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君说出了这样的话,仿佛已经昭示自己的命运了。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于是一定要收场。那么自己这么一个小妇,又怎么能碍了侯府的大局?
她显然会成为牺牲品,又一次被送出府。这一次是侯爷安排,薛留良未必有机会再来看自己。日子久些,薛留良也会渐渐淡忘自己,不记得自己这么个人。
这才叫快刀斩乱麻,可自己怎么办?少君会为自己对抗妻子,却绝不会为她忤逆父亲。
可素娥显然想错了梧侯了,下一刻,一片帛布娴熟的缠绕住她的脖子,狠狠一勒。
她本来低伏的脖子被提了起来,瞬间被勒得面颊通红。
这剧情癫得很。
第018章 018
薛重光早年也有别的儿女,不过那时连年战乱,早前的妻子与儿女都没了。等大胤建立,他方才新娶了妻子,也有了薛留良。
薛留良长于安乐之地,性情上还比较温顺多情。可薛重光却不同,他早年见过太多的死人,杀过的人能叠成小山。战时的人命不算人命,见得多了也无所谓了。
到了如今,素娥的性命在他眼里也委实不算什么。
素娥是薛留良心爱的小妇,可薛重光偏要却在薛留良面前将之绞杀。他不屑私下处置,他要薛留良同意这件事。
薛留良向前一步,似要阻止,他呵斥的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
也许因为是父亲的积威,也许他心里觉得薛重光说得有些道理。
素娥却挣扎着攥紧了薛留良的衣服角,她抬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淌落,那模样显得有几分的可怜。她的手死死攥紧薛留良的衣服角,就好似落水之人死死攥着一块浮木,充满了对生命卑微的乞怜。
而素娥也因呼吸不畅,不觉嘴唇张开,舌轻吐。她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说不出救命求饶的话,可眼里却充满了浓浓的恐惧。
伴随缺氧,素娥手指的力气也是小了。
她耳边听着薛留良说道:“可是父亲,如今京城里对梧侯府的议论也是沸沸扬扬,倘若素姬就这样死了,岂不是落了话柄?”
薛留良没有直接反驳自己的父亲,可听他言语,终究是想救一救素娥的,只不过说得很委婉。
薛重光当然有很多说辞可以反驳自己儿子。
比如京城之中每天都有很多流言蜚语,热情也只是一时,伴随素娥消失,谁又会日日议论呢?
薛重光还可以反问薛留良,时至今日,难道薛留良还想让素娥做正室?恐怕薛留良也知晓那是少年时的糊涂话,只是一口气过不去罢了。
但这些话薛重光统统没有说。
薛重光只叹息似惋惜说道:“孩子,旁人总议论你,说你优柔寡断,纠缠于女人堆里那些事,不够男子气概。可这本怪不得你,所谓居养体,移养气。薛家没有好的时局,不能为你谋好的前程,也使得你消磨在这些事情当中。”
他鼓励式说道:“你是我薛氏血脉,我亦相信,你与为父一样,是个能成大事,懂取舍的人。你让为父看看你的男子气概,证明你并不是别人口中那样的儿女情长般的小男人。”
素娥泪眼婆娑时,她恍惚间听到了薛留良呼吸渐促。然后,她感觉薛留良退后了一步。她虚软的手指捏不住薛留良的衣服角,只任由自己的救命稻草离自己而去。
男人的心机并不比女人的茶艺低,只不过男人很多时候把揣摩人心的手段用在朝堂之上,而不是消磨在后宅之中。
薛重光作为一个父亲,显然比一个小妇更会拿捏自己儿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本不该属于这儿的声音却在众人耳边响起:“梧侯,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嗓音微沉,并不显得锋锐,嗓音也是好听的。
可这样淡淡的语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令人无法忽视。
来客身后一道身影掠来,扣住侯府侍卫手腕。勒住素娥颈项的帛布就这般松开,使得素娥颈项一松。她像濒死的鱼般伏在地上颤抖,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喉骨传来的剧痛使得她不受遏制的轻轻发抖。
泪水从素娥眼角滑落,落在唇角又苦又涩。
卫玄立足廊下,未入屋内。阳光斜落,未润遍卫玄全身,只撒落他玄色蟒袍一角。
年轻的卫侯目光幽深,将梧侯府的这场闹剧尽受眼底。
接触到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梧侯心底蓦然生出了一缕奇异的不快。卫玄太年轻了,年轻得让梧侯觉得他不配这般深沉。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巴结上年轻的储君,便用这样目光审视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功臣。
梧侯沉沉说道:“原来是小卫侯,怎么会来理会这样的小事?”
卫玄似笑了一下,他态度并不显得倨傲,反倒显得和气:“当年太祖初入明都,只立大律三十,以此约束城中的秩序。可当大胤建立,明都变成胤都,于是便令人修订法律以治天下,总共有胤律三十九篇。这些是大胤国之根基,总是需要守一守的。”
“再者陛下五年前也禁了大胤的贵族私下虐杀奴婢,违者要丈责三十,不过可以用百金赎刑。百金虽不算多,可私下杀奴终究是陛下不喜之事,梧侯何必如此。”
薛重光一闭眼,似深纳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说得是。”
素娥渐渐从巨大的惊恐里回过神来。也许她应当怪罪薛留良的薄情,心寒薛留良的冷漠,同时为自己奴婢身份自怜自伤。然而她终究没有,她想着小卫侯要是离开了,说不定梧侯还会要自己的命。
她现在不能让薛留良疏远自己,而是应该让薛留良生出歉疚和怜惜,好留下自己一条性命。
于是她挣扎爬到了薛留良的跟前,卑微的匍匐在薛留良的足下,手指又拽住了薛留良的衣服角。
当素娥抬起头时,她面上没有半分的怨怼,只有深情与怜惜。
她颤声:“我知少君难处,若能换少君安宁,妾死了又何妨?”
薛留良被说得动了情,不觉伸出了手指,擦去了素娥面颊上泪水,又是一番欲言又止。
薛重光和卫玄都静静瞧着,没什么意见要发表。梧侯蓦然心里叹了口气,他的这个儿子终究是个好摆布的孩子。梧侯甚至忍不住感慨,为何薛留良比卫玄年长许多,可卫玄却能深沉如厮?
这时候元仪华的婢子恰好赶来,她本来只是奉元仪华之命请素娥过去,因为据说谢五娘子已经断出凶手。
那婢子看着眼前的光景,却不由得吓了一跳。
第019章 019
随那婢子一并过去元仪华那儿的也不仅仅是素娥,还有在场几人一并同行。
众人心思各异,薛重光瞧着卫玄背影,眸光亦越转深邃。
就像他跟儿子所说那样,归胤的楚将能得列侯者,也只有二人。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个老卫侯。
可老卫侯却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打发去了封地。列侯身份虽贵,但却不似祁氏封王那样,能在封地享受任命官吏的权力。一旦去了封地,列侯虽可享得一地赋税,却并无什么实权。
除非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才能参与帝国真正的权力,就像如今的卫玄一样。
别人惋惜卫玄全家被屠,可这反而是卫玄的进身之阶。陛下开始对他放心,太子也将之引为心腹。这个年轻的北宫主事也开始网络自己之势力,只是与楚地旧属全无干系。他楚地之臣的身份已伴随全家被屠而被清洗干净,取而代之是太子心腹的新称号。
别人都说卫玄是踩着亲生父亲头颅谋取富贵,而那样的故事里,仿佛也有一点儿真实。
和旁人不一样,薛重光是认得楚地那个巫女的。
那年天下方定,卫衍归乡,彼时卫衍年逾四十,也有妻有子。可那祭祀的巫女现身,阳羡侯却盯得移不开眼睛。
年轻的巫女服黑衣,一曲祭舞跳完,便摘下了面具。那女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颇美,只是面颊白惨惨的没什么血色,不似活人。
那时薛重光只看一眼,便移过眼去。那女娘虽美,却不似活人鲜润,竟好似什么山精鬼魅作祟。他不喜欢,卫衍却为此着了迷。
薛重光见过那楚地巫女,便知卫玄确实不是正室嫡出,只是寄养在正室名下。因为卫玄容貌和那楚地巫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似那个女娘那样的鬼气森森。
别人都说那楚地巫女是要侍奉神明,保持处子之身,凡人沾之必遭灾祸。卫衍却不理会,扔将那楚地巫女纳为小妇,养在宅中。
可后来吴王世子却说,当年天生异相,有妖星红光吞吐,飘浮不定,卫玄就是那时出生的。
而如今,卫玄这颗帝国的妖星却是飘浮不定,不可琢磨。
楚地巫女滋生出的妖物如今却蛰伏于京城,披上了锦绣皮囊。
这时的梧侯府中,一道身影急匆匆的掠来,因为走得急促,少女面颊也不由自主的透出了两抹嫣红。伴随少女面颊泛起的红晕,昭华公主面上怒色愈盛,极是恼怒。
昭华公主得了消息,她匆匆赶来,然后一眼就瞧见了素娥。
素娥面上泪水虽被擦去,可眼眶犹自发红。她也未来得及用脂粉掩饰装容,此刻面色不免有些憔悴。
当然更重要的事,素娥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昭华公主不觉气得轻轻发抖。她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她推开门,就看到一向疼爱自己的堂兄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现在卫玄仍跟当年一样,为了讨上面的人欢心,居然使出这样手段。
帝国的公主华贵可人,却被眼前的龌龊气得微微发抖,她忍不住厉声:“卫玄,你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她嗓音里颇多恼意,眼底亦不觉浸出了一缕水光。她生性慈悲,可卫玄这样的恶徒已是不可救赎。哪怕她不自禁留意卫玄,可她也有自己骄傲,绝难容忍卫玄这般的恶行。
昭华公主侧头,问素娥:“素姬,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只要说出,我必会为你做主。”
素娥却咚的一下跪下来,她恐惧得身躯抖了抖,但她应答得也很快:“公主误会了,妾因爱子之死,一时心灰意冷,生出了糊涂念头,竟欲自缢寻死。幸喜被人发现,将妾救下,才使得妾没做糊涂事。”
昭华公主自然不信,却知素娥是不会说实话了。她面上透出了一缕尊严受挫的忿色。她鄙薄素娥的懦弱,同时也有些心慌。
卫玄善于拿捏旁人性情里的弱点,兄长已将他引为心腹。而母亲呢?元后性子温柔纯善,可也太过于爱惜族中家眷。若元家阿姊当真犯下错事,也应当秉公处置才是,怎么能任由卫玄拿捏?虽然有些可惜,但如此方才能显得大胤皇室处事公正,为天下表率。不是吗?
为证皇室清名,那么就算牺牲元家阿姊一条性命,也是值得的。
昭华公主娇美的面颊蕴含了几缕恼意,望向了卫玄。
卫玄双眸如两泓沉水,被阳光一映,却显得又深又沉。那双眼里没什么表情,可昭华公主却觉得那里面似有对自己的讥讽。
显得她这个公主既年轻,又浅薄,很是愚蠢幼稚。
但其实卫玄眼睛里平静得什么都没有,他很少将什么爱恨放在心里,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就好似下棋人执棋,落子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昭华公主那样娇艳动人,映入了卫玄眼中,却无丝毫痕迹。
这时候,一颗棋子却是匆匆向此处掠了过来。
周歇今年年逾六十,曾是阳羡侯卫衍的部下。他原本有很好的前程,以他的军功也该有很好的富贵。可是如今,他却只是一个逃犯。
梧侯薛重光寻上了他,将他押入了梧侯府。薛重光问了周歇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卫侯究竟是怎样死的?
他知这大约是冲着卫玄而来。据说这位小卫侯如今展露头角,又得储君器重,又开始笼络势力。小卫侯这样的锋芒毕露,当日会惹得一些老臣不满。太子身为储君,应该更加和顺,也应该尊重老臣的意见,而不是放纵那些北宫舍人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
这些年轻臣子的气焰,也应该压一压了。
那么便有人想要挑剔卫玄的过错。有人说卫衍当初实则是想附逆,若能证实,便能褫夺其爵位。卫玄身为逆臣之子,也不能立足于朝堂之上。
便算不能证明这一点,若能证明卫玄弑父,也是一项重罪。本朝以孝治天下,人若不孝,那便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
然而周歇却迟疑起来,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抛弃亲眷,一个人隐姓埋名,自然是想要避开一些可怕的东西。更何况那些事情太过于干系重大,他也绝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于是周歇便被软禁在梧侯府中,可现在却有人却是在追杀他。
梧侯想要知晓周歇秘密,自然并不会想周歇去死。如今周歇急急而奔,追杀他的自然是另有其人。他手掌按着肩头伤口,鲜血却顺着指缝渗透出来,湿润一片,滴滴答答。
周歇呼吸已促,亦感觉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已向自己掠来。
然后他便瞧见了梧侯,当然他也瞧见了卫玄。他想起薛重光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现在他便想将那些秘密都说出来。
卫衍确实是卫玄所杀。
他亲眼看着十四岁的少年手中执刃,对着卫衍一挥,干脆利落割去了卫衍的头颅。卫衍的脑袋滚落于地,眼珠犹自瞪得大大的,直立的身腔却喷出了一蓬鲜血。
血雾喷撒,使卫玄那半边身子沾遍了血污,只显触目惊心。
十四岁的少年郎一双眸子却冷静得不可思议,血雨轻掩下,刚刚做出逆伦之事的少年双眸却沉得如两泓沉水。那一双眸如美玉,被遍身得血污滋养,竟似愈发好看。
周歇随卫衍南征北战,也杀了许多人,可那一刻却不觉为之心悸。寻常杀人者自带三分凶气,所谓人屠自是面目狰狞。
可鲜血滋养下,卫玄非但没有半分凶气,竟似有些菩萨面相。
纵是逆伦,却并不以为是错。
当然那也是十年前的事。
没人知晓卫衍的死因,据说卫玄赶至都城时,已经瘦脱了相。
然而只需十年光景,卫玄已是胤都最有前程的少年臣子。
阳光下,卫玄沉静若水,更是雍容华贵,很难让人想到他刚入京城时瘦脱相的模样。
周歇心中怒意愈浓,他已经决意道出当真真相,此刻他甚至哑着嗓子唤道:“梧侯——”
然而他的话却是戛然而止。
他背后要杀他之人已经追上,一把锋锐的剑挥过,对方精于杀人之技,娴熟斩断他的颈骨。
于是周歇的话戛然而止,带着他的那些秘密被这一剑斩断。
割头的一瞬间,一只手轻轻一扯,那杀人者很有技巧的飞快后退,免得沾染太多颈腔喷出来的鲜血。
而这个人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周歇无头的身躯瞬间喷出了大量的鲜血,甚至往上喷溅染红了树上的碧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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