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岸上,方便捞你。”
他的声音在池塘边上显得安静而沉稳。
苏溪停住脚步,抬眼笑着看向杜修延,路灯在他的肩上被剪碎成金光均匀洒下,令他垂眸的模样如同让人远望边界隐约的远山。
池水在静谧流淌,周遭显得异常安静。
随着一声水响,苏溪已经转身一头扎向了深处。
那稍远处的池水是光线无法完全抵达的地方,散发着幽暗的神秘。
她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不管不顾地探寻到了那水面以下。
她在水下久未浮起,杜修延看向那远处的水纹在晃荡中逐渐趋于平静,目光一凛,正欲跨步上前一探究竟。
又是一声水花溅起,苏溪已经从水下猛然探出了头,在水面上透了口气,像一声深重的叹息。
她仰头浮在水面上,皮肤在沾湿后莹白透亮,水漾般的透明感。
池水从她的眼眶中流出,不是泪。
她每次出神看着辽远夜空的模样,一动不动,轻易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睡着或者晕了过了。
她仰泳的姿势轻松自如,是能征服海浪才能拥有的从容与自信,不复从前怕水的模样。
当年那个怕水的自己,已然陌生。
她看到杜修延的脚步已经离池塘只有一步之遥,平静地笑了一声:
“不用担心,这点池水也淹不死人。”
杜修延站在岸上看她怡然自得的模样,佯怒道:
“干嘛总把死字挂在嘴边。”
苏溪在池水中面无表情地翻身,很灵活地游到对岸,双手扶住岸上的石头,从岸边露出了一双眼睛,在池塘中回身看向他。
“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没什么忌讳,死这件事更像是随机事件,即便不是因为病痛,也会因为意外,我现在很珍惜当下。”
她话音刚落,双手微微一撑,从水面下起身,赤脚上了岸,浑身上下滴着水,她却恣意随行地走在岸上。
双脚很瘦,每一步都能看到筋骨的轮廓,但是偏生小巧又精致,所过之处,留下了几个带有水渍的脚印。
苏溪绕行到杜修延跟前,全身滴着水。
“车上有新的毛巾,往回走?”
她浑身湿透后反而显得她比平时更加清瘦,眼眶被水浸得发红,浑身散发着水汽,一双明眸倒是目光炯炯。
苏溪将双脚微微甩干,重新穿上鞋子,但是很快身上的水就一丝丝遛进鞋中,让她走得很不畅快。
“稍等。”苏溪出声叫住了杜修延,然后飞快将碍事的鞋子踢掉,赤脚走了起来。
整个人如挣脱束缚般露出满意的微笑。
在夏天大家不赤脚行走的一大原因是,地面温度过高,会烫伤脚。
但是夜晚热气消了大半,地面是温热的,并没有感到不适。
杜修延回头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模样,倒是不介意她这么做,只是问道:
“你想赤脚散步?”
苏溪站在原地,似乎在慢慢适应鹅卵石路给足部带来硌脚感。
“鞋子湿了穿着难受,反正停车场也不远,就这么走呗。”
她从不是拘小节的人,生活中随心所欲一些反而能让她精神状态良好。
但是晚上的地面难免有些看不见危险物。
杜修延说道:“我抱你过去。”
不像是问询,而是给她提供一种选项。
“我很沉的。”苏溪声音清朗,好心地提醒道。
“不沉。”
“你怎么知道?”
第28章 最舒服的姿势
没能等到杜修延的回答, 他已经将自己抱起来了。
苏溪有些猝不及防地提起了地面上的鞋子,在左手上晃荡地拎着。
果然他说得没错,因为他抱自己还是能感觉到有余力, 毕竟面色如常, 没有半点吃力的样子。
苏溪下意识用右手环住他的脖子, 这样可以让重心偏向核心一些,可以更省力。
虽然杜修延显然不需要省力。
抱着她, 走过了第一个街口的时候,杜修延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像陌生之境中, 边界隐约的远山中,那很淡很轻的回响。
“其实是因为, 我上次就是抱你上楼的。”
苏溪眼神一滞,有些努力地回想, 但是脑海里并没有这段记忆。
晚风携着清凉将空气掀起,略带咸湿,却能让苏溪变得格外安静。
她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意外, 只是很轻声地说道:
“这样啊……”
然后, 这一路就默默无言了。
杜修延偶尔低头,会看见苏溪正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街道周围的景色, 说不上兴致勃勃,只是一种对外界的探寻。
她小腿在外随着脚步而上下微微晃动, 双脚没有乱动。
放松中还是带着几分生疏,但是肢体间的僵硬很难被人捕捉。
当两人的相处, 像老朋友一样, 她心里自然没有太多的避讳或禁忌。
这样的相处方式对于双方来说都挺舒服的。
意大利午夜的街道并没有德国那么僻静,很多人三五成群在屋檐下乘凉喝咖啡聊天。
这里的午夜生活好像是对下午茶时光缺失的一种弥补。
意大利人的热情苏溪算是感受到了, 有路人偶尔看到这一幕,时而会对他们竖起大拇指,但是在这里的街头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只是当地人非常喜欢开玩笑而已。
来到车前,苏溪被放下,坐在路旁的石凳上,杜修延起身去后备箱拿了下东西。
苏溪双肘撑在石桌上,侧头有些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杜修延日常行动中很有章法,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光是看他做这一系列动作都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他似乎变了,又好像没变。
苏溪身上的水已经不再往下滴落,但是衣物仍然是湿润紧贴的,有些让人难受。
杜修延取来了一块很大的浴巾给苏溪披上,然后在她面前蹲下了身体,抬起她的脚踝,准备帮她擦拭。
当他的指尖触及到自己的瞬间,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连忙收回脚,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还是自己来吧。”
她也许是个无法接受别人对自己服务的人,哪怕去spa馆也愧于别人服务自己。
杜修延抬起眼,看了她半晌,然后眼神微动,再次站起身,将手中的湿巾递给了她。
他很细节地背过身去,等苏溪擦拭完毕之后,又抱她回到了车上。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苏溪披着浴巾上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被冻得瑟缩了一下。
然后她被杜修延拉去了身侧,抬手帮她把浴巾紧了紧,然后伸手从后方拿出一块很薄的羊绒毯子给她盖上,并吩咐司机将冷气暂时关掉。
苏溪整个人是蜷缩在后座上的,原本很冷的触感在此时因为这些不经意的细节而有些耳根子发热发红。
果真是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她似乎没有多想,只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在杜修延的腿上。
一切都是为了健康舒适而做出的行为。
杜修延的手臂停在空中半晌,低头看到自己腿上出现的小小身影,愣了一阵才将悬在半空的手轻轻覆在她单薄的肩头。
其实苏溪心里却很清楚,她之所以可以未经允许靠上去,只因为……
她相信自己获得了杜修延的那份纵容和偏爱。
只有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偏爱,才能不那么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在感觉到身体回暖后,苏溪才安心地放松地闭上双眼。
但是她久久无法睡着,并不是因为车厢动荡。
正相反,杜修延在意大利的司机开车技术比德国的那位好多了,也有可能是汽车的减震系统更优越。
总之,车子在行驶的过程中,那种平稳而安心的感受是非常清晰的。
但是苏溪却无法安心入睡,她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
大概是,她还没有表达感谢吧。
“我很感谢你,虽然我知道你喜欢听别人说谢谢。”
“有什么感谢的?”杜修延低声开口,在封闭环境下他的嗓音几乎没有瑕疵。
苏溪想了想,有些踌躇地深吸一口气,才慢悠悠地说道:
“有很多事情,以前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从没有奢望有一天真的能实现。”
“比如?”杜修延聪明如斯,却似乎还是难以听懂她模棱两可的话。
“比如枕在你的腿上,我想象过那种感觉,但是无限的想象最终还是屈从于无法实现的现实,但是现在我感受到了。”
她叙述时娓娓道来的语气,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忆起年轻过往时的百感交集。
她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实自己身未老而灵魂沧桑。
“和你想象中一致吗?”他问道。
“不一致,人是很难凭借单纯的想象就能精确感知世界的,我觉得真实的触感比想象中好很多,让人心跳都因此变得缓慢,因为心安。”
她用了十六年的时间,经历死生,还有失而复得,她终于才学会如何接纳他人的好意,学会如何在被爱的时候心安理得。
尽管她不知道这次自己是否还能幸运地被爱。
回应苏溪的是一阵的缄默,正当她不知道作何动作的时候,才听到了一声迟来的但是及时的浅笑。
那笑声很低,但是足够给人勇气和愉悦。
杜修延像是在回味着苏溪之前的话的,说着:
“‘心安’这个答案让人感到很高兴。”
苏溪很快联想到杜修延之前所说的“被需要感”。
就如同当自己养的小猫,在人下班开门的瞬间,发现它已经在门口蹲着迎接你了。
还有当它蹭着你的裤腿在让你陪它玩的时候,那也许是一种难以拒绝的幸福。
苏溪没有动弹,只是在黑暗的车厢中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最终眼神聚焦在了一个点上,似在沉思。
最终,像是被一阵轻柔的微风裹挟,在杜修延看不见的角度里露出了恬静的笑容。
一个小时候,苏溪下车的时候还是重新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她披着浴巾走在前面,杜修延在身后不远。
恰到好处的距离,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又不至于扰乱苏溪的步伐。
苏溪启步上了旋转楼梯,放慢放轻了脚步,每一步都像是有万千的思量。
她陡然直起身目视前方,停住了脚步,半转身在意料中看到了身后的熟悉人影。
“我们的旅行是不是接近尾声了?”
她问话的语气带着一种隐忍的紧迫感,一张精致的脸庞,也不知是因为发冷,还是因为不舍,在微弱的亮光下有些发白。
杜修延似乎站立在楼梯下,这样的高度差刚好能弥补两人的身高差,让他们可以轻易地与对方在同一水平线上四目相对。
在古老幽暗的灯光中,彼此的面容都显得模糊,又让五官变得格外分明和深邃,让对方难以捕捉到自己眼中的闪烁神情。
似乎没有预料到苏溪会突然发问,杜修延凝视了她半晌,没有去直接回答是与否,而是轻叹一口气说:
“这个赛季过去了一半,我需要继续比赛。”
因为哪怕积分达标,他也至少需要完成这个赛季的百分之八十的比赛。
这算是婉转地回答了苏溪的问题,没有让离别变得直白。
其实杜修延不喜欢一些“结束”“尾声”这样的词,因为总是带着浓郁的感情色彩。
苏溪兀自点头,深表理解,因为之前杜修延跟她说过下一站比赛的地点。
在西班牙,而且他们还有一场未完成的跳伞的约定。
像是看穿了她眼中浓郁的不安,他沉声强调道:“苏溪,这不是分别。”
苏溪转移视线看着室内的幽暗,一时不知道心里的感觉究竟是不是怅然若失,她看着眼前不真切的景象,有些失神地点点头。
两人上了楼,杜修延帮苏溪在淋浴室调试了水温,因为只有杜修延懂得古老水龙头的脾气。
苏溪洗澡的速度很快,十分钟后身影就已经出现在房间门口。
室内光源依旧很少,但是桌上有一盏专供晚上阅读的台灯,是这个建筑里少见的白光。
苏溪看到杜修延端坐在实木椅子上,身后黄光投下的暗影,桌上摊开了一本古老的书,上面是很难辨认的古意大利语字迹。
苏溪见状,没有打扰他,而是径直来到杜修延身后的弹簧沙发上坐下,这里的家具每一件可能比苏溪的年纪都要大上数倍。
她坐沙发的动作很轻,因为老物件总是出其不意发出声响,但是小心翼翼中弹簧沙发还是发出了金属的晃动声。
面前的茶几上用径直的琉璃杯装着热红茶,还有还有一份椰汁红薯。
苏溪将红茶喝下,甜品并没有动。
杜修延察觉到响动,动作小心地将书页重新合上。
苏溪向后看了一眼,随意地问了一声:“你看得懂古意大利语?”
毕竟苏溪接触过的很多意大利人都看不懂古意大利语,除非专门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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