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竟要入城了。”
祁宁面色顿时一僵。
如今卫玄乃青州郡守, 郡尉尚自空缺, 既调集青州兵马, 又带了麒府私卫,竟要巡视淄川之地?
从前陈芳每次来巡视, 父王就十分恼恨,又疲于应对。
如今换成卫玄,也是个更为难颤之人。
祁宁蓦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要等一等,自己还是需些许时间的。至少自己要有几日时间去通知那几万军队,和那人筹谋里应外合。
祁宁性子暴戾,可真遇着关系到自己身上的大事,反倒是冷静下来,并没有胡乱行事。
要诛杀谢冰柔的言语已经到了唇边,又让祁宁生生咽下去。
他缓缓说道:“好生相迎。”
一旁侍卫长欲言又止,倒好似还有什么事要回禀。
祁宁也记得自己曾如何嘱咐了,面色凉了凉,缓缓说道:“我嘱咐你们替我查一查乔娘子,如今应有消息了。”
从前祁宁并不怎样在意乔晚雪,这乔娘子注定是要死的,故而也未如何上心。
哪知一见,这女娘单纯腼腆,极合自己心意。祁宁一向占有欲极重,自然要查个通透。这身边女娘必然是要全心全意顺从自己,绝不能有半点忤逆。经历纪妩之事后,祁宁这份心态更是变本加厉,不可遏制。
就连乔晚雪身边那个宁嬷嬷,他亦不欲带来。
那婆子粗鄙,又絮絮叨叨,望之生厌。她虽对祁宁十分讨好,但祁宁却不愿意自己心爱的女娘沾染上俗气。
晚雪的一丝一毫,他都要知晓得清清楚楚。哪怕如今祁宁处境不顺,又逢大敌,他也仍腾出心思留意乔晚雪,因为这是极为重要之事。
可他目光触及侍卫长面上神色,也窥出几分端倪,然后面色一变!
难道乔晚雪看着冰清玉洁,实则不干不净?
祁宁面沉得好似要滴出水来,顺手翻开了卷宗。
那卷宗将乔晚雪家世、日常皆记载上,时间匆匆,虽记得不是很详细,可有一件事必然是记下来的。
那便是乔晚雪出发前,曾千方百计逃避这桩婚事。
祁宁捏着卷宗,手背上青筋浮起,蓦然恶狠狠言语:“卫玄!”
那样的嗓音狰狞里,亦不觉透出了几分恼恨,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
自己这一脉是皇族血脉,父亲是太祖皇帝子孙,老武王跟当今胤帝是同父兄弟。这天下都是祁家的,哪容外人置喙?
偏生卫玄不依不饶,如此羞辱皇室尊严。
之前安插陈芳时时巡视,逼得父皇尊严尽失,如今还玷污了自己女人,实在是可恨之极!
对了,连那谢冰柔都是这位卫玄的人。
祁宁眼珠红得好似要滴出水来,恨得好似要杀人。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捏得咯咯响。
谢冰柔出城相迎,真见到卫玄时,也不似她设想那般尴尬。卫玄人前十分有威仪,他肩上估摸着还未好,人前却看不出半点。就连卫玄那微微苍白面颊,也别有一番冷肃味道。
真见到卫玄时,谢冰柔脑补的那些尴尬好似一下子都不存在了。甚至有几分令人觉得庆幸,此刻这位卫侯人在这里。
见着谢冰柔时,卫玄也只轻轻点下头,并没有多言语什么。
倒是谢冰柔生出了几分尴尬,隐隐有些自在。此刻她倒觉得自己果真自作多情了,幸喜那些猜测只在谢冰柔的心里,从未让旁人察觉倒。
马车之上传来一连串咳嗽声,车帘轻掩,内里有一具削瘦身影。
卫玄若有思,忽而开口:“谢娘子你会些医术,便再替陈郡尉瞧一瞧。”
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约莫也猜出来车上之上身份,大约便是那位青州郡尉陈芳。谢冰柔在京中之时便听闻了,知晓对方本便是卫玄的人。
只不知陈芳既然病成这样子,为何还送回淄川之地。
之前老武王过世,便是青州郡尉陈芳日夜巡视,使得老武王内心惊惧所至。那消息传去京城时,也有人想起前事,未免生出了几分感慨。
当年陈芳在京中,也是容光俊美,才名在外,只是性子有些轻狂。坊间传闻,陈芳也是靠卫玄搭线,进而被举荐为青州郡尉,也能算作北宫门人。许是因为踏错这一步,陈芳方才心性大变,行出此等忤逆之事,竟生生逼死一个皇族宗亲。
老武王过世后,陈芳便被拘了出来,也受了些折磨和羞辱。他虽留了一条命,却也是油尽灯枯。
这一路上陈芳只是咳嗽,也没别的什么言语,看着也并不是很好。
谢冰柔入了马车,只见陈芳用一片轻纱遮面,只露出了一双闪闪发光眼睛。
隔着几层薄纱,谢冰柔也隐约可见陈芳面颊之上有几道猩红伤痕,显然是被毁了容的。她也不敢多看,也替陈芳号脉。
男子手腕十分削瘦,亦是伤痕累累,脉细也是微弱之极。
谢冰柔一模,便知晓不好,对方也不过吊着一口气。对着陈芳,谢冰柔也不好说什么。
可她纵然不说什么,陈芳也已经窥出了几分端倪。
他让谢冰柔离开,又唤来卫玄,谢冰柔人在马车车头,也能听到内里传来言语。
陈芳嗓音微微沙哑:“我素来爱惜容貌,如今油尽灯枯,面目可憎,羞于见人,也是活不了了。但小卫侯,我此生行事,一向随自己心意,也绝不会后悔。我也不惧死亡,只是想要亲眼看到武王一脉覆灭。”
“我死之后,你挖了我一双眼睛,挂于城楼之上,使我能亲眼看见淄川武王一脉的下场!”
哪怕是油尽灯枯,陈芳嗓音里亦透出了几分狠意。
听着这般血淋淋的要求,卫玄眼皮也不眨一下,他眉宇间似凝结了高山的枯雪,冷静得没有一丝动容。
他静了静,然后说了声好。
马车里也没说话声音了,只有陈芳略粗重呼吸声,然后就是一连串的闷声咳嗽。
那咳嗽声停止时,内里也就静悄悄,连那重浊的呼吸声也是没有了。
谢冰柔便知晓陈芳人已经没了,她听着马车里有些动静,却不好去看。
也不多时,卫玄从马车之中出来,脸上却添了一张青铜面具。
据闻陈芳从前容貌俊美,虽武技出色,却易被人看轻。后来陈芳来到青州做了这个校尉,便做了一个狰狞些的面具,总是戴在脸上。
如此剿匪平乱时,旁人也不敢轻瞧了去。
谢冰柔忽而微微有些难过。
她和陈芳不算相熟,不过为了对付祁宁,也打听了一些淄川之事。过世的老武王也不是什么好人,不但对治下百姓盘剥厉害,横征暴敛,还酷爱修建陵墓。每年老武王都征召民夫,为自己大肆修墓,百姓除了各项苛捐杂税,还要服役修墓,日子也是苦不堪言。
直到陈芳身为青州郡尉,常来巡视,老武王方才收敛一二。
据说当初以陈芳的出身和名声,也会又更好的去处,可他偏偏却来了淄川之地。想来也是年轻气盛,自有一番抱负。
未曾想不但客死异乡,死前还遭受了一番折辱。
如今这张面具却戴在了卫玄脸上,入了淄川王城,大约武王这一脉也会觉得这场噩梦经久不散。
杀人诛心,大约就是如此。
谢冰柔心里猜估着卫玄的用意,人又向马车里看了一眼。
陈芳已经死了,眼眶处却是两个血窟窿,观之触目惊心,一双眼睛竟当真让卫玄这样挖了出来。
谢冰柔不知怎的,并不觉得害怕,反而隐隐察觉到了卫玄的决心。
无论整个淄川之地有怎么样的血色迷雾,遇到卫玄这样锋锐之人,大约必定是会被清扫干净。
谢冰柔想起那个纠缠自己的噩梦,隐隐也猜出几分端倪。卫玄是有意削藩固皇权的,只看他如此布局,步步为营,就能看出卫玄的打算。
南氏是吴王的心腹,就如眼前的淄川一样,也属依附于一个藩王。
难道卫玄后来是杀红了眼,行事越来越极端?
谢冰柔心里沉甸甸,这倒并不是谢冰柔所乐见的了。
第100章 100
这时侍卫长亦小心翼翼试探:“王爷可要将小卫侯拒之城外?”
卫玄两千精锐入城, 祁宁处境便显十分被动。
祁宁面色却是变了变!
若按朝廷之制,青州郡守、郡尉是有权巡视监督藩王属地的,亦是中央对地方藩王一番掣肘。
若非如此,父王也不至于受制于陈芳, 乃至于束手束脚。
如今拒之, 旁人瞧来, 便是已生出忤逆之心。
加之如今朝廷本就有心挑剔,说不准还会趁势发落。祁宁虽万般不愿, 可终究也说不出拒之。
天空残阳似血,卫玄戴着这片狰狞面具, 宛如一尊凶神, 如此缓缓入城。
谢冰柔忽而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 她觉得淄川王这一脉,许是会没了。
如若祁宁不管不顾,今日非要将卫玄拒之城外, 说不准还能苟一苟。如今卫玄却仿佛一尊凶神,这般踏入了淄川心腹之地。
旁人只觉卫玄强势,可谢冰柔却隐隐觉得卫玄雷厉风行,说不准是处心积虑,早有成算。
卫玄却蓦然侧过头, 望向谢冰柔:“谢娘子, 你随我一道,我与你有些话说。”
他本戴着面具, 这么向谢冰柔一望, 谢冰柔竟好似喘不过气来。
马车车轮滚滚, 谢冰柔不是第一次跟卫玄同处一车了,却还有些紧张。
卫玄察言观色, 自是看得到,心里却想你我情分原和旁人不同,谢冰柔也不必如此。
他带了面具,露出真容,马车里似蓬荜生辉,谢冰柔倒好似能喘过气来来了。
无论如何,卫玄裸着脸蛋,也多了几分人味儿。
他望向了谢冰柔:“谢娘子,你可知晓老武王祁胡是怎么样的人?”
谢冰柔还真不怎样清楚,她关注祁宁是因为川中案子,只知晓老武王绝不似京城传闻那般软弱胆小。
有祁宁这样儿子,祁胡这个老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祁胡人在封地,亦是横征暴敛,地皮都要刮上三尺。
但谢冰柔了解也不深。
她只说道:“也算不得十分了然。”
不过卫玄言语里必有深意,谢冰柔也禁不住绞尽脑汁,琢磨小卫侯这些言语有何暗示。
卫玄缓缓说道:“当年老武王祁胡也去过京城,在胤都流连了快三年。这期间他出手大方,为人豪爽,倒有几分当年吴王世子的品格。”
谢冰柔听到此处,也忍不住抖抖。坊间传闻,吴王世子是死在卫玄手里的。如今卫玄却拿老武王跟那位被太子砸死的吴王世子做比较,那就很有点儿意思了。
卫玄这是在暗示什么?
谢冰柔不得不想多些。
“可后来,随老武王过来的二公子祁恩却犯了事,惹来官非。那时他在京城,因与人生出争执,竟生生将人给打死。被打死的人,却是一位太学学子。”
“这学子虽有些家底,家族却万万不敢得罪一位宗亲。可他却有一个同窗,四处奔走,召唤太学学子齐齐上书,闹出很大的阵仗,京城上下也议论纷纷。”
“于是乎朝廷也不得不在乎一下这些事。祁恩份属八议,罪减一等,本不必死。可祁恩好颜面,居然是自尽身亡。”
“当时老武王痛失爱弟,十分悲伤,恳请离开京城这个伤心之地。”
“这个逼得老武王十分狼狈的太学学子就是你的父亲谢云昭。”
谢冰柔蓦然一怔。
她未曾想到还有这样的公案,居然还有这样故事。难怪大夫人神色十分奇异,听说自己要去淄川之地,便透出那么些欲言又止。
卫玄缓缓说道:“如今你也因川中之事对上祁宁,针锋相对,好似你们父女都克他们一脉。”
谢冰柔蓦然冷汗津津,连这卫玄也知晓?
她只觉自己一举一动皆在卫玄观察之下,也不免很不自在。
“想来你也听说过,景娇祖父景重当年嫉你父亲得势,故而刻意缓些救援,令你父亲战死。可若景重早些到来,你父亲原本也不必死的。”
谢冰柔当然也是听说过这件事,韩芸心是恶的,但也许这件事是真的。
只不过后来景重也死了,那么这些陈年往事也就揭了过去。如今景家又失势,也没办法再跟谢冰柔如何的为难。
“但景重之所以生出了这样心思,可没那么简单。当年川中之乱,有一人擅离封地,居然赶至川中。他与景重交谈一番后,景重就按兵不动。你猜这个人是谁?”
这个答案也并不难猜:“自然是老武王?”
卫玄眼中透出了一缕异芒,平素淡漠眼里透出热意,点头:“正是如此。”
谢冰柔蓦然攥紧了手掌,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乱跳,乱糟糟想卫玄这些话究竟是何用意?
韩芸当初用意恶毒,看自己日子过得顺,所以将过去的旧事给翻出来。那卫玄呢?卫侯肯定不是想要自己死,可是却需要自己依顺于他。当初他给自己看川中卷宗,其中多有提示。
一个女人若怎么样都很难完成目标,那是不是依附于一个强者,事情就变得十分顺利?
谢冰柔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知晓卫玄善于笼络人心,手下对他死心塌地的也是不少。大约就是这样的明谋与阳谋,他发掘一个人的欲望,让一个人先有了需求,然后才加以满足。韩芸跟过卫侯,可韩娘子也不过学了个中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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