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宜云见他不高兴,越发地想对他好。晚上,何咏声回家,付宜云给他烧好洗脚水,端到面前。
何咏声很生气:“你不要端了,我自己有手。”
付宜云不肯听,仍旧要端。她蹲在地上,试图帮他洗脚。何咏声皱着眉,叫她:“走开。”
付宜云坚持要脱他的袜子,何咏声躲了两下,躲不开。她像是牛皮糖一样黏上来,何咏声急了,脚踢翻了水盆。
付宜云被溅了一身水,吓得后退几步。何咏声忍着怒气:“我说了不要你,你听不懂吗?”
付宜云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回过神来,讪讪地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水。她看到他换下来的衣服,于是悄悄地拾起来,想去洗衣服。
何咏声说:“大半夜,你洗什么衣服。”
付宜云喃喃道:“就两件,我拿去搓了。一会儿就好了。”
何咏声被她气得要死。
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为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仿佛听不见一样。
何咏声感觉她耳朵里像是塞了驴毛。简直不可理喻。
付宜云不知道要如何取悦他。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没文化不识字,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事。
然而何咏声讨厌她。她越讨好他越生气。
她刚来的那几天,何咏声对她挺好。然而短短数日,就换了个人。她紧张惶恐,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家乡南充,虽距离不远,但毕竟是隔着一个市,地方饮食生活,风俗各有不同。比如煮粥,付宜云家煮粥,喜欢煮得又稠又黏,米煮得烂烂的,煮花生粥,花生要舂碎。何咏声却最讨厌烂粥。他吃粥,要汤清水白的,清的能照见人影。米最好煮硬一点,一碗粥,大半碗水。花生豆子要整粒儿下,不能够舂碎。面条也是一样。付宜云家里喜欢煮烩面,把蔬菜炒了,调味料放锅里,再下面条。何咏声却要吃清水挂面,里头放几根碧油油的小青菜,放酱油醋,葱花和香菜,一勺猪油。摘下来的青椒,也不切,直接拿在手里,一口面,一口青椒。若没有青椒,就是大蒜。地里刚摘下来的鲜红朝天椒,他也能直接放在嘴里嚼。
这是何咏声的生活方式。他酷爱辣椒、生姜、葱蒜之类,付宜云都不吃。付宜云家做干饭,把米煮开,滤出来,倒进一只木桶里,连桶放在锅里蒸熟。何咏声家这边,是直接把沥水的米倒进锅里,插上气孔焖。火候特别重要,火大一点就容易烧糊。付宜云初来乍到,很不习惯,几次把饭烧糊。
为这些事,常有不高兴。
何咏声这人能干。不论是耕田下地,还是烧火做饭,扫地洗衣,他样样在行。付宜云在他面前,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笨拙。他白天和队员们一起下田插秧,下了工回来,便坐在家门前劈竹子编筐。编背篓,编簸箕,付宜云也不会。想要帮他,反倒被篾条割了手。她想得到他的关心,然而何咏声只是不耐烦地看她一眼,起身去屋里找了个破布条丢给他,喊她自己包。
“不会弄就不要弄。”他语气冷漠生硬地说。
何咏声在公社养猪场杀猪。这活是个体力活,而且血腥。一头猪两三百斤,几个壮汉都按不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般人还真干不了这个。何咏声干下来了。每月可以多几块工钱,有时候还能拿回家一些猪内脏,猪血或者血脖肉。他算盘打得流利,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养猪场里干活,有时也兼着算账记账。村里但凡有婚丧嫁娶,都请他帮忙写写对联,写写书帖,记记礼簿。顺带跟人学做厨。
他爱干净。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认为和农村人不一样。爱干净讲卫生,就是他将自己跟农村人区分开的标志。哪怕每天干的都是脏活,回家也要换衣服。农民没有人会天天换衣服,今天换了明天还会脏,懒得换,何咏声得每天换,换了还得到河里洗个澡。他习惯了洗冷水澡,不论冬夏,都是河里洗。
付宜云极力改变,迎合着他的生活习惯。他不笑。回到家也沉默,不同她说话。夜里睡在一起,背过身去,也不肯挨她。他心里忌讳这个事,无法接受,可是盘算来盘算去,婚已经结了,无从反悔。难不成退婚?
他是真想过退婚,但也知道不可能。哪有夫妻结婚证也领了,睡也睡了,反倒退婚的。说出去,今后不要做人了。
付宜云察觉到他的心思,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何咏声忙着谋生揾食,不知不觉入了秋。
这天傍晚,回到家,付宜云在厨房擀面条。何咏声问道:“你做什么?”
付宜云说:“擀面。”
何咏声说:“你擀得好吗?”
擀面可是个麻烦事,要和面,要揉面,还要把面条擀得光滑平整,厚薄均匀。本地人不擅长面食,一般的主妇还做不来这个。不过付宜云做得熟稔,只见她将一张面皮裹在擀面杖上,很快就擀成一张大的薄面皮。她将面皮折叠几下,用刀快速切成细长条。
干辣椒炒得半糊,放凉了,舂成辣椒面。前些日子大队发了油,她烧热油,泼了点油辣子。面条煮熟过凉水,放上酱油,阆中老陈醋,花椒面和大蒜泥,放上盐巴,再加一大勺油泼辣子。切了点黄瓜丝。面条十分筋道,色泽红亮,油辣子最香,混着老陈醋的酸,何咏声吃得十分满足。吃完才发现,付宜云躲在厨房,吃着中午剩的胡豆粥。
何咏声说:“家里再缺吃的,也不差这一口,你何必这样。”
付宜云说:“中午剩的,不吃就放坏了。”
何咏声并不喜欢她这样,只觉得她人木,傻子似的。
吃了饭,何咏声要去河里洗澡。
付宜云说:“你脏衣服放着,我给你洗吧。”何咏声没有理会她,独自下了河去。
何咏声洗完澡,回家的路上,碰到妹妹秀英。秀英见了他高兴,叫三哥。
“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秀英说:“三哥,你今天有没有吃长寿面。”
何咏声说:“什么长寿面。”
秀英笑嘻嘻说:“我傍晚去你家送菜,看到三嫂在擀面条,说是给你过生日,做长寿面。”
何咏声听到这句话,心中猛然像被针刺了一下。
何咏声冷着脸:“什么长寿面,都是断的。”何咏声回到家,天色已经黑麻麻的了。
付宜云站在门前,正在等他。
见何咏声回来,她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湿衣服,拿去晾上。何咏声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心软了。
他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尽力地讨好自己。他不在家,她便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板凳,一遍遍擦拭,怕他看到灰尘。早上她提前早起,给他做好早饭,送他出门。晚上给他做晚饭。吃饭的口味也都由他的,生怕他不满意。
不论多晚,都要等他回了家才吃饭。他一进门坐下,便有热汤热水端上来,从来没有半点怠慢。何咏声看到她这卑微的样子,忽然不忍心与她为难。
晚上,何咏声坐在床边。付宜云看到他衣服上破了个洞,连忙让他脱下来,说要补补。何咏声应了,将衣服脱给她。付宜云将家里唯一的一盏桐油灯移到床前,然后聚精会神坐在凳子上,一针一线地缝补。
何咏声就坐在床头,看着她穿针引线。他那冰冷的心,忽然有一瞬间的感动。
人结婚,为什么呢,不就为了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关心自己,互相做个伴。他想,她只是不识字,但并不是个坏女人。命该如此,他不能要求太多。
何咏声记忆里,没体会过什么母爱。
从小,他便像家里的长工,有记忆起,便帮父母干农活。他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大冬天也光着脚。被钉子扎,被玻璃割,被蛇咬,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流血了,就从灶下抓一把草木灰洒上止血。他小时候被毒蛇咬,医生说,要打血清,他母亲没有钱给他打针,就听人家的,用土方法,将烧红的火钳,放在被蛇咬伤的地方烫,蛇毒怕高温,这样就可以消毒。他的脚被烫烂了,走路一瘸一拐,就这样,他也没死成。或许是因为从小练就的,他抵抗力惊人,身体强壮得像头牛,从来不生病,没看过医生。哪怕冬天光着身子,也从不感冒。他爱他的母亲,但母亲不爱他。
为什么,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太穷了,她腾不出精力爱他。或许是因为她生的孩子太多。她一共生了六个孩子,这给她的生理带来了非常大的痛苦。她时常找偏方,询问各种赤脚医生,以治疗她的妇科病。生孩子造成了她漏尿,还有子宫脱垂。孩子于她,就是讨债的。她习惯叫他「讨债鬼」,嫌弃他读书花钱。母亲说,人上辈子欠了谁的债,那人这辈子就会投生到他家,当他的孩子。孩子是冤家,是黑白无常派来索命的。
他的内心,多么渴望母亲能爱他一下。
这天夜里,他第一次在床上跟她说话。
她靠在他怀里,睁着眼,直视着他。他长得很俊朗,浓眉大眼,眼窝很深,额头那块很饱满。鼻梁也是很高挺的,只是嘴巴旁边有块疤。他是个穷苦人出身,身上的伤疤不少。
付宜云摸着那疤,问他:“这是哪来的?”
何咏声说:“小时候跌倒,被我爸的烟杆烫的。”
“疼吗?”
“忘了。”
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疤,不善言辞的嘴里,说出了生涩的安慰。
“以后会好的。”他们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何咏声心中仍有芥蒂,但他极力释怀。他尝试着对她好。
发了工钱,他到供销社,给她买了根头绳和丝巾。他给她买布,做新衣裳。
平日里杀猪,留了点肉,他悄悄带回家,让她改善伙食。有时赶集天,他带着她一块去赶集。
走在路上,他拉着她的手。她问他要钱,想买毛线。他给她钱,帮她跟售货员讲价,计算找零。她算不清账,有他陪着,她才安心。回到家,她用毛线和毛衣针,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和手套。
付宜云知道他没有冬衣,过冬太冷了。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件手套和毛衣,小时候过冬,想要毛衣,母亲告诉他没有。他从来没有穿过毛衣。
他送给她一只红色的发卡,还攒钱,给她买了一双皮鞋。
第五章 为什么要骗我
变化发生在次年的春天。
他们结婚一年后。正是插秧的季节,何咏声这日上街,忽然碰到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寒暄几句,他问何咏声:“你老婆是不是叫付宜云,南部县的?”
何咏声说:“是。”
熟人说:“南部县,桐坪乡。她排行老二,有个哥哥,叫付碧鸿,对不对?”
何咏声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熟人看他的脸色怪怪的,拉他到路边。
“我想跟你说个话,又怕你听了怄气。”
何咏声说:“什么?”
对方犹犹豫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何咏声见他反反复复,欲言又止的:“你说就是了!”
对方踟蹰了半天:“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别当真。要是我听差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有个妹妹,前几年嫁到梓潼去了,跟南部那挨着的,就隔一个乡。我上次去看她,问起你老婆,说是嫁到我们这边,问她认不认识,你猜她说什么?”
何咏声实在受不了他这样拿腔作调。他忍着不耐烦,听对方说完。
“她跟我说,你老婆原来是结过婚的。”
何咏声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脸都青了。
对方看他不高兴,连忙赔笑:“你别往心里去,兴许是假的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也不一定真,说不定是同名。你也不用太在意。她就算结过婚,也早离了。不算什么事。”
何咏声回家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双脚像踩在云里,脑子里像有人在放机关枪。噼里啪啦,浑身被打得满是枪眼儿,几乎成了筛子。他头痛得厉害,像锤子在砸,像锯条在来回锯扯。脖子上像被绳索勒住,胸口堵着重重的水泥。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公路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春和景明的天气,路边的苦棘树正开花。满眼新绿,空气说不出的清新,然而他喘不上气。他的精神和气力像是一瞬间被人抽走了。碰到对面来的熟人,笑着和他打招呼,他感觉对方的笑像是在嘲弄。他希望这是梦。
兴许他根本就没有结婚,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记忆一下子出了偏差,忽然想不起许多事了,也想不起这一年来,他们是如何相处。头脑变得突然很空白,他感觉浑身筋疲力尽。
他失魂落魄地到了家。
付宜云正在厨房做饭,烟熏火燎的味道弥漫房前屋后。何咏声往灶前的矮凳一坐,两眼呆滞地看着灶孔里的火苗。
付宜云说:“你肚子饿不饿?今晚给你烙饼吃吧。我刚和了面,烙几张煎饼,再煮一点稀粥。我看院子里发了些香椿,你去摘回来,一会拌了下饭。”
何咏声坐在灶前,只是不动,也不说话。
付宜云神色不安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何咏声像是死人一般。
付宜云没敢再使唤他干活,自己煮好了粥,悄悄去门外摘香椿。
晚饭做好,付宜云将粥和煎饼都摆上桌,还有拌好的香椿,野葱炒鸡蛋。这些都是他平时爱吃的,然而何咏声坐在灶前,半个多小时都没动一下。
付宜云摆好碗筷,扭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叫:“过来吃饭吧。”
何咏声听着她熟悉的声音,眼前这熟悉的身影,却使他感到强烈的陌生。
骗子。
他心想:她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咏声没有吃饭。
付宜云唤了两声,他从灶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直接回了卧房。
他鞋子也没脱,倒在床上,被子一扯,就开始睡觉。付宜云来到卧室,看到他睡得不像样。
他一向爱干净的人,穿了外衣外裤,都不肯坐床,生怕把床单弄出褶皱来。何况是穿着鞋子上床,付宜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付宜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脱了鞋袜,替他将被子盖好。
何咏声睡得沉沉的。他好像挨了一顿机关枪,死了一场似的。次日醒来,浑身酸痛,头脑木然,四肢也非常僵硬。
他下了床,付宜云已经在门外晾晒衣服。何咏声站在门口处,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好一会。
晌午的太阳照着门前的地面。家里唯一的母鸡,正在墙边揽食。香椿树上,发了许多新芽。燕子飞来飞去地衔泥筑巢,屋檐下的燕子窝传出小鸟的叫声。菜地篱笆边,苹果树正开花。
屋旁不远处,还有好大的一树梨花。光天化日,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确实不是梦。何咏声不敢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的女人,居然会有另一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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