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总有芥蒂。偶尔有女人同他调笑,说些风流骚情的话,他的反应也不是心动,而是觉得,这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知道他是个已婚男人。能和已婚男人调笑的,能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觉得这种女人还不如自己的妻子。至少,付宜云是个正经女人。
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何咏声感到些许乏味。
桃花上二年级时,何咏声得到一个机会,去小学做教师。其实他供销社的工作很好,待遇不错,又有福利,能保障一家人的生活。但何咏声还是动了心。他对教师这个职业,一直心生向往。出纳虽然好,但没什么工作成就感,整天写写算算,也不怎么与人打交道。他喜欢教书育人。教师也是吃国家粮的,有国家编制,身份也体面。就是工作地太远。
他心里渴望离家。
和付宜云在一起生活,让他觉得很痛苦很压抑。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哪怕同床共枕,也只是背对背,不怎么说话。付宜云对他,只是小心翼翼,像个佣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是她从不主动和他说任何心事。她整天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何咏声说什么话,她也只是:“嗯、哦。”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看的人着急。她不会笑,也不会生气,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怒哀乐。有时候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
何咏声也就丧失了和她沟通的兴趣。他知道她怕自己,他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看。但何咏声不肯给她好脸色。
他觉得她不配得到好脸色。
付宜云对他好,他觉得嫌弃,心想:她是自知理亏,所以才巴巴地来讨好自己。她心里根本不爱他,只不过将他当作一张可以傍身,可以依靠的饭票。他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因此对她更加甩脸子,时不时地出言嘲讽她几句。付宜云畏惧了,不敢跟他说话,见了他就低着头,话也不敢多说,甚至有点怕他,有点躲着他,他心里更不痛快,心想:她有什么资格冷落自己。她果然是不爱自己的。她对他的好,都是装的,现在可算是露出了本性了。她现在都开始敷衍他,不跟他一条心了。
付宜云对他,没有任何办法。
讨好也不行,躲着也不行,何咏声总是看她不顺眼。她其实是会笑的。
何咏声不在家的时候,她对着女儿,经常笑。只是何咏声一出现,她立刻拘束起来,浑身紧张,不敢说话也不敢笑。她伤心和失落,也只在无人的时候,不敢被人看见。她确实不会发怒,她不知道要怎么向人发怒,她是个性子软弱的人,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她习惯了受委屈。何咏声最终决定,辞去了出纳的工作,去任教职。
他去了本县的一个公社小学,叫元山镇,离本乡很远,要坐几个小时车。学校有分一间小宿舍,但只能一个人住。付宜云便留在老家乡下,夫妻异地分居。其实,也有把家属带去的。只是住得拥挤些,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不是那么方便。为了夫妻团聚,大家愿意凑合。同事们问起何咏声的家人,劝他把妻儿接到学校来一起住,何咏声不愿意。
他跟付宜云在一起过不下去,厌烦得很,早就想一个人住。并且,妻子让他蒙羞。他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老婆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教师工作,不算太辛苦。教学职务,他也能胜任。工作之余,偶尔同事们打打牌,或者在宿舍看书,练练毛笔字。付宜云不在,他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整个人无比自在。
不过,还没干满一个月,他就想回家了。他对付宜云,是毫无思念,不过他想孩子了。一个月没回家,他担心孩子会想爸爸。于是等到放假,他便收拾东西,买了些吃食礼物,孩子玩具,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
孩子一月未见爸爸,看到他,高兴地蹦了起来。
“爸爸!”孩子像小鸟一样,张开手臂,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付宜云也面带微笑。因为许久没见,她有些高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吃饭了吗?”她问。
何咏声不说话。他坐在门前,给孩子派发着他买回来的糖果和饼干,还有书、本子和笔。
桃花坐在他的膝盖上,一个劲叫爸爸,说:“爸爸,我好想你啊。”
小儿子春生年纪还小,刚会流利地说话,也围在他膝前。他将糖果递给何咏声,说:“爸爸剥。”
何咏声将糖纸剥了,喂到他小嘴巴里:“甜不甜?”
“甜。”
桃花说:“爸爸,我前几天考试考了一百分。”
何咏声说:“真的?”
桃花说:“真的。我把卷子拿给你看。我把卷子留着呢,就等着你回来给你看。”
桃花跑进屋,将自己的试卷拿出来。
何咏声看见,高兴说:“桃花真聪明,下次继续考一百分。爸爸给你买礼物。”
桃花说:“我知道。我要争取每次都考一百分。”
付宜云下厨房,和面,擀面,忙活了一个小时,煮了一大碗手擀面出来,放了酱油醋,还有他最爱的花椒面和油泼辣子,又剥了几瓣大蒜。
付宜云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许的温柔,和些许的高兴。她一直知道他厌恶自己。她知道,他去教书,就是想要离开自己。他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他说了要走半年,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他就回来了。
她内心是有些欣喜的。尽管他对她态度冷漠,但还是可以依靠的丈夫。
她小声地跟她诉苦,说起家里的开支,手里没钱了。平日里家里开支是何咏声在管,他一走,她便捉襟见肘。他走时给她留了些钱,不过已经快花光了。何咏声听闻,掏出怀里刚发的工资,数了一些给她。或许是分离的时间太久。平日里在一起,相看两相厌,久别重逢,两人的感情反而好了些。何咏声看到她粗衣布鞋,穿得十分简陋。她其实还年轻,面貌也生得整齐秀丽,穿着打扮如此朴素,看着还怪可惜的。
何咏声自己则是皮鞋中山装,手腕上还戴上了手表。何咏声说:“明天带你去赶集,买两块布,做几件新衣服。”
她做了衣服,何咏声还给她买了个擦脸油。
何咏声一个月回一次家,别的时间都在学校。
付宜云在家照顾孩子。因为何咏声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相比农村其他人家,要宽裕多了。
付宜云不用辛苦挣工分,也不用太操心钱和家用。虽然,伸手要钱的场景很难堪,但他毕竟还是给的。村里女人都羡慕,说她有福气。她对这种生活,也挺满意的。何咏声不在家中,她其实也自在了许多。虽有些拮据,但不至于挨冻受饿。不用学别的妇女干体力活,伺候一大家子。有孩子在身边,也不觉得孤单。
她性子内向,平日里不太爱和村里人打交道。闲暇时,大家在一起唠嗑,拉家常,她也不参与,只是独自在家做针线。春生大了点,两个孩子,都进了学校。春生年纪小,其实也念不了什么书,只是每天跟着姐姐去学校,在教室里玩。桃花吃苦又勤奋。付宜云要下地干活,顾不了他们姐弟。她将饭煮好,扣在锅里,便出门去干活。桃花起床后,自己去承担,带着弟弟吃饭,然后把碗洗了,收拾书包,拉着弟弟去学校。中午在学校,姐弟俩分吃馒头,就着咸菜。下午放学,又带着弟弟回家。妈妈还没回来,她就先把饭煮上,把开水烧好。大队新办了小学,村里孩子上学近了很多,桃花每天可以早早放学,帮妈妈做许多家务。
桃花刚到灶台高,力气也小,烧开水时,她只能把水壶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瓢将水往壶里灌,然后提放到墙角。结果这天,春生在地面上玩,不小心打翻了水瓶。热水泼溅到身上,春生大哭起来。桃花发现弟弟被开水烫伤,顿时慌了神。付宜云回家,听到两个孩子都在哭,赶紧上前询问。春生哭得眼睛肿了,伸着小胳膊,说:“姐姐烫我。”付宜云赶紧拿凉水给儿子冲洗手臂,抹上菜油,又抱着不停地安慰。
哄了半天,又拿了糖,安抚了半个小时,才将儿子安抚好。她转头看见桃花缩在角落,眼泪汪汪。付宜云放下儿子,过去抱了抱女儿,给她擦眼泪。
桃花不住地抬手抹泪:“我不是故意的。”
付宜云抱着她安慰道:“没事,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不要烧水了,等妈妈回家再烧吧。”两个孩子,付宜云虽表面上爱儿子,其实她心里,心疼桃花多些。桃花懂事,跟妈妈贴心,平日里帮助妈妈做家务。她长得粉面桃腮,圆嘟嘟的可爱,别人逗她:“我家有肉骨头吃,来做我家孩子吧。”她总是一脸戒备地望着对方,摇摇头,然后紧紧抱着妈妈。而春生,别人一说:“我给你买糖,来做我家孩子吧。”他就立刻去了。别人说,大的这个懂事了,小的还不懂事。春生的确年纪还小,但桃花在他这么大时,就已经很心疼妈妈了。付宜云心想,女孩的心,到底要柔软一些,不像男孩子。
第九章 厄运缠上了她
那是一九七六年了。
何咏声不在家,付宜云独自照管孩子。夏天的时候,她上山砍柴。她正在堆柴禾,忽然,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付宜云顿时晕了过去。等到她醒来时,她发现了可怕的事情。一个陌生的男人,像牲口一样压在她身上。她想要反抗,然而头脑昏沉,身体使不出半点力气。她拼命地扭动挣扎,对方看她醒来了,站起来,伸出脚,照着她身上一阵乱踢乱踹,见她仍在动弹,又对她狠狠地踩了几脚。她恍惚中看见了男人的样子,是个光头,个子不太高。但长得凶神恶煞,脸上还有几处伤疤。她恐惧极了,浑身剧痛,爬不起来,看对方拿起了石头,只能闭上眼睛装死。
对方拖着她,将她拽到了谷垛中。
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整个人都震悚起来,不由自主地抵抗。她的举动换来了男人的殴打。她的头遭了重创,很快再次晕倒在谷垛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死了,然而竟然没死。她睁开眼,感觉天旋地转,想要呕吐。夕阳照着满山坡。她强撑着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后脑勺上黏糊糊的,她伸手去一摸,才发现自己头上都是血。
她知道自己被人侵犯了。她顾不得羞耻,哆哆嗦嗦地收拾好自己。她的背篓还在山坡上,柴禾散落一地。她感到太可怕了,急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她顾不得拾柴,背起空背篓,一瘸一拐地逃回家中。她忙锁上门,检查自己的伤势。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她没钱,也不敢去医院,只能弄了点灰,抹了抹后脑勺,然后用一根布条包住。她心中恐惧莫名,总觉得那个男人就在附近。她不敢待在家,她换了身衣服,到村里,想找个人求助。然而竟不知道找谁。村里面没有她的亲戚,何咏声跟邻居们,关系处得也不太好,平日里很少打交道。她只跟几个妇女有来往,交情也不深。她想找人帮忙,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害怕别人会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她不敢想象,这件事传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所有人都会议论她,拿异样的眼神看她,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孩子们也会被人指点。而且她的丈夫也会知道。
她不敢想象他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她脸色苍白,焦急地在村子里徘徊着。
有邻居看见了她,问道:“何大嫂,你头上怎么啦?”
付宜云嘴唇翕动着,心中酝酿的话却说不出口。
她面无血色地说:“我……我摔的。”
“摔哪啦?”
“山上、山上摔的。”
她找来找去,无人可求助。她回到了家,发现孩子们已经放了学。
“妈妈,你怎么啦?”桃花看到她脸色憔悴,步履蹒跚,担心地问。
付宜云说:“我没事、没事。”
她讲话不自禁地哆嗦,浑身有点发冷,脑袋受了重击,也木木的,没法思考。她只觉得孩子在家里会很危险。她心想,把孩子送去伯父家,让伯父伯母先看着吧。她现在没力气照管孩子。她跟何咏声几个兄弟,关系也不太好,很少打交道。但她实在找不到人帮忙。
孩子还小,他们总不至于对孩子太刻薄。大嫂脸色虽然不好,但还是答应了让孩子住几天。桃花看到妈妈的表情,都要哭了,一定要回家,不愿在伯父家。付宜云安慰她:“乖乖的,妈妈过两天有空,就来接你。”
桃花哭了:“妈妈,你要去哪里呀。”付宜云想到秀英。何家亲戚,对她友好的,只有何咏声的妹妹,何秀英。不过秀英已经结了婚,远嫁到另一个村。付宜云去过她家,大概记得路。
她连夜去找秀英。
秀英看到她,吓了一跳:“嫂子你怎么啦?”秀英将她搀扶进屋,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粥,然后询问发生什么事。付宜云不敢说实话,只告诉秀英,自己被人打了,有个强盗抢劫她。
秀英说:“丢了东西没有?”
付宜云撒谎说:“丢了一个戒指。”
秀英说:“嫂子,你别急,明天我跟你过去找找。”秀英转头将这事告诉了她丈夫刘光林。
刘光林人倒是挺热心,听说后也跟着安慰付宜云:“嫂子,你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天我多叫几个人,咱们一起过去。”刘光林看她伤得重,坚持要带她到镇上卫生院,找医生看看。付宜云不肯去。没办法,秀英陪着她宽慰开解。刘光林则出了门,去知会他的几个兄弟,明天陪同去趟何家。
次日一早,刘家几个兄弟,抄着扁担,拿着木棍,跟着付宜云,到了事发地。然而几个小伙子绕着山找了好几圈,将山头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强盗的踪迹。到处打听询问,也没打听着。不过,确实有人家反映,最近家里丢了些东西,有人家里丢了鸡和狗,还有家里钱被偷了。
大家猜测,这人应该是个四处流窜的匪徒,做了案就逃跑,没有固定居所,看样子不是本地的。他刚在附近作了案,现在肯定是跑了。
找了好几天,确实没找着。
秀英也只能安慰她:“嫂子,要不算了吧,戒指丢了就丢了。只要人没事就行。”
付宜云觉得十分茫然,但也无可奈何了。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假装这事没有发生过。过了些日子,何咏声放假回来。付宜云见了他,心中忐忑不安,连话也不敢说了。黄昏的太阳照在院子里,何咏声坐在竹椅上,拿刷子蘸鞋油,刷着皮鞋。
他穿着衬衫,毛线背心,身上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胡子刮得极净,因为不怎么干农活,整个人看着白了不少,轮廓显得极分明。从头到脚,都透着精致体面,又年轻,精神焕发,好像和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
付宜云老远看到他,心就哆嗦起来。
她缩在墙角处,不敢上前同他说话。她的心沉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个怪物拖着她,要将她拽进那个黑洞里。
何咏声看见了她,惊讶她为什么离自己那么远。“你咋了?”他问她。
付宜云摇摇头,避开他,想悄悄进厨房。
何咏声看她鬼鬼祟祟,出言叫住了她:“你过来。”
付宜云放下背篓,朝他走去。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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