每个月发了工资,便想怎么花怎么花。周末有空就去买上半斤肉,买点蔬菜,自己做饭吃。一个人炖排骨,红烧肉,鸡鸭鱼换着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给自己买新衣服、新衬衫,羊毛衣、牛皮鞋;买高级香皂,洗发水和鞋油。别人都舍不得吃的,他舍得吃,别人都舍不得穿的,他舍得穿。抽烟,抽好烟,剩下的钱,就是打牌。一晚上输掉好几天的工资,他也不心疼。每个月工资到手,便哗哗地出去,到最后,那点工资还不够他使。
他也无所谓,反正,钱下个月还有。不打算养家糊口,他只管自己嘴巴。吃个饭,一定要色香味俱全。同事看他一个人住宿舍,怕他冷清,邀请他去自己家吃饭,他还嫌人家做的饭菜不好吃,不合口味,自己在宿舍做。红烧肉一定要小火煸香,煸得金黄。炒肉丝,一定要肥瘦分开,先下肥的煸出油,再下瘦的。瘦肉一定要用黄酒生姜去腥,用酱油、胡椒粉腌过,再裹水淀粉,炒出来的肉才口感嫩滑。平日里出门,必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必须着正装,穿皮鞋,衣服领子要笔挺,袖口要干干净净,鞋子不能有一点灰。内衣裤天天都要换洗,光一个人每个月就要用掉一包洗衣粉。
洗衣粉又贵,别人都是半年才用一包,他只当不要钱似的。
他对学生,也十分慷慨。班上有孩子,学习刻苦,但家境不好。何咏声时常自己给垫学费伙食费,有时赠送一些学习用品,对其关怀鼓励。他自己曾经因为家贫而失学,因此知道失学的苦,盼望着学生们都能刻苦用功,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他宁愿拿钱去资助外人,也决不肯给付宜云一分。
眼看着临近过年,学校早早放了寒假。
同事们陆续离校,各自回了老家去。何咏声一直没走,待到大年三十前一天。他本打算不回去的,然而眼看着年三十就到了,他心想,还是回去一趟吧。就算不见妻子,也得看看孩子。大过年的,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想着怪可怜。他也得回家去给父母烧纸。何咏声最终还是收拾行囊,回了家。
他买了上坟要的纸钱,又趁着供销社关门前,买了些糖果,以及酒和肉。
付宜云正在厨房揉面,打算包点饺子。虽然日子拮据,但毕竟是大过年的,她还是买了一点肉,买了一些面粉,要做年夜饭。看到何咏声进门来,她整个人都局促不安起来。孩子们在门外,远远就看到爸爸了,高兴地呼唤起来。桃花跑上去拉着爸爸的手,亲热地叫起来,春生也蹦蹦跳跳跟着,问爸爸要糖果。何咏声本是不想回来的,但看到孩子欢快的模样,心情不由得好了一些。
他被孩子拉着,进了厨房,就看到付宜云。她正在揉面,听到丈夫回来,便转过头看。
她大着肚子,俨然已经怀胎八九个月了。何咏声看到她的肚子,脸色再次难看起来。
他没有跟付宜云讲话,只将手中的东西一扔,愤怒地扭头就走。
第十二章 她畏惧他的凶,他憎恨她的软
付宜云连忙追了出去。
她大着肚子,哪里跑得动,何咏声已经走远了。这大年夜唯一一点可怜的欢快气氛,也顿时消失了。两个孩子也都情绪低落起来,追着妈妈问:“爸爸去哪了呀?”
付宜云答不出。付宜云实在不忍心让两个孩子太过失望。
爸爸大半年没回家,好不容易过年时回来了,桃花和春生都高兴得不行,没想到他一进门就走了。付宜云只得出了门去找寻,邻居家,还有他兄弟家,挨着问。付宜云估摸着,他大年三十回来,必定要去给父母上坟烧纸,于是又是他父母亲的坟头去找。果然,正看见何咏声弯着腰,在他母亲坟头烧纸钱。付宜云远远望着他,想叫又不敢开口。
纸钱慢慢地燃尽,纸灰儿像灰色的蝴蝶,翩翩飞得到处都是。
何咏声久久伫立在母亲坟前,一动不动。寒风中,付宜云走近些许,开了口说:“回家吃饭吧。”
何咏声扭头看了她冷笑:“家,哪里是我家?”他不看她,只是拂袖而去。
付宜云回到家,安抚了孩子,煮了饺子吃。
孩子们熬不了夜,跟村里的孩子们玩了一阵,就上床睡了。付宜云不敢睡觉,怕他还会回来。她一边做衣服,一边时不时到门外望一眼。她不敢脱衣睡,只穿着衣,盖着被子。
到后半夜,她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连忙下床去开门,果然见是何咏声,他回来了。他身上有股浓浓的烟味,似乎抽了不少烟。何咏声看到她,语气疑惑,又有点阴阳怪气:“你给谁开门?”
付宜云讪讪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这么晚还没睡,你在等人?”
何咏声继续阴阳怪气:“恐怕等的不是我吧。”他进了门,坐在床上。
付宜云默默地走到桌前,用大搪瓷杯,给他倒了杯水。何咏声接过水,牛饮似的,一口气喝完,将杯子放在床边的茶几上。
付宜云不敢靠近他。“你过来。”
他和声说:“我有话问你。”付宜云走了过去。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点隐约的光亮,勉强看见人影。
何咏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付宜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鄙夷和羞辱。
她颤栗地回答他:“孩子是你的。”
“我的,你确定?”他摇头,冷笑道:“我不相信。”
他冷漠地说:“你去医院,把它引产了吧,我给你出钱。然后我们离婚。”
付宜云眼泪涌了出来,她跪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膝盖:“你不能这样!”
何咏声说:“我是为你好。这是个孽种,留下它是个祸害。再说,你也没能力养活它,趁还没生下来,把它打掉。”
付宜云哭泣道:“它真是咱们俩的,我骗你做什么呀。它真是你的孩子,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要让我怎么说才行。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说离婚就离婚,孩子怎么办?孩子你也不要了吗?”
何咏声:“孩子我可以管。”
付宜云说:“孩子给了你,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去哪里?孩子从小是我带的,你一天也没带过他们。你把孩子带走,把我抛弃,你让我以后怎么活?”
何咏声痛恨说:“我受够了你。我实在是不想跟你过下去了。”
她抱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胳膊和腰,拼命摇撼着,渴望他能心软:“你就当可怜我一下吧。我不能离婚。你回不回家都无所谓,给不给钱也无所谓,但你别说离婚。好歹给我留个住的地方。你要是跟我离婚,我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咱们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就可怜可怜我。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就当没我这人。”她满脸是泪,抱着他的腰,质问道:“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呀?你要这么恨我。当初结婚,也是你主动来提亲。就算是我家里人骗了你,我不是故意的呀。我没想要骗你呀。我也是被家里人逼得没了办法,我也不想再嫁。谁想到别人家里做牛做马,看人脸色受人气。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让我怀了你的孩子?咱们之间难道连一丁点儿情分也没有吗?”
何咏声铁石心肠的人,竟然掉了几滴泪。
付宜云见他心软,拉着他手,放到自己肚子上,低声哭泣说:“他真的是你的孩子,你非要打掉他,就是坐实了他是野种。他不是野种,你要我怎么解释你才肯相信。”她捧着他的手,埋头在他的膝盖上,哭得不能自已。
她强忍着眼泪,抬头看他:“我没干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是我丈夫,是我的男人,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别的人。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何咏声咬着牙:“那个人呢?去哪了?”
付宜云摇头哭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再来过了,我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在山上,他把我打晕了,我满头都是血。我害怕极了,我害怕他会杀我。警察也说找不到他。你又不在家里,我害怕啊。”
何咏声说:“所以你就由他一而再,再而三了?要是我不问,你就由他堂而皇之地住在家里,吃你的住你的,日日夜夜跟你做夫妻?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吃了迷魂药了?他来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神情颓丧下来。她不敢。
她害怕他。他性子太固执,太偏激。他脾气太硬,硬得像一块铁板。
他太凶了。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很凶,但周围人都知道。没有人不怕他,别人都躲着他,连他父母兄弟都怕他,对他不敢大声。他就像个炮仗,蹭上一点火星子都要炸。论令人恐惧的程度,他不比那个强奸犯好多少。甚至,他更令她毛骨悚然。那个强奸犯一年也出现不了两三回,经常来了就跑了。而他是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她的头顶,让她望而生畏。
付宜云畏惧他的凶,而何咏声憎恨她的软。
他一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没脾气的人。给一巴掌,不知道还手,刀子递到手上,也不敢自卫。软得没了骨头,善良得没了边界。老老实实受气,睁着眼睛任人欺负,连喊疼都不会喊,像个木雕泥塑。他厌恨这种人。
明知道周围都是一群老虎,却不能生出獠牙来,只会瑟瑟发抖,这种人就是绵羊,注定成为狮子老虎的食物。他厌恶绵羊,因为他身处同样的境地。他知道一旦自己丢掉爪牙,就随时会变成绵羊。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憎恶这种动物。
何咏声终究无法狠下心离婚。
孩子的存在,及未来归属,还有付宜云的恳求,都使他无法下这个决心。付宜云不愿打掉孩子,他也狠不下心,强迫她去医院。他在家中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自己独自睡一张床,不愿和付宜云同床。和孩子相处倒还挺高兴,主要是孩子高兴,然而何咏声一直怀着心事。初三一过,他就收拾返回了学校。临走前,只是找到学校老师,替孩子补了交学费,另交了新学期学费,给孩子拿了点零花钱。但是,没给付宜云一分钱。何咏声走后的次月,付宜云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她独自在家中分娩。预感到要生,她自己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到厨房去烧热水,准备毛巾和剪刀。大概收拾得差不多,肚子疼得厉害了,她躺到床上,挣扎了三四个小时,痛苦地生下了婴儿。她力气耗尽,有一阵晕了过去,婴儿一直在哭。她没有了知觉,虚弱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过来,隐约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她才想起自己生了孩子。她脸色惨白地坐起来,抱起那冻得快没了知觉,哭声都小了下去的婴儿。那是个男孩,非常瘦,只有五斤多。她将剪子用酒洗过,给孩子剪断脐带,然后下床,找棉被子给婴儿包裹,收拾污秽的床褥。她每行动一步都几乎要晕倒,双腿不自觉地发软打颤,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冷,牙关不停地哆嗦,浑身的汗唰唰地往下流。她总算在晕倒前,做完了这些,然后抱着婴儿,回到干净的床上。她揭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饥渴地吮乳,而她疲惫地、昏昏沉沉地睡去。桃花放学回来,突然发现她妈妈生了孩子。妈妈的肚子小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妈妈怀里的一个小婴儿。
桃花惊呆了。“妈妈,你没事吧?”
桃花担心地问她:“你的脸看起来好白啊,白得像纸一样。”
付宜云恳求她,去厨房,给自己熬点粥。
桃花点头,赶紧去了。她熬了粥,端到床前,付宜云却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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