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放下背篓,依然给何咏声搬凳子:“爸爸你坐。”
又给他倒水:“爸爸喝水。”
何咏声后悔极了。
他问桃花:“爸爸不让你读书,你恨不恨爸爸?”
这一次,桃花默默地不答。过了一会,桃花说:“妈妈一个人干活太累,我得帮她干活。”何咏声突然想,他得好好补偿桃花。
他得想办法,给桃花找一个好丈夫。桃花没读成书,学业已没了,婚姻不能再草率了。他一定要给桃花找个靠谱的人家,给她找个靠谱的男人才行。绝不能像当初自己结婚那样什么都不了解,糊里糊涂的。
他到处打听。他要挑个好女婿。男方家不仅得有田有地有房子,父母人得和气,得是品性善良的人家才行。男孩子不仅得长得好,还得勤快,有本事。得像自己年轻时那样有本事,家里家外一把手,什么活都能拿起来,做饭洗衣耕田种地样样行。最好得会一点技术才行,那样才能赚钱。然后,人性子得好,必须得好说话。不能脾气太坏动不动发火,更不能打女人。他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太好,不希望桃花找个像自己一样暴脾气的男人。
何咏声到处打听,终于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
他见过男孩,家里条件挺好,房子宽敞。爷儿俩都是木匠,是难得的手艺人,在农村是很吃香的。虽然比不得铁饭碗,但也不至于受穷。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什么家具都有,吃穿不愁,孩子读书不愁,难得的是人和善。何咏声也是朋友介绍的,说这家人品不错。他亲眼见过,也亲自到对方所在的村,挨家挨户地打听这男孩子的品格,然后心中有数,这才回家跟桃花说。
桃花听到要出嫁,眼泪汪汪:“爸爸,我不想嫁。我就想在家里陪着妈妈。”
何咏声安慰她:“女儿大了,都得出嫁,哪有一辈子陪着父母的。你现在是出嫁的时候,再过几年,年纪大了就不好找了。听爸爸话。”
桃花还是抹眼泪。
何咏声拉着桃花的手,说:“你放心,爸爸不会害你。爸爸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女婿人不错,没得挑,爸爸不会看走眼的。爸爸本来想给你找一个有正经单位和工作的。可是那样条件的不好找,就是有,也不一定适合你。人家条件比你好太多,结了婚就容易欺负你。婚姻还是得门当户对的好。爸爸再三考虑,还是给你挑了这个。你见一见他就知道了。”
桃花拗不过爸爸,只得答应了相亲。
女婿叫陈大明。这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十分英俊,但又瞧着很朴实,很是单纯憨厚,没有油滑的嘴脸。但你说他老实,这孩子又很灵巧,一点也不笨,见人就笑,笑起来也不滑头。嘴巴甜,会说话,但说起话来有一是一,很实在不撒谎。何咏声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这男孩子人不错,靠得住。来到何家,就抢着干活,劈柴挑水,耕地喂猪。桃花一开始还不愿意见,然而看到这小伙子第一眼,就动心了。这男孩实在很英俊,而且是那种很端正爽朗的俊,不是春生那种油头粉面的小子。
男孩子见到桃花,就开始主动献殷勤,桃花走哪他跟哪,像个跟屁虫一样。桃花煮饭他烧火,桃花喂猪他剁猪草。桃花要去洗衣服,小伙子就跟着她,到水沟去了。
何咏声也不着急嫁女儿,打算先考验他一阵。打那之后,陈大明就隔三岔五地往何家跑,天天来了就忙着干活,陪桃花做家务。农忙季,就过来下苦力。小伙子很吃得苦,活干得也好,完全不抱怨。陈大明还是个木匠,学得一手木工,有空就帮何家做柜子打板凳,还自己出木料。
何咏声没过多久再回家,就发现桃花已经跟陈大明好得形影不离,两人背地里手拉手,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了。何咏声知道,该到了为小儿女办婚事的时候了。
桃花结婚,付宜云最伤心。女儿就是她的命。
这些年,一直是女儿陪伴在她身边,同她度过了漫长的艰辛。多少次快要活不下去时,是女儿给了她活着的勇气。她最爱的孩子,而今要嫁为人妇,永远离开妈妈了。付宜云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何咏声数落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女儿出嫁,又不是没有了。你不让她出嫁,难道一辈子在家做个老姑娘,给你养老送终当牛做马才好?姑娘结婚是去享福的,别在那哭哭啼啼的晦气。净知道讨人嫌。”
付宜云不信什么结婚是享福。她结过婚,知道婚姻是啥样的。桃花从小在她身边,虽然条件苦了些,但付宜云疼她,从没打过她一下,从没骂过她一句,有好东西都给她。家里有弟弟,付宜云也没有偏袒过。除了读书那件事,她也没有办法。然而桃花喜欢陈大明,两个年轻人感情好,要结婚,付宜云也无法阻拦。
何咏声说:“女儿嫁得不远,以后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看你的,别再哭了。”
桃花也伤心。
她舍不得离开母亲,但她也喜欢陈大明。这就是女儿家的难处,一旦嫁人,就必须得离开父母。丈夫和母亲,只能二选一。
结婚的前一晚,付宜云给她试自己亲手缝的衣服,桃花抱着她的母亲,哭说:“妈,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桃花伏在母亲的膝盖上。付宜云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妈没事,妈在家挺好的。你跟大明,好好过,幸幸福福的。”
桃花泣不成声,说:“妈妈不幸福,女儿怎么可能幸福。”
付宜云忍着眼泪,宽慰女儿:“妈幸福……幸福……”
何咏声只是独自在院外,抽着卷烟。
桃花出嫁后,付宜云整个人变得有点魂不守舍。
她出门,经常丢三落四。有时候去割猪草,出了门,才发现忘了拿镰刀。
以前家里人少,但不孤单。现在她随时都感觉冷冷清清的。出门冷冷清清,回到家也是冷冷清清。有时候何咏声带着孩子回来,她又感觉很嘈杂。她跟丈夫,还有儿子,都没有话可说。她感觉他们都很陌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诚然,她跟丈夫是夫妻关系,跟儿子有血缘关系。但她内心跟他们不亲近,互相离得很远。她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非常了解。
他们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什么脾气秉性。他们说上一句话,她就知道他们下一句要说什么。家里发生任何一件事,她就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反应。他们心里想什么事,在意什么东西她都知道。但奇怪的是,丈夫和儿子,都觉得她不了解他们,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甚至懒得和她说话。其实,只是他们不愿意了解她罢了。
她的世界里,只有女儿桃花是温暖、熟悉的。她时常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一遍一遍整理着女儿小时候穿过的衣衫,盼着女儿回家。
桃花回娘家,付宜云高兴坏了。
她连忙给女儿做饭,做她最爱吃的豆花饭。桃花依旧帮妈妈烧火,付宜云忙着泡豆子,磨豆子。陈大明接过说:“妈,我来干吧。你去歇着,你们母女俩坐一块儿说说话。”陈大明是个好男人,每次都陪桃花回娘家,回来就抢着干活。他跟桃花感情好得很,从来不吵架,而且疼媳妇。人又大方,没小心眼,付宜云看到女婿勤快,看到他跟桃花如胶似漆,心里又感觉很满足。女儿现在比结婚前白了,也变胖了,看起来还变漂亮了,气色红润了不少。
“好啊。”
她对桃花说:“你过得好,妈高兴。”
桃花跟她讲陈大明,讲夫妻间的事,听起来都是很好的。相爱的小两口,说起来,都是甜甜蜜蜜的。付宜云觉得高兴,真高兴。女儿的幸福就是她的。桃花还告诉她,自己怀娃娃了。桃花也快要当妈妈了。
付宜云听到这些事,只是想掉眼泪。
春生和狗娃,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
何咏声想送他们去读中专,读师范。中专不想去,看不上,师范也考不过。报了名了不好好复习。何咏声一怒之下,懒得管了。都回家当农民去吧。这两个混账,这辈子就是当农民的命,不可能有出息了。初中毕业的春生和狗娃——狗娃还没毕业,就读不下去了。兄弟俩都回了老家。
付宜云的担子卸下了。这家里的五亩地,从此都归两个儿子耕种,轮不到她管了。她只要洗衣做饭,擦桌抹地,放牛喂猪。
可怕啊,儿子都当家了,她一下感觉自己老了。
其实她也才四十岁。何咏声还不到四十呢,他倒是风华正茂。当外公的人了,却还年轻得很,皮肤光溜的,也没褶皱。他多享福啊,这辈子除了二十岁以前,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又爱俏,喜欢打扮,一辈子吃好的穿好的,脚下没沾过二两泥。付宜云都没用过什么护肤品,他还用起了护肤品,用大宝,擦羊胎素。整天对着镜子捯饬。只可惜儿子没用。
他不想做农民,但下一辈依旧是农民。
做农民都不够格。
第十八章 他的不甘
春生这个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他完全是被惯坏了,什么正经事也不愿意做。何咏声让他去村上当代课老师,他都干不下去,嫌钱少。天天想做生意,想发大财,什么也没干成。他问何咏声要钱,说做生意要本钱,何咏声一杆子将他打出门。狗娃从小就笨,笨得何咏声想揍他。不知是不是付宜云怀他时条件不好,营养没跟上,他的脑子里像灌了水泥一样。他就是春生的跟班,两兄弟犯起坏来如出一辙。唯一的好处是比他的哥哥稍显勤快一些。以及,长得丑些。何咏声三个孩子,春生和桃花都长得漂亮,就狗娃长得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的。何咏声有时候都怀疑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何咏声看着这对哼哈二将,也是没了办法。春生和狗娃渐渐成年,也该成家了。何咏声重新盖了个大瓦房,两个儿子,各分三间,眼下暂时,还住在一起。
春生找对象也挑剔。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介绍多少个姑娘,都黄了。他自己就是个吊儿郎当的,用何咏声的话来说,二流子一个,干活干活不行,人么,懒得要死,横草不拈竖草不动,连饭也不会煮,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人品更是不怎么样。油嘴滑舌,驴粪蛋子表面光,也就是样貌好点,人家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还挑三拣四。何咏声真是整天都要被他气死。
倒是狗娃好点,人虽然笨点丑点儿,但是不挑,何咏声让他娶谁他就娶谁。
春生眼看着年纪大了,再拖就不好找了,这才勉强把婚事定下。
何咏声心里总有个愿望,读书成才。他不甘心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甘心下一代就这么毁了。
这种想法,在他第一个孙子出生的时候,达到了顶点。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简直堪称完美。圆溜溜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眉毛。
他是春生所生,长得跟他爸爸一样好看,但性格完全不像。他身上带着一种不知是来自他母亲,还是来自他的奶奶付宜云的,那种特有的温柔和善良。这孩子心非常软,从小就喜欢小猫和小狗,从不会去伤害任何小动物。有一次,何咏声看见他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片树叶子。何咏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下雨了。这里有个蚂蚁在搬家,我怕它被雨淋到,把它搬到屋檐下去。”他比何咏声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聪明。何咏声教他背诗,一首七言绝句,他两遍就背会了。教任何汉字和算术,都只需要学一遍。对于一个教师职业的人来说,何咏声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好苗子。难得的是,他聪明,并且专注,不像他爸爸春生那样油腔滑调,三心二意,只会耍些小聪明。他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并且会耐心研究。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情绪丰富,并且富有同理心。他总能体察到身边人的感受,不管是何咏声,还是付宜云,或是他的妈妈。最难得的是,他是个男孩。何咏声的三个儿女,他最喜欢的其实是桃花,他一直可惜桃花是个女孩。女孩不能继承家业,不能延续香火。即便再聪明能干,也终归是嫁出去。他倒是有儿子,只是不成器。
而今,他总算有了一个聪明懂事的男孩。他是付宜云带大的。他的父母忙于农活,平常便总是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何咏声给他取名字,叫何灿,小名叫灿灿。
何咏声把自己所有精力,都用在这个孩子身上。灿灿每天跟着奶奶吃,跟着奶奶睡。
付宜云恍惚感觉,他像另一个桃花。但她知道不是。养孙子,和养儿女是不一样的。她在儿女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而今儿女长大成人,她的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她只是出于一种善良和责任感,在呵护这个孩子。但她内心其实很疲惫,感觉不到多少意义。而何咏声完全相反,他像着了魔一样。
桃花、春生和狗娃,都是付宜云亲手带大。作为父亲的何咏声,几乎很少参与。可以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缺失父亲这个身份的。桃花小时候很黏他,长大后,渐渐也畏惧他。春生和狗娃则是从小到大都跟父亲不亲。
兄弟俩长大后,很叛逆,经常和父亲对着干,把父亲的话当作是耳旁风,甚至当面言语顶撞起他来。这把何咏声气够呛。他信奉父子伦理那一套。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顶撞父亲的,那是忤逆不孝。春生和狗娃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老父亲封建,跟不上时代。大清亡了几十年,还说什么三纲五常的话,听着都想笑。
春生觉得跟他爸无法沟通,就懒得辩驳。春生结了婚,也不老实,整天不做家务,也不下地干活,就在外面闲逛、打牌,跟一些女的鬼混。何咏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到了就要骂:“你看看你媳妇,整天一个人在家,又要洗衣服做饭,又要下地。你一天活也不干,就知道鬼混,回到家里,端起碗来就吃现成,有你这样做丈夫的?”
何咏声抄起棍子,就想要揍他一顿。
春生心里想:你凭什么说我。你当初对我妈还不是一样。自己在外面吃喝享福,家里啥都不管。有一次,春生没忍住,小声顶了他几句。
何咏声气得跳脚,大骂道:“你老子我再混账,也没有像你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没像你一样在外面勾三搭四,成天跟女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
春生不甘心被他父亲指着鼻子骂,说:“你当初还打我妈呢。我再混账,我也不打老婆。”
春生是不打老婆。他成天见了女人就是嘻嘻哈哈,见了他老婆也是嘻嘻哈哈。他嘴巴甜得很,又肯做小伏低赔不是,会哄女人开心。但是他不干活,嘴里也没几句真话。春生还说:“你把钱只捏在自己手里,从来不给我妈。我好歹家里的钱给她管,还要怎么样?再说,我哪有天天不干活了?我前几天不刚下地?谁有工夫天天搁那地里刨啊薅的,又挣不到几个钱。”
何咏声被他这句话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家人都吓坏了,见老父亲倒地不起,急忙抢救,送去医院。最后诊断得出,何咏声患了心脏病。何咏声在医院住了三天,这才送回家。
他卧病在床期间,春生也不进他的房间探望,也不给父亲请罪。只有付宜云在床前照顾他,端水送饭,洗脸洗脚。儿媳有时候过来,给送点吃的,问候几句。他脾气极度暴躁,对妻子、儿子,都感到无比失望。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他心想,我遇到讨债了的。
他妈活着的时候总说,孩子都是讨债鬼,何咏声突然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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