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府中的婢仆在主人面前又岂敢胡言乱语,便是廷尉府差人查问,仆人们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也不敢妄言。
倒是阿韶这个婢子伶俐乖巧,跟人聊熟了,反倒能套出话来。
元四郎不免多看了阿韶几眼,他也是个见到女郎心里就不免去点评一二的。阿韶虽非美人儿,但一双眼睛大大,面目清秀,也是有几分动人之处。
听阿韶说完,元斐亦忍不住笑了笑:“是了,阿姊绝不会做这等事。”
可谢冰柔的心里却是跳了跳,一颗心往下沉。
是了,杜芙人离开了叠竹阁,可她绘的帛画,抄的经文却留在了叠竹阁,并没有带走。并不因为杜芙不想带,而是因为她离开时十分狼狈,并没有机会拿走?
因为这些东西并不属于她,她的一切源于薛留良的宠爱,可如今薛留良的宠爱却回到了复宠的素娥身上了。如果薛留良要将叠竹阁留给素娥住,那么杜芙连叠竹阁的门都进不去。
薛留良故意落她的脸,杜芙连收拾细软的机会都没有,还要元仪华给她添家私。就算杜芙满心不甘,有意报复,她也没机会回到叠竹阁,更不能把蜜糖涂在杜鹃花的叶子上。
如果不是杜芙,还会是谁呢?
难道真是元仪华?
谢冰柔心里跳着,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来。
这时,却有婢子前来,却是元仪华请谢冰柔和元斐前去叙话。
主家邀请,谢冰柔也不好不去。不过临走前,她跟阿韶耳语几句,让阿韶再去打听一些事。。
元斐暗暗皱眉,他并不愿意见这位强势的阿姊,却也莫可奈何。阿姊说不定会怪罪自己带谢五娘子入府验尸,元斐心里便不由得发怵。
元斐跟谢冰柔去见元仪华时,还未进门,就恰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往外跑出来。孩子比较顽皮,脸颊跟衣服上都沾染了墨汁,见着元斐便求救。可元斐也无可奈何,他还觉得自己自身难保。
元仪华在梧侯府生了一子一女,乱跑的就是元仪华的儿子薛旭。
薛旭十分顽皮,他向元斐求救时,谢冰柔瞧见他嘴唇和牙齿都沾染了墨水。
可一个顽皮的孩子总是会害怕严厉的母亲的。
薛旭逃跑失败,被拎回来打了几下手心。管妇下手重,因在元仪华跟前,薛旭也不敢叫。元仪华让薛旭受过罚,才用手帕去擦儿子面颊上墨水,再让婢仆将他带下去梳洗。
谢冰柔来梧侯府前,听了许多元仪华的传闻。
有人说她性子强势,又善于嫉妒,也许当真容不下小妇生的庶子。也有人怜惜她不受丈夫喜爱,薛留良竟狠心告上廷尉。于是谁都会觉得此刻元仪华处境十分不易,日子怕是有些艰难。
但谢冰柔真见到元仪华了,倒也没觉得元仪华怎样的惴惴不安,处境也没见怎么艰难,似乎也并不需要旁人替她解围。
元仪华甚至还有余暇理会别的,她盯着元斐,当着谢冰柔的面说道:“四郎,春光正好,你也该与崔三娘子走一走,赏一赏这胤都的春光,何必没事往我梧侯府跑。难道,还当真是担心阿姊不成?”
元斐心里便想要苦笑,崔三娘子性子十分骄纵,怎及得上沈婉兰?娶这么个女娘回家,岂不是像阿姊管住姐婿一样,日子也没什么滋味?
只是元仪华作为长姊从小管束家中弟妹,纵然嫁人了,元斐也不敢如何反驳。
见元斐不答,元仪华目光落在了谢冰柔身上。她目光十分锐利,嗓音平缓:“我听下人说府上来了五娘子这么一位贵客。五娘子,阿斐性子虽然优柔寡断了些,可品行纯良,教他的大儒也说他聪慧伶俐,颇有慧性。人本如玉,需要好生打磨与爱惜。你若有一块美玉,定也不愿意他沾染什么污秽。”
谢冰柔没想到还有这种剧本,不觉挺直了背脊。
元仪华继续撕:“你家养着的沈婉兰虽是门客之女,但品貌出色,难怪阿斐喜欢,只能说这世间之事本便两全。但阿斐虽要娶崔三娘子,可恐也断不了这份情意。若沈姑娘愿意,给阿斐做小妇,元家也不是不允。”
谢冰柔便说道:“我谢氏养出的女娘,从来不给人做小妇。”
第017章 017
谢冰柔心底也是有些怒意的。她知晓元仪华这样说并不是当真想让沈婉兰做小妇,但元斐眷念不舍,元仪华便盼望被纠缠的女娘自己知难而退。
年轻的女郎总是脸皮薄,大约也受不住重话。
元仪华也许并不介意得罪谢氏,又或者觉得作践沈婉兰不算得罪谢氏。
但谢冰柔并不这么认为,所以谢冰柔说道:“只有家境艰难的人家,才会将女儿送入后宅做小妇。夫人收杜姬为妾分宠,如置器物。谢家薄薄有些家资,还是养得起家中几个女娘。”
元仪华微微冷笑:“这就是谢家的教养?”
谢冰柔答:“一个教养良好的公子,与一女娘定情,想要毁去自己说过的海誓山盟时,便应当自己分说明白。而不是躲在阿姊身后,任由别人替他言语。否则非但显得薄情,还显得没什么担当,又如何配称美玉?”
元斐性子软绵,被谢冰柔数落时竟未生气动怒,反倒有些惶恐。
他想五娘子尚且如此动怒,婉兰听她转述岂非更加生气?
方才阿姊说让婉兰为妾,纳做小妇时,元斐竟颇为心动,觉得不失为一桩极好的解决办法。也许这样,家里才最容易同意他跟沈婉兰长相厮守的。而谢冰柔的反应方才好似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使他清醒过来。
这时却有人附和道:“谢五娘子说得不错。”
元仪华抬头瞧见来人,也微微一怔,说话的是元璧。元璧嗓音是温和的,仿佛也并并不是针对谁,只是觉得谢冰柔说得有道理罢了。
元仪华似有些吃惊,可终究也并未再说什么。
元璧目光却是落在了元斐身上:“阿斐,今日你该做出抉择了。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为残忍的事。”
元斐却面露犹豫,阿姊的眼神很是严厉,可他知晓不单单阿姊想自己跟崔三娘子在一道,元家其他人都是这样想。
他忽而伸出手,扶住额头,说道:“阿姊,我头疼厉害,要去歇一歇。”
元斐知晓该向谁撒娇的,元仪华强势,反倒元璧言语温和也很是讲理。然而他素来怵自家这位大兄,却知晓阿姊会疼他。
果然元仪华虽皱了一下眉头,可还是令人扶着元斐去歇息。
元斐被扶下去时,他只觉得元璧那双锐利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不觉打了个寒颤。元斐又想,大兄为什么会来这儿?是跟阿姊有些话说,还是特意来看看谢五娘子?
谢冰柔心里为沈婉兰轻轻叹了口气。她旋即便想,这满京城的人都在问,元仪华是凶手吗?
她想元仪华是个太过于强势之人,喜欢一切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但只要阿韶打听清楚一些事,运气好些,说不定就能圈出凶手。她看到元仪华后,心内就有一些模糊的想法,脑内隐隐有一根细线,能将一切逻辑都串起来。梧侯府的这桩闹得沸沸扬扬案子,仿佛也终将要浮出水面。
然后谢冰柔便看到了阿韶,阿韶正在门头探头探脑。
于是谢冰柔便说道:“夫人,我家婢子想入内和我说几句话。”
元仪华皱了一下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见阿韶如轻快的鸟儿掠至谢冰柔跟前,又叽叽咕咕的在谢冰柔耳边说话。
谢冰柔的眼底渐渐生出了一缕光辉,她已经勘破梧侯府的迷雾,于是这桩案子的真相便不由得清晰起来。
这时候薛留良的爱妾素娥还在房内发怔。
不知怎的,素娥内心泛起了一缕不安。女子总是敏锐的,会觉察出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就好像鸟兽会嗅到什么时候会下雨,天空什么时候会变化。
那么作为一个女人,也会在嗅到危险时生出警觉。她想捋清楚这缕不安的来源,难道因为自己将夫人开罪太狠了?
不会的,少君如今正满心悲愤,夫人也不能如何。
现在薛留良内心就好似燃起了一把火,正熊熊燃烧。如果不是薛留良上报廷尉,那么自己瑞儿的死根本激不起丝毫的水花。一个尚未记上族谱的庶子,他的死去就像是一颗小石子落水,激不起丝毫的水花。
薛留良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内心充满了忿怒。而这样愤怒不单单为早死的瑞儿,还为他的郁郁不得志,他在这个家的憋屈、郁闷。
而这样的一把火,却是素娥点燃的。
瑞儿死了后,她抱着自己孩子,那时心里真是悲痛欲绝。可奇异的是,素娥在悲痛时还有一缕异样的清醒。
她想,瑞儿终究已经死了,自己又应该怎么办呢?
她还年轻,身子也不错,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素娥既要替自己打算,又要替自己孩子讨回公道。
薛留良出门办事,要明日才回来,可孩子已经死了。她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看着自己孩子身子渐渐发凉发硬。
直到天快凉时,她才好似回过神来,她心里已经知晓该怎么做了。
素娥唤婢子进来,一同打理了瑞儿的尸首。瑞儿死前呕吐过,酸臭不堪,自己这个母亲可以不介意,但薛留良未必可以。薛留良自幼骄纵,又素有洁癖,孩子身上有那么些秽物,哪怕是亲骨肉,薛留良也定难接受。
要让瑞儿的死引起他那父亲的同情和愤怒,这个孩子必定要是干净且可怜的。于是她擦去了瑞儿身上污秽,还替死去的孩子换了一身衣衫。
她替瑞儿换衣衫时候,孩子的身子都开始发硬了。所以素娥只能流着泪,用剪刀将瑞儿原本的衣衫剪开,再重新套了一件衣衫。
然后,她才抱着孩子跑去薛留良跟前哭。
她说瑞儿临死前,口里一直唤着父亲,想见见薛留良。可瑞儿死前只是尖尖沙哑的叫,没有叫任何人。
但薛留良却已经感动了,他流着泪握住死去孩子的手掌,眼睛已经发红。
于是素娥就从他眼里看到了愤怒,素娥不知晓这样的愤怒会带来什么,但她已从薛留良的愤怒里得到太多了。
素娥想,少君只是个孩子,哪怕少君已经有不止一个孩子了呢。
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镜子里容貌。这张脸也可称清秀,但比起元仪华那样的美人总归是逊色良多。但作为小妇,只要懂得薛留良是个孩子的道理,就能以柔克刚,从中得到许多。
薛留良是个孩子,孩子的愤怒会持续多久呢?素娥并不觉得他一定就能替自己母子讨回公道,但薛留良这个孩子今时今日的愤怒是没那么容易平息,是很要闹腾一会儿,更会让元仪华成为满京城的笑柄,成为别人口中的毒妇。
那样,也许她方才会稍稍出一口气,也能使薛留良的心更向着自己。
这样想着时,素娥的手掌已经开始摸向自己小腹,她想着自己该再生个孩子了。她是很坚强的人,薛留良还在愤怒时候,素娥已经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做打算。
这时有人向她房间走过来。
那人推门而入,素娥面颊顿时流露出温柔神色,因为来的是薛留良。
可下一刻,素娥却为之一怔。
薛留良身后之人,是梧侯薛重安。
再过两日就是薛重安的七十大寿,这位随先帝征战沙场的老人精神矍铄,目光如电,极具威势。
他素来看不上素娥,也从来不理会儿子这个小妇,日常也绝不肯对素娥多说一句话。
哪怕是素娥抱着亲孙儿往前凑,梧侯也绝不肯多看白白胖胖的孙子一眼。
素娥回过神来,急忙跪伏于地行礼。
可内心的不安却在素娥心里一圈圈回荡,使得素娥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知晓梧侯看不起自己,素娥也甚是畏惧这个梧侯府的主君。对于薛重光而言,梧侯府未来的女主人只能是元仪华。素娥内心有一个很隐秘的想法,那就是梧侯终究是会过世的。
只要梧侯过世,一切都是少君做主了。
薛重光再精神,也熬不过岁月流逝。等到薛留良成为梧侯府的主君时,自己这个被所有人都看不上的小妇就能抬起头来。
随薛重光入内的,还有薛重光的几个贴身侍卫。那几人分明也经历过军中杀伐之事,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之味。
素娥只敢看薛留良,她发现薛留良的脸色十分难看。素娥察言观色,遂不好说什么。薛重光没有让她起身,她也只好继续跪伏在地。
薛重光已经坐下来,薛留良也只能站在一边。
薛重光缓缓说道:“良儿,为父当年依附太祖,得封彻侯,到了你这一代,你却是庸庸碌碌。而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也不过是你的家宅不宁,妻妾争风。身为一个男儿,你大约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名声。”
“可你也无可奈何,想来你觉得,我并没有给你足够的机会,我也并没有倾尽全力栽培于你,对不起你心中抱负。”
薛留良惶急说道:“孩儿并无此心。”
那面上的惶急竟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他不满自己的妻子,也许因为妻子是父母所挑,那么元仪华这个妻子便成了父母压制自己的象征。可他虽与元仪华闹腾,却从不敢对父亲无礼。
因为薛家如今的声势,是源于父亲立下了赫赫战功。哪怕他对妻子的反感是源于对父亲的反抗,他也是绝不愿承认这一点的。
薛重光抬抬头,阻止儿子继续陈情,他缓缓的继续说下去:“当初太祖立国,封赏了大大小小功臣。但楚人被封彻侯者,也只有两位。一个是为父,另一位便是小卫侯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已经亡故的老阳羡侯。”
“当初楚王跟太祖争天下,我与老阳羡侯皆是楚王手下。楚王无德,于是我们二人弃楚王而投太祖。太祖仁厚,也确实赐了这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枉薛氏当年的一场投诚。可太祖更器重的,却是那些一开始便随他举事的同乡。而我们这些打上楚人印记的功臣富贵是有的,但向上却难。”
说到了这里,薛重光眼里似有炎炎火焰。
他嗓音越低,声调越沉:“薛家富贵是有的,只是挤不进最顶尖权势,所以我让你娶了元家的女儿仪华,想让薛元两家多有走动,更想让两家血脉合为一处。时间会改变许多事情,渐渐的,别人眼里薛家便不再是什么前朝旧贵,倒更像是后族势力。你和仪华的孩子跟未来的皇帝是表中之亲,可以以此机会向新君表忠心。”
“你以为我想借元家之势?错!我薛家起势,自然要靠薛家儿郎攒功立业。我只想薛家融入这崭新的王朝,让人忘记我们曾经的楚王降将身份。等到王朝渐固,曾经的什么诸侯国,也都不过是前尘旧事,这天下之人统统皆是大胤子民。”
薛留良听得冷汗津津。父亲已经开始了布局,而他的婚事也家族未来的一部分。父亲显然不想薛家只有寻常权势的,只想要更进一步。只不过这一步要慢慢布局,要耐得住性子。
薛留良听得心思激荡,一时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可素娥的心却不断的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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