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边有一道沟渠,他一只脚就跨了过去,同时用拐杖拨开杂草,怕踩到污泥。这小路,很多年没走过了。要穿过几处农田,还有一片小柏树林。路不好走,但好的是清静,一路都碰不到人家,免去了与人寒暄。
脚力还算不错。
他顺着崎岖的林间小路步行,这根手杖,帮他节省了不少力气。这拐杖,是他一个月前在集市上买的。
这拐杖好。
黑叉树做的,防腐耐蛀,外面刷了一层黑漆,拎在手上沉沉的。虽然如此,他眼下还不需要靠这行走。只是个装饰罢了。这东西拿在手上,看起来像几十年前的地主。以前的地主就是这样的,穿着马褂,长袍,手里拄着拐杖,到田间地头去巡视。他穿着皮鞋,出门前刚打上的鞋油,表面锃锃亮,走起路来步伐很是稳健,脊背挺得直直的。他身材尚未发福,一身干净的灰色中山装。浓密的头发,打了发油,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下巴上也刮得光森森的,没有一点胡茬子。爬了一段坡,有点热了。他将中山装的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
他里头穿着干净的衬衫,还有棕色的毛线背心。他感觉腿有点酸。
最近天寒,犯了风湿,所以腿骨一直隐隐有些疼。四十七岁,还不至于太老,但也属实不年轻了。这也正常。
疼痛一丝一丝的,尚可以忍受。
他一步一步,走路腰板挺直,借着那根手杖,不紧不慢地爬坡。
“何老师,身体好哇。”他不想碰到熟人,结果还是碰到熟人。
刚走出树林,踏上一条横着的小路,就有个同村的人,扛着锄头,同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敷衍,继续走路,同时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何老师,年猪杀了没有啊?”
他假装没听到,越发地不肯多说话。何咏声属实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穿过一个小池塘,和榉树林,他到了目的地。
是山坡上的一片玉米地。
那玉米地,秋天收了玉米便没有再播种。因为那土太贫瘠,庄稼长得不好,因此地便荒着,地里还留着玉米砍掉的茬子,堆着一束一束的玉米秆,被雨水沤得发黑了。其间生着杂草。
他穿过地头,来到山窝处的小角落。那里是一堆荒土,乱石间有干掉的牵牛花藤蔓,还有许多野草。
他记得,当初孩子的骨灰,就是埋在这里的。他还特意摆了几块小石头,作为记号,想着有空了,过来看看。没想到只是一年,就看不到了。
何咏声走上前去,弯腰扯了扯石头边的杂草,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小土堆。
“唉。”
他叹了口气。
他伸手抚摸着面前那干而硬的黄土:“唉。”
“唉。”
他不停地叹着气,感觉那浑身上下,一下子疼起来了。“爷爷对不起你。”
何咏声一边清理着小土堆,一边自言自语:“你死了一年,爷爷也没来看过你。爷爷是怕想到你,心里难过。”
何咏声念念叨叨:“你爸妈也不惦记你,只知道一个接一个地生。生了孩子,又不肯好好地养。又怕费精力,又怕花钱。你妈是个吃苦受罪的命,你爸又没心没肝。世上没人记得你,也没人知道你的好,没人知道你多善良、多懂事。你爸妈他们没有福气,不配有你这么好的孩子,所以才让你这么小就死了。你可怜,才活了八岁。死了也没人给你哭丧,没人给你立碑刻字,也没人给你烧纸。到了黄泉下,也是个孤儿。逢年过节,连个祭奠都没有。你的命还不如一只猫一只狗,猫狗都比你的寿命长。”他说着说着,眼睛里涌起几滴干涩的眼泪。他抬手擦了擦眼:“唉,是爷爷没有照顾好你。要是当初爷爷把你带在身边,你也不会死。人活着真没意思,不想要的人,一辈子纠缠不休,想要的人,却说走就走。不知道活这辈子是为什么。你别害怕,过不了几年,爷爷也该老了,老了也该死了,总要下来陪你的。你别觉得孤单。”
何咏声悲痛绝望了一场,深知一切都已不可挽留。
第二十章 她一生良善,却没得好报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事啦。何咏声向我讲起这些事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半。我认得他时,他是个极和蔼的老头子。穿着整齐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下巴光滑,没有胡子。见人就笑,笑容温和,眼角带着慈祥的纹路。
邻居的小孩子来家里玩耍,他必定拿出糖果来招待,全然不吝啬。家里树上结的果子,也任由孩子们摘来吃,还舀来一瓢清澈的井水,叮嘱他们洗干净。他喜欢孩子,见到小朋友们,态度总是可亲,从不嫌他们吵闹或者调皮。小孩犯了错,他只管耐心讲道理,绝不打人。他从来不对孩子发脾气。
村里的人,不论谁经过门前,他都会从屋里走出来打招呼。他笑容满面,扬手道:“好哇。”
对方也热情地笑,回一声:“何老师好哇。”
“上哪去哇。”
“下地去呢。”
对方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出去经过的时候招呼一遍,回来时,又招呼一遍。若是太阳很大,时间到了正午,何咏声看对方满头大汗,脸被晒得黢黑,他便主动邀请:“天太热啦,过来坐会歇歇脚吧。”对方讪笑着,擦着汗水,将背篓放在门前的石头上坐下。何咏声进厨房,倒上一大缸茶水递过去:“喝点水解解渴吧。”
对方喝水,何咏声便热情主动唠着嗑:“今年收成怎么样啊?”
“旱得很呐。一个多月没下雨啦。”
何咏声说:“种庄稼辛苦啊。”
“是啊。”
对方满脸羡慕地说:“还是你好啊,享福。吃国家饭,有退休金。不像我们,这么大年纪还得下地。”
何咏声说:“哪里,也就只是管个温饱。”
“你比我们好多啦。你看你,五十多了,看着一点也不老,脸皮都是白白净净。不像我们,年纪比你小,看这张脸,都成老树皮啦。”
何咏声说:“你身体硬朗啊。这么大年纪,还能背这么满满的一背篓玉米。我不行啦,一身病,连五十斤都不敢背。一累就得犯病,还是你比我强。”
“强啥子哟。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哟。”即便是不认识的过路人,也能从他这里讨到一口水喝。有一次,有个外乡讨口的,经过门前。对方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拿着个破碗,进门恳求说:“好心人,给口饭吃吧,饿了三天啦。”
何咏声赶紧去厨房,给对方煮了一大碗面条。那人举起破碗,说:“就盛在这个碗里吧。”
何咏声看他的碗黑黢黢,碗底和边缘结了许多饭痂和油垢,就像是狗吃的碗。何咏声便说:“你这碗太脏啦,我给你洗一洗吧。”他拿过乞丐的碗,放到水边,给他清洗干净,这才盛上满满的一大碗面条。
“吃吧,不够了再盛。”
对方吃了一大碗饭,临走前,何咏声又给了他二十块钱。乞丐拿着钱流了眼泪,说:“你是个好人呐,善良的人呐。”
“好人会有好报的。”
乞丐一边念叨着这句,一边佝偻着走了。
我问他:“那个乞丐说的啥?”
何咏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说:“什么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何咏声说:“就是做好事,有做好事的报应。做坏事,有做坏事的报应。”
我好奇:“真的会有报应吗?”
何咏声说:“会的。”他说完,又突然改了口。他叹了口气,说:“也不一定。有人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但也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我问他:“你说的是谁?”
何咏声就同我说起她。
他说她一生良善,温柔懦弱,从来没害过人,没欺负过人,连跟人红脸吵嘴都从来没有过,是实实在在的好人,但是没有得到好报。
我说:“她为啥没有得到好报?”
何咏声说:“她死啦,你说有没有好报?别人都活着,就她死得早。”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何咏声说:“喝药死的。”
我说:“喝什么药?”
何咏声说:“农药。”
我说:“她为啥要喝农药?农药不是苦的吗?”
何咏声说:“农药是苦的,她自己非要喝。她不想活啦。”
我说:“她为啥不想活?”
何咏声说:“活着太苦了,所以不想活。”
我说:“为啥活着会苦?”他不管说什么话,我总能找到问题,不停地追问下去。
他说我:“你话太多啦。”我总是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怎么也问不完。他跟我讲起,大饥荒时候,家里每天吃胡萝卜,胡萝卜缨子,胡萝卜根。
我问他:“胡萝卜缨子也能吃吗?”
他说:“能吃。人饿起来,草根树皮都能吃,观音土也能吃。”
我说:“观音土是什么?”
何咏声说:“观音土就是泥巴。”
我说:“为什么要吃泥巴?泥巴怎么吃?吃了不还是饿吗?”
何咏声说:“因为没有吃的,只能吃泥巴。吃了就不饿了,但是没有营养,吃多了还会撑死。”
我又问他:“那为什么要吃胡萝卜,不吃白萝卜,黄萝卜?不吃红萝卜?”
何咏声说:“因为种的就只有胡萝卜。”
我问他:“为什么要种胡萝卜,不种白萝卜、黄萝卜、红萝卜?每样都种一点,不就都能吃了吗?”
他被我问得烦啦,说:“种的就只有胡萝卜,没有别的。”
我说:“人吃胡萝卜,那猪吃什么?”
何咏声说,「话多的孩子聪明」。他夸赞我聪明,总能找到问题,有时候问得他都不知怎么回答。我说:“那我以后不问了。”
何咏声说:“要问。小孩子就是要多问,越问越聪明。有的小孩,连提问都提不出来,那就是笨蛋。”我不是笨蛋,何咏声说,我是最聪明的小孩。
我很好奇他这个结论,我不知道自己聪明不聪明。但何咏声总是说我聪明,他说:“你跟你哥哥一样。”
何咏声告诉我,我有个哥哥,叫灿灿,八岁那年生了急病,发高烧死了,然后我妈妈才生了我。
如果他不死,这世上,也就没有我。何咏声说,我哥哥是最聪明的小孩。
他说灿灿聪明、懂事、孝顺,善良乖巧,是最好的孩子,是他最喜欢最心疼的孩子。可惜死得早。
“你知道爷爷为什么最疼爱你吗?因为你像他。”何咏声抱着我,坐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说:“你三岁那年,有一次生病。我背着你去医生家看病。走在路上,你抱着我的脖子,说,爷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爷爷身体不好,不能受累。我自己能走。我那时就感觉,你跟你哥哥一样。以前你哥哥生病,我带他去看病,他也会这样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善良。爷爷喜欢善良聪明的孩子。”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何咏声说:“你那时太小了,所以记不得。”何咏声说,三岁看到老。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在三岁就能看出来。
他跟我打比方:“比如你桃花姑姑,她从小我就知道她是好孩子,善良懂事,温柔孝顺。像她妈一样的性子。比如你爸爸,还有你二叔,从小我就看他们不是好东西。他们从小就没良心,心眼坏,爱争抢东西。有的孩子,像灿灿,还有你,生来就会为别人着想,不需要大人教。而有的孩子,怎么教也教不会。他没有那个心肝。”
何咏声说,一个人长大会不会成器,三岁也能看出来。
他告诉我:“你将来,准会有出息的。”何咏声断定,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他说他是做教师的,他见过无数小孩,没人比我聪明。
我三岁的时候,他就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背诗。不论教什么,我总是一遍就会。他有时说个什么话,用了什么口头禅或者成语,他自己都忘记了,我却一听就记住了,还会自己拿来用。他说我学习很专心,好奇心特别强,爱问问题。别的小孩,教他读书识字,都坐不住,只想玩耍,要么东张西望,要么心不在焉。但我特别专心致志,对学习充满兴趣,天生就爱动脑子,还能举一反三。他笃定我不是个平凡的孩子,长大必会有出息。
“可惜你是个女孩。”他说。
我坐在他的膝盖上,好奇地说:“女孩咋了?”
何咏声说:“女孩要嫁人,将来不能传宗接代。像你桃花姑姑,她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
我说:“为啥要嫁出去,为啥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何咏声说:“等你长大结婚,就要去男方家里生活。生了孩子也是男方家的。父母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生疮害病,也都顾不上。怎么不是别人家的人?养女儿都是给别人养的,女儿再好,父母也享不到福。”
“不过,我现在也想开了。”
何咏声感慨地说:“养儿子又怎么样呢?你爸爸,你二叔,他们都是儿子。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没有还省点心。年轻的时候不懂,没有经历过,老了才明白,儿女都一样。”
何咏声非常懊悔:“我那时候重男轻女,一心想培养爸爸和你二叔成才。其实他们品德不好,又笨,学习也不努力。我早都知道,可我总想着他们毕竟是男孩。你桃花姑姑聪明懂事,可她是女孩,早晚要嫁人的。所以我没有送她读高中。现在想起来就后悔得很。桃花要是读了高中,兴许能够考上大学呢,这样咱们家也能有个大学生。只要她有出息,回不回娘家又怎么样。怪我耽误了她。你爸爸和你二叔,两个都是畜生,我当初太糊涂。”
他反复向我诉说他的懊悔,还有对女儿的愧疚。
“你要好好读书。”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别跟你奶奶,你姑姑还有你妈妈一样,没文化,一辈子受穷。越是女孩,越得要强。姑娘家要自立,性子刚强,不能软弱。凡事靠自己,长大了才能不受欺负。要是自己没本事,就算将来结了婚,也会被丈夫看不起,也要受婆家人的气。”
他这话讲了一遍又一遍,我记在心上。
他常常牵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田野上,或者,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说话。
我生性不好动,只是爱听别人说话,爱听别人讲故事。他便给我讲他的故事。他的一生。他的话语,娓娓道来,总是充满了哲理和智慧,让我记忆深刻。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女孩儿要读书。没文化,就得受穷,就得受气。
他告诉我,要自立自强。靠天靠不住,靠父母,靠男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有能耐才是真的。他告诉我,做女孩,一定要性子刚强,不能软弱。不论何时,绝对不能被人打脸。别人欺负你,你就要还手,不可忍气吞声。
做人得有骨气,不是自己的东西坚决不能要。尤其是不能偷,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地上的糖果,也不可捡来吃。别人施舍的东西,也不可以要,因为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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