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无能,但又不想被儿子怨恨。所以让母亲去当恶人,他自己埋起头来,假装无权做主。何咏声问道:“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父亲说:“有十几块,是我做工挣的,平日攒下来的。另外那二十块钱是秀英的彩礼。你妈给秀英找了个人家,收了他二十块钱。你需要,先拿给你应急。秀英她用不着。”
何咏声顿时十分生气:“秀英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让妈现在就收人家的彩礼?她这么小,哪能结婚?妈这不是害她吗?至少等她长大一点,让她自己挑挑。你们赶紧把这门婚事退了。我不要这个钱,你拿走。我一分钱也不需要你们接济。”他只觉得愤怒。
他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自己受了苦,妹妹也要受苦,小小年纪便被安排婚姻。这么小结婚,能有什么好日子。以前村里有个女孩,就是结婚太早,结果生孩子难产,死了。村里人都议论,说是结婚结得太早了,身子还没发育好就生产,所以才会这样。他实在不能相信,父母忍心让秀英也步这种后尘。
次日一早,他冲回家中,和父母吵了一架。
打听到提亲的男方是谁,他专程跑了一趟,到对方家,将其给请了过来,当着父母的面,硬逼着退了这门婚事,并将二十块彩礼退还。
秀英眼泪汪汪,说:“哥,其实早晚都要嫁的,我无所谓。”
秀英知道,妈收别人家的彩礼是为了给哥哥结婚。她虽不情愿,但也不忍心让哥哥因为她结不成婚。她知道哥哥可怜,一心想要读书成才,却被妈逼着辍学,而今跟家里的关系都闹僵了。他现在连家里的门槛都不肯踏。要是自己的牺牲,能让他跟爸妈缓和关系,她也认了。
何咏声说:“你别听妈的,什么嫁给谁不都一样。嫁的人不同,区别大了。以后等你大了自己慢慢挑。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得自己做主。”
他觉得秀英很可怜。
她本就是个女孩,又没读过什么书,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
何咏声说:“你要硬气点,别逆来顺受。不愿意你就说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不要老实吃亏。”
秀英点头:“三哥,我知道。我以后记住了。”
秀英的婚退了,何咏声的钱还是没有着落。他想到一个人。这人是他的老师,郭小平。
这是他一生都要感激,并铭记于心的人。在他读书最困难的时候,他的小学老师郭小平,屡次帮他。他那时候每天饿着肚子上学,郭小平见他家穷,又聪明勤奋,便对他十分关照。有一次,午饭的时候,他在教室里啃馒头,喝着凉水,郭小平说:“你去我家吃饭吧,光吃个馒头怎么能饱肚。”他有些不好意思。郭小平坚持叫他去,还让妻子多炒了一个菜。
隔三岔五,他总要将何咏声叫去家中吃饭。他没有衣穿,郭小平将自己的一件白色衬衣送给了他,同时送给他一双自己穿过的皮鞋。常年的劳动和奔跑,使他长了一双大脚,堪堪能穿进鞋里。他从此不用再赤脚。
他送给何咏声一支钢笔,嘱咐他好好读书,不要放弃。
何咏声说起结婚的事情,郭小平问道:“你不读书了?”
何咏声摇摇头:“暂时是读不了了。我想先成家,然后自己找个事情做,挣点钱,再考虑读书的事。”
郭小平替他可惜,叹气说:“成家也好。成了家,自己做主,你父母也就不能再干涉你了。也免得他们说闲话。”
何咏声纠结着,要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郭小平却已然猜到了他的难处,拿出装着五十块钱的信封。
“这个钱,你拿去结婚用,不用着急还给我。等你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说。”何咏声拿着这个钱,只觉得沉甸甸的,比万两黄金还贵重。
最困难的时候,能帮助他的,不是父母亲戚,而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师。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他忽然不想结婚了。
这笔钱来得太不容易了。五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不结婚,他可以拿着这笔钱去读书。虽然也无法保证他读到大学,但是也能坚持些时日。剩下的,他可以半工半读,再想办法。
何咏声告诉媒人,自己只能拿出这么多钱,问付家是否同意。如果不同意,他也只能作罢了。
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付家同意了。
整个结婚的过程,他都有点飘飘忽忽,仿佛不是真的。他本已想好了,这五十块钱,离付家要的一百块远远不够,付家必定不能同意。他正好收拾收拾行李,回学校,交学费使。哪知付家这么好说话。
他有些不舍得拿出这笔钱来。
然而想到在付家看到付宜云的那一眼,他咬咬牙,结就结吧。可能老天特意要成全他这段姻缘,至于读书的事,只能慢慢再想办法挣钱。反正已经退了学了,这一时片刻也着急不来。
结婚的过程很简单。何咏声亲自去了一趟南部县,将新娘子给接了过来。
付碧鸿说:“家中困难,没准备什么嫁妆。”给他们准备了两副对联,一袋白糖和两包瓜子。
何咏声是大跌眼镜,总算明白媒人说的付碧鸿这人口蜜腹剑、心思狠毒是什么样子。新娘子出嫁,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就是穷人家,也拿不出手。但付碧鸿颇好意思,还仿佛恩赐了他似的。五十块钱揣进兜里,也不留他住一晚,就催促他赶紧把新娘子领走。
付碧鸿的神情,好像打发一个要饭的。何咏声也看出来了,付宜云虽模样打扮得周正,然而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他一整天心都在咯噔,感觉这事有点不妙。然而自知是高攀,也就不说什么,心想,她兄嫂不厚道,难以相处,大不了以后不往来就是。
她没什么东西,也无箱奁,只有几件衣裳,装了个小包袱,瞧着着实有些寒酸。何咏声唯恐回到家,被人嘲笑,惦记着她家有书,便询问付碧鸿,能否带一些书走。付碧鸿大喜过望,正愁那堆东西放那长蠹虫,送给书呆子做嫁妆,再好不过。于是笑眯眯地让他随便挑,随便带走。何咏声坐在书架前,仔细地挑选书,一本本取下来,查看封面,翻阅内容,感觉有兴趣的,便堆叠到一旁。这些都是好书,中外历史、诸子百家、名人小说,看得他心花怒放。这书无人翻看,时间久了,已经开始长虫,味道也大,一碰就一鼻子灰。然而对何咏声来说,书和字,都是神圣的东西。他上学的时候,课本都买不起。
这对他来说是奢侈品。
付碧鸿大概是过意不去,后又改口,要留他住一晚,明日再走。何咏声也只得应着,然而当晚,翻来覆去一整夜不曾入眠。
早上鸡一叫,便起床,打点好了东西,带着付宜云出发了。
一路上,两人不曾说话。
付宜云茫然恐惧。
她坐在大巴车上,感觉浑身无所适从。这婚姻非她所愿。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贩子卖了。
没有人征询她的意愿。她正在被当作牛羊、货品一样处理、甩卖,任人宰割。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往何处。她的买主,正是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甚至无法称呼他为男人,他还是个少年,比她还要小两岁。他长得高大而瘦削,手脚块头都很大,但瘦得可怕。面容还有些少年气,眉间阴沉沉的,没有表情,也不会说笑。
大巴车到站。何咏声一声不吭,将行李都搬下了车。
付宜云看着这个陌生的县城,只当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家。
“你饿不饿?”
这是他第一次跟付宜云说话。他嗓音听起来,却是很柔和的,声音低沉,听着倒像是个少年。付宜云不敢说饿,有些吞吞吐吐,何咏声说:“我们找个馆子,先吃个饭吧。”
付宜云忙低声说:“不、不了,太贵了。”外面吃顿饭确实贵,不过,何咏声大钱都出了,也不在乎这点了。他扎了个马步,将箱子举起来,扛在肩上,然后出门去找饭馆。
他们走了几步,找到汽车站外的一个饭馆子。外面看着很简陋,一张招牌,里面五六张桌子,但这已经算是高档场所。县里的国营饭店,里面的服务员都是趾高气扬的。
他神情镇定,目不斜视,大步走了进去。何咏声是第一次进馆子,这种地方,平常人是进不起的。只有那些有钱的,才能来这里吃上一顿饭。还不能经常吃,顶多一两个月吃上一次。一个青椒肉丝四角钱,一个木耳炒肉片四角钱,三五个人吃上一顿饭,点四菜一汤,至少得两块钱。农村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挣十个工,也才两三角钱,拼死拼活,一个月工干满,也才五六块钱,不够下馆子吃两顿饭。然而这五六块钱是一家人的口粮。没有哪个农村人会把全家一个月的伙食费拿来下馆子。
然而今天是特殊日子。他今天结婚。
他不肯露出怯来,走到窗口,询问服务员:“有没有卤肉面。”炒菜是注定吃不起的,那就一人吃一碗卤肉面吧。他心想,卤肉面应该不贵。
服务员打量了一眼他,好像看出他吃不起,翻了个白眼,大着嗓门说道:“卤肉面一毛五,吃不吃?”
何咏声说:“给我两碗吧。”他从裤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看着极旧,但洗得干净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些小东西,有钱,有粮票,零零碎碎的。他从其中翻找出五角钱来。服务员接着说:“粮票四两。”
何咏声翻翻找找,总共只有二两粮票,只够买一碗。
他问道:“粮票不够,能不能用钱抵?”
服务员不耐烦:“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别吃。”
何咏声说:“那给我一碗吧。”
卤肉面端上桌,他又跟服务员要了个空碗。
付宜云和他面对面坐着,看他将一碗面分成两份。一共两块卤肉,他挑到她碗里,自己埋头吃面。
付宜云被那两块卤肉感动了。他是个好人,她心想。
吃完饭,还要坐小巴车。付宜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敢问。汽车出了城,渐渐开进了山,在山中盘旋飞驰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下了车,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小镇。原来他家不在县城。付宜云心中再次失落了几分。
早上天不亮出的门,此时,夕阳已经西斜。
她以为这次总算到家了,她又累又渴。中午吃了面条,一整天没有喝水,她急切想找个地方落脚。没想到何咏声将行李放在路边,人转眼就不见了,她提心吊胆,又不敢走动。小镇向来闭塞,难得有外来人,因此见到付宜云面孔陌生,便不时投去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同她搭话,问她从哪来。她生性羞涩胆怯,不敢与人说话,只惊恐地别过头去。
过了一阵,何咏声回来了。他找来了一个拖拉机,冲付宜云说:“上来吧。”
付宜云赶紧上车,他又下来,把行李搬上车。拖拉机停在了黄泥路上。
他招呼她下车,扛起箱子,沿着一条较窄的泥巴路前行。道路左右有许多田地,地里还有人在干活,这个季节,正在插秧。农人戴着草帽,卷起裤腿,胳膊和腿晒得黢黑,看到有生人到来,都好奇地直起了腰探望,只是并不打招呼。
耳畔隐约听到孩子嬉闹声,抬头望得到房顶和炊烟。想来这就是目的地。
付宜云穿着皮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她已经顾不得此地偏僻,只想找到地方喝水、歇脚。何咏声走到一处土房前,掏出钥匙,开门。
付宜云没想到,这就是她未来的家。她以为,至少是在县城,再差也是在镇上。然而,却是在这里,一个山坳中的小村。土坯房,进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连衣柜、穿衣镜都没有。
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整个人没了言语。
何咏声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整理,将书摞到书桌上。“你要吃什么,我去做饭。”何咏声说。
她讷讷地说不出话,他打开暖水瓶,用搪瓷盅,给她倒了盅水,放在桌上,便转身自己去了厨房。他出发去南部之前,已经将家里收拾过。提前将暖水壶装满,挑了满桶的水,秀英给他背了一些瓜果蔬菜来,他问邻居借了块腊肉,买了米和面,顺便劈好了半年的柴禾。
他将米下锅,煮到半熟时,用筲箕滤起来。腊肉洗净,开水煮熟,切成薄片,和莴笋炒。这边菜炒好,沥米饭重新拨进锅里,沿锅边淋上一圈水,筷子在饭中间插上几个气孔,盖上盖。
灶孔里多余的木柴取出来,只留下一些未燃尽的炭,用火钳均匀地拨开,防止火太大,把饭烧糊。
付宜云失魂落魄,但好在,吃了一顿饱饭。
屋里没有电,只能点油灯。何咏声吃完饭,洗了碗,拿了盆进屋,告诉她,瓷盆洗脸,木盆洗脚,把暖水瓶放到她面前。他再次出门,没过多久,抱了一捆稻草进来。他用稻草,铺在房屋的一角,然后自己便躺了上去。
付宜云才明白过来,他是把床和被子让给自己,他睡稻草。他没有被子,只一件单衣,蜷在草堆里,也不知怎么睡。但他像牛马一样,很快就睡着了。
付宜云也只能脱鞋,倒了点热水洗了手脸,烫了烫脚,上床,勉强入睡。
第三章 为什么不读书
次日天不亮,何咏声便起床去了镇上。付宜云起床没见到人,便小心叠好了被盖,自己走出门,想找个井打水,烧水洗脸。村里的一群顽童发现了她,追在她屁股后头,争相拍手,嘻嘻笑着:“来看新娘子咯。”
“新娘子白又白,俊又俊。新娘子头发黑又黑,屁股圆又圆。”
几个孩子追在身后唱着,付宜云被吓得手足无措。
她慌忙将桶扔下井,打起一桶水,提着回屋。孩子们仍追着她不放,她慌乱间脚滑了一下,水泼洒了出来,溅在裤腿子上。何咏声这时候回来了,从竹林的方向抄着小路上来,孩子们见了他,一哄而散。付宜云难堪得不知如何是好,何咏声上前来,搀扶起她,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回家去吧。”
付宜云听到这句「回家去吧」,心忽然平静下来。家,原来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啊。她一时像被打了麻药,乖乖跟在他身后。
何咏声将桶放在门前,去灶前给她烧了洗脸水。烧好,舀在面盆里,唤她去洗脸。
付宜云讪讪地跟过去,才发现何咏声递给她的,是一块崭新的毛巾。
她有些受宠若惊,何咏声又递给她一块香皂,也是新的,刚刚开封。
“你试试水烫不烫,要烫了再给你加点凉的。”
付宜云将手伸进盆里,轻轻试了试,说:“不烫。”
何咏声将一支新的牙膏和牙刷放在洗衣服的水池边:“你在这刷牙,洗了脸的水也倒这里。”
付宜云诧异农村里还用这种东西,很快又明白过来,这都是专门给自己买的。
锅里已经熬好了粥,何咏声揭开锅盖,查看粥的浓稠。白米煮的汤,透着一点隐隐的绿色,看着正好。他将昨夜的剩菜热了热,从泡菜坛子里捞了几根泡萝卜,切细,用油炒了炒。
付宜云刷了牙,回屋坐在桌前,两人吃饭。
吃完饭,何咏声又收拾碗筷,付宜云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要帮忙,何咏声说:“你歇一会儿吧。”付宜云只得回床上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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