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叫嗟来之食?”
何咏声说:“就是别人白给的东西。”
我说:“别人给的东西,又不是偷的,为啥不能吃?”
何咏声说:“没有人会白给你东西。别人给你东西都是有条件的,都需要你拿东西去交换。有时候,需要交换的是你的人格和尊严,所以你不能要。”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我完全听不懂。
何咏声说,“人要重自尊,要有气节,膝盖不能弯。”
“什么叫自尊?”我不懂得。
何咏声说,“自尊就是,要有脊梁,不要做没脊梁的人。”他的人生格言就是,冻死不烤灵前火,饿死不吃猫儿饭。
我可是越听越迷惑了。他说:“你听不懂,但你记着就好了。长大了你就会懂的。”
每到赶集日,他便拉着我的手去赶集。
出门必须要换干净衣服,把头发梳理整齐,不能披头散发。鞋子也要刷,鞋带系好。不能光脚穿鞋,除了凉鞋外,穿鞋必须穿袜子。手和脸也要洗干净。洗脸不能光洗脸蛋,脖子耳后根也要洗。要不然别人看你,脸上白的,脖子里面黑黢黢,那多难看呀。手指甲缝里,也要洗干净,指甲不能留太长。越是细节越要讲究。他说穿着打扮,就是一个人的脸面。
衣服可以旧,可以有补丁,但不可以穿脏。这事关教养。穿脏衣服出门,就是不礼貌,会被人看不起。不讲卫生,就容易生病。何咏声告诉我说,脏和穷是挂钩的。
如果一个人很邋遢,证明这个人懒惰。一个懒惰得连自己都不愿意打理的人,大概是发不了财的。所以必须要养成勤劳、爱干净的习惯。他常谈起赚钱,发财,但同时告诉我,钱财之物不可看得太重。
要学会挣钱,但不能钻到钱眼里去。他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人不能太吝啬,也不要太节约,该花的钱必须得花。尤其是生病,必须得去医院。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
我自记事起,他便教我读书,给我买来本子笔,教我写字。我写过字的纸,他再拿来卷烟。闲暇时,他坐在门前,教我背古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给我讲故事,讲狼来了,王二小放牛娃。
讲着讲着,还会唱歌给我听。
他声音低沉柔和,歌声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哪里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是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我喜欢听他唱歌,总是听不够。
唱了王二小,我觉得不够,还要唱。我要听张老三,他又给我唱张老三。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喜欢这首歌,他一边唱,我们一边打着拍子。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第二十一章 她是个骗子,她背叛了我
何咏声告诉我,他年轻时,脾气火爆。
他说,那时候像个炮仗,一点就要着,一点就炸。现在好多啦。以前他也打小孩子,现在不打了。
他说,人还是要管着点脾气。
我问为啥,他说:“脾气太坏,对家人不好。”他告诉我:“跟邻居们,还是要好好相处。见了面多笑,多打招呼,平日里多走动走动,互相帮忙。这样遇着事,别人才会帮助你。”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跟邻里间关系没处好,现在想想后悔。如果当初他能脾气好一点,跟邻里间亲近些,老婆也不会被人欺负。
他说,那时候太固执太倔,不会做人。他说,不要看不起人。有钱的没钱的,种地的当官的,不管跟人熟不熟,用不用得着,都得和和气气,把关系处好。再不喜欢,也不要表现在面上。他年轻时就是,不喜欢谁,就挂在脸上,一点不会装,性子孤傲得很。这样很不好,容易得罪人。人家当时不说,等你遇着事,就落井下石了。人缘都是平日里积攒的。他多次向我描述一个场景。某一日,他回到家中,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他家,端着碗吃面条,裤腰上还挂着一串钥匙。那钥匙他认得,上面有个哨子,是他家的钥匙,由他妻子保管。但那串钥匙出现在了一个男人的裤腰上,如此冠冕堂皇。他告诉我,他气坏啦。生平从来没有那么愤怒,他当时怒发冲冠,如同火山爆发。他觉得她背叛了他,加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他笃定她出了轨。
“我后来想,她兴许没有那个胆量。”
何咏声说,他并不觉得她有多么爱他,对他多么忠诚。何咏声说,她是个文盲,她连字都不认识,她能懂什么爱情。
爱情是《诗经》上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爱情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不认识字,连《诗经》是啥都不晓得,她哪里懂什么爱情不爱情。
何咏声说,她就只会让她结婚就结婚,让生孩子就生孩子罢了。何咏声不觉得她懂爱情。但何咏声觉得,她不至于出轨。
因为她是个老实人。她是最善良懦弱不过的一个人,她没胆量做那样的事。还是别人欺负了她。可何咏声还是恨她,恨她太过软弱老实,不知反抗。
不敢反抗就算了,甚至连说都不敢说,连找人帮忙都不会。
他愤恨地问我:“你说,她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什么叫出轨什么叫欺负,我完全不懂。
我只是好奇地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何咏声让我不要学她。
他最恨的就是懦弱,我将来万不能和她一样。何咏声又告诉我,他后来想,还是自己脾气太坏,人缘不好。所以妻子出了事,没人帮忙。村里人不喜欢他,乐于看他出丑,所以便捏造传播妻子的谣言,好让他丢脸。
他说,他其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那都是一些蠢人,他并不在意蠢人的想法。他就是愤怒。他接受了她的文盲,接受了她对婚姻的欺骗和不诚实。然而却换来这个结果,换来她的出轨和背叛。他气得发疯,那一刻,他恨不得她赶紧去死。
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他提起这件事,依然愤怒。但他告诉我,他想开了。
我好奇,她长什么模样。
我问何咏声,有没有她的相片。
何咏声说,没有。她走得太过突然,因此没来得及留下遗照。他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何咏声指给我她曾经睡的床。
他们是分开睡的,各睡各的。后来她的那张床,也被搬去烧了。她几乎没有什么遗物,下葬的时候,都被烧了。
只有一件羊毛呢的大衣,何咏声说,这件衣服,是她四十五岁的时候他买给她的。这衣服贵,当时就花了两百多块钱,是纯羊毛的,不能用水洗。她穿得很少,不舍得穿,一直放在衣柜里,包着樟脑丸。
何咏声告诉我,有媒人给他介绍续弦。
我问:“啥叫续弦?”
何咏声说:“就是再娶一个。”她死之后第二年,就时不时有媒人登门,要给他介绍。何咏声说,他不愿意。
他觉得没意思。他过了一辈子的婚姻,早就没有了幻想。
找个女人,两人在一起,就得磨合。磨合不好,就得争吵打闹。再找一个像付宜云那么笨的,他看了就要生气。找个聪明,有心眼的,人家对你未必就有好心,都是图你的钱。他感觉,不论婚姻,还是生儿育女,都没什么意思。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痛苦,余生只想要清静。他有手有脚,也不需要谁来伺候他,给他做饭洗衣。别人做的饭,他看不上,嫌难吃。别人洗的衣,他也看不上,嫌洗得不干净。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就挺好。真到那天,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拉屎撒尿都没法,他就提前找根绳子自己了结自己。
何咏声为什么总对我讲她,因为何咏声说,我是她带大的。
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是她在照顾我。她白天背着我,用个布条,将我绑在背上,带着我上山割猪草。晚上则抱着我睡觉。我是她生前最亲近的人,我们昼夜相依,形影不离。何咏声告诉我,她死的那天夜里,我就睡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怀里。
那天夜里,她给我喂了饭,给我洗了脸和脚,抱着我上床,将我哄睡着了。然后半夜她下床,悄悄喝了一瓶敌敌畏,然后又回到了床上。家人发现她死去的时候,我还在她怀中酣睡。
那时候我三岁。何咏声说,我不该忘了她。
他希望我记住她,因为她生前最疼我。除了桃花以外,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我三岁以前,便是她亲手抚养哺喂的。我同她的关系,就像现在同何咏声一样。她死之后,何咏声才将我带在身边,开始照顾我。就像她活着的时候照顾我一样。
关于她为什么自杀,何咏声告诉我,只是一件小事。那时候我出生了,付宜云每天背着我干活。有一天,在我三岁那年的某天,她带着我,上山打猪草。她出门总带着钥匙,但那天出了意外,晚上回到家,她发现钥匙不见了。有可能落在树林或草丛里,但她到山上去找了好几遍,怎么也没找到。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一直惦记着钥匙。
她央求儿子帮她去找,但儿子们都不上心,说改天再找,又说回头配一把。她非常焦急,担心钥匙会被不认识的人捡去,潜入家里偷东西。儿子们不耐烦听她讲话,只说怎么可能。就算别人捡到钥匙,又怎么知道究竟是哪家丢的?她一直絮絮叨叨要找钥匙,儿子都不理她。
她自己去了山上,到天黑了才回来,还摔了一跤。当天夜里,她就喝了农药,没能救过来。
何咏声那天不在家。他那时候还没退休。他那年四十九岁,正在剑门关小学教书,平日里都在学校,周末才回家。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等到他回家时,她已经死了。
就像灿灿一样,突如其来。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何咏声说,就是这件事。除了这个,当时家里也没发生别的事。
全家人都想不通,就为了一串钥匙,就喝了药,怎么至于。只有何咏声心里知道,她是害怕他。当初她就是因为弄丢了钥匙,所以才被他怀疑的。
这件事情,一直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所以钥匙丢了,她就害怕。
她害怕他会怪她。何咏声说,她傻啊。此一时彼一时,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再说,就只是丢了钥匙,又没别的,怎么就想不开,要去自杀。何咏声说:“她就是个傻子,真是傻子。”
何咏声告诉我,她会死,也不全是因为钥匙,还因为儿子们。她跟儿子相处不好。
春生和狗娃,兄弟俩没良心,对她不好。整天使唤她干这干那,把她当牛马似的用。但凡她帮这家干了点活,另一个就要摆脸子。尤其是儿子狗娃,一点不顺心就要逮着她骂,说她吃闲饭。她性子老实,又不敢跟儿子吵架,只能事事顺从。她好几次,跟何咏声抱怨,说干活太累,身体不舒服,两个儿子都使唤她。
何咏声听了,没好声气,只是训斥她:“他让你干你就干?你是他妈还是他是你妈?让你不要答应,你自己非要答应。人家喊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回头你怪谁?”
何咏声那会,已经跟两个儿子都翻了脸。
其实家里那会不缺吃穿,何咏声有工资,够老两口子生活,并不需要和儿子搭伙过日子。何咏声厌恶儿子不成器,因此坚持分家,也不许付宜云再帮儿子干活。但付宜云总是和儿子缠在一起,何咏声很恼怒。
何咏声说:“她担心老了,我不养她,所以舍不得跟儿子翻脸。她整天胡思乱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老了不养她?”
何咏声说起这话,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要跟她离婚,早就离了,何必要等到老了?一辈子夫妻,不就图老了身边有个伴。她指望瘫了病了儿子能在床前伺候,给她端屎倒尿,她也不看看,她那两儿子,是那孝顺的人吗?有什么可指望的?”
她的坟,就在离家两三里外的一块玉米地旁边。何咏声经常带着我散步,边散步边来到这里。
她的坟头光秃秃的,已经长了野草。他看见草,便随手拔去,顺便清理坟前的落叶。
“她傻啊。”
他一边拔草,一边叹着气。“好端端的,想不开要去寻死。年轻的时候,吃不上饭,下地干活,受那么大的罪,都熬过来了。现在家里的日子好了,不缺吃不缺穿,反倒要寻死。”
“我是无所谓了。”
何咏声说:“我不过是少了个烧水做饭,老了床前服侍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吃亏。死人才吃亏,有福不能享,有话不能说。”
人活一辈子,真是可怜。
何咏声说,人从生下来就开始受罪,没有一刻的开心。成了年,就要为衣食奔波。吃无数苦受无数罪,也只能谋个饱腹而已。老了又要担心老无所养,像一条丧家的老狗,想想真是挺没意思。他说了很多,最后仍然是长叹一声。
他将点燃的纸钱,放在她的坟头上,然后朝着那坟堆说话。“罢啦。以后每年,我还是会来给你烧张纸。我活一天,就给你烧一天纸。你活着的时候吃了苦,但愿死了,到了地下,不用再缺钱花。”
他说:“我以后死了还不知道谁给我烧纸呢。”
我问何咏声,死人真的能收到钱吗?
何咏声说能。他反对迷信,但他相信鬼神。这世上有很多玄而又玄的事,是科学不能解释的。回家的路上,何咏声又不由得感叹,“她死得也好啊。”
何咏声说:“她死得干净,又不受罪。还是有福的。”
我问何咏声,啥叫死得干净。何咏声说,像她这样,就死得干净。不用缠绵病榻,不用受尽折磨,没有屎尿沾身,长满褥疮。也不用看儿子儿媳的脸色。一瓶农药,说死就死,不拖泥带水。
何咏声说,他要是将来能死得这样干净,就是有福了。何咏声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会如此不孝。他说,孩子小时候他没管过,对他不孝也就罢了。
可儿子对母亲也不孝。不但不心疼母亲,还合着伙欺负她。两个儿子,都是她从小亲手带大的。小的时候,吃不上饭,付宜云饿着肚子,把仅有的一点饭食都给孩子吃。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舍得孩子吃苦。这样好的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何咏声不明白。
他只能感慨,养儿子没有用啊,养了也是白养。付出再多,长大了也是白眼狼。真是伤心。他确确实实,跟两个儿子都结了仇。
除了女儿桃花,每年过年时来看看他,待他还算孝顺。其他两个儿子都跟他老死不相往来。有一年,他和二儿子打架,被折断了一根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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