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她私下宫中一番哭诉,将胤帝是否对太子宽容上升到整个祁氏荣辱之上。胤帝思量良久,还是决意传位于这个儿子。
但如今,胤帝这将死之躯也忽而泛起怒色与不甘了。
也许因为胤帝过分善于谋算,当日也猜得到太子招沈淮安的恶毒用意。
——连裴玉劭也容不得,难道还能容自己这个父皇?
这时谢冰柔已经招来裴家随从,那裴玉劭亲随也是作证:“上月十四,大公子便已经没回家中,太子传讯,说有些事机密要让大公子做一做,小人也未曾怀疑。直到后来沈贼入京,我等也再未见过大公子。”
谢冰柔亦望向了太子:“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样的事,要让裴家大公子去做?”
太子容色微冷:“裴氏衰微,想来如今也投靠了小卫侯,如此做局,栽赃陷害。连孤的太子妃也早与谢娘子过从甚密,早有往来。”
无论有什么样人证,他总归是不认的。
谢冰柔再欲分辨,却见裴妍君已经颤颤巍巍站起来。
裴妍君容色异常凄厉,谢冰柔也不觉收了口。
太子前几日还对裴妍君动过粗,那伤肿消了些,再涂抹些脂粉遮掩,看着也不是很明显。只不过旁人虽瞧不分明,裴妍君自己却能觉出痛楚。
是了,难怪那日太子竟如此忿怒。
因为他于心有愧,因为他对不住自己,因为他害怕。因为他心内有鬼,所以万分心虚,乃至于畏惧裴家,再让沈淮安这个逆贼入城,最后使得使得裴家被屠,元气大伤,原来竟是这样一回事!
若要计较盘算,裴家竟是折于太子之手。
裴妍君忍不住按住了自己小腹,那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然而这个小生命却是与另一个人的血脉糅杂一道。
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做这个太子妃。
她颤颤巍巍,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了,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儿,死命使得自己站住。
只不过她这副情态落入太子眼中,却不过使得太子忿怒。
太子亦面容似冰,不觉呵斥:“当真是妇人短见,旁人教唆,你尽信了,连真伪也不去辨,当真是糊涂!”
他口中这样说,面上一缕戾色也是一闪而没,分明也是有些恼怒记恨。
太子嗓音愈冷:“也难怪太子妃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你虽嫁人了,却惦念家里人,自然绝不肯信家中大兄怯弱,非要觉得他清白贞烈,自然肯信旁人污蔑之词。”
“裴玉劭畏惧沈贼,所以匆匆而逃,万般恐惧。他还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无非也是想要脱身。这件事情,难道不是满京城都知晓?”
裴妍君摇摇头,她不信,可也不知如何辩驳。这不知不觉间,却也已是泪流满面。
这时谢冰柔轻柔,且坚决嗓音却是响起:“原来太子是做此打算,故而如此布局。”
她说道:“你杀了人,然后便想着应该怎么办?这些事情凑到跟前,当真也是不知如何了结。裴玉劭死了,此事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从前旧事,旁人也会疑在太子身上,说不准还会带出你和江采人的事。所以你先使得此事隐秘处置,觉得先引入心腹,使自己有自保之力。”
“本来你可将此事推给沈淮安,可沈淮安悬红挂赏,杀裴氏男丁十分大方,为了杀鸡儆猴缘故,他并不肯遮掩。若是沈淮安杀了裴家大公子,他怎会不承认?太子那时候也十分之为难。”
第143章 143
谢冰柔嗓音里有着异样的魔力, 句句都说中太子心思,竟使面带忿色的太子生出了几分无措。
是!那时他处境十分为难。
裴玉劭已经死了,沈淮安却为了斩草除根,发了疯似去寻这位裴家大公子。如留后患, 谁知晓这位裴家大公子会否为家族复仇。
可裴玉劭已经化作一具尸首, 掩埋于地上, 不能再死一次。沈淮安亦不肯随意了事,有人拿别人人头充作裴玉劭, 却被沈淮安分辨出端倪,连同讨赏的人一并杀了。
这裴家大公子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他都恨不得使其再死一次。
哪怕裴玉劭已是个死了, 他也难掩其恨意。
他甚至将沈淮安所带来屈辱也算在了裴玉劭身上, 若非裴玉劭触怒自己,自己又怎会引外贼入京。
他也会想起裴玉劭鄙薄的看着自己眼神,知晓自己行差踏错, 裴玉劭便十分得意。
那样的眼神浮在太子想象里,如影随形,搅得他心神难安。
而这样的怨恨,也并不能随着裴玉劭的死而消失,反而如附骨之蛆。
他总不能再杀裴玉劭一次。
然后他便滋生了一个念头, 他还可报复裴玉劭的, 他还可坏了裴玉劭名声。
他还可以使一个巧妙计策,给裴玉劭的去向描绘一个交代。
有了这个盘算, 太子心也热了起来。
彼时太子被幽禁居所, 他暗暗琢磨杀个宫中侍从, 可偏巧那时候有了个人来。
那人悄然潜入太子宫中,送上一封南氏密信。
其实太子私下跟那位南家大公子也有些来往, 南氏说是效忠吴王,可多少也有些自己的心思。
吴王世子死了后,那位南氏的大公子竟与自己这个太子私通款曲,暗暗递话。
哪怕自己被沈淮安幽禁,南氏居然还真送了一个人潜进来,给他送了一封信。
送信的人则正是章爵。
他听着谢冰柔说道:“太子殿下倒是寻了个好巧妙的计策,你故意杀了个人,又将死去裴玉劭的玉麒麟系在那人身上。为求逼真,你甚至还毁了那人容貌,仿佛要刻意掩饰死者的身份。但其实死了的那个人跟裴玉劭年龄身量皆不对,虽欲盖弥彰,却很容易查出他并非裴家大公子。”
“你就是故意让别人发现死去那人不是裴玉劭,那时沈淮安正在灭裴家满门,你要让人旁人觉得这是裴玉劭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是为了金蝉脱壳。”
“在他家族被屠戮,妻儿无所归时,这位裴家大公子却匆匆想逃,这是何等无耻。于是你为裴玉劭的消失寻了个极好的理由,他无面相对亲友,自然走得无影无踪。于是裴玉劭的失踪得到了解释,他甚至还背负了极污秽的名声。”
“杀人也罢,你居然还要毁名!太子殿下,你当真好狠毒算计!”
谢冰柔言语掷地有声,双颊也泛起了激动娇红。
她急切的嗓音热到了最高处,忽而也冷下来:“不过太子殿下巧妙的计划里自然还需要一具尸首做道具。”
谢冰柔嗓音幽幽:“死了的那人是青剽校尉章爵,虽毁了面容,我却验出来了。”
她说:“太子殿下,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章爵命不好吗?”
太子随机挑选一个死人做道具,这样的冤枉事却落在了章爵身上。
也许在太子眼里,章爵确实命不好。
一切仿佛是巧合,他杀裴玉劭是一时不能自控,后来又盘算了这么个计划。在他盘算这样计划时,南家大公子的信却是送来了。
南璋向他问了安,信里也有别的计划,信尾却添了几笔私心。
他说吾弟叛逆,欲私下结亲,已不欲留,性命可随意利用。
南璋信中之意,是说太子可以将章爵当作死士,充作棋子,去完成一些很凶险任务。
但太子接到信时,他却正想要杀人,还需要一具尸首。
南家大公子已经将弟弟性命送给自己了,可谢冰柔却在这儿胡搅蛮缠。
他杀裴玉劭显得亏心,因为他毕竟已与裴家结盟,裴家还将女儿送给自己做太子妃。可杀章爵时,太子倒是显得理直气壮了。
不过是大家族弃子,本便没有什么用处,迟早也是要死的。
况且他也想起章爵替卫玄做了不少事,他对卫玄怨恨也迁怒到了章爵身上一些。
他冷冷望着谢冰柔,觉得谢冰柔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果然是十分讨厌,而且别有居心。
是,他是杀了章爵。
那时他被沈淮安幽禁,故而随时都有带着利刃护身。碧牙小巧,他可随时藏在袖中,关键时刻挥出来防身。
等章爵背对着他,他蓦然出刀,用碧牙将章爵刺了个通透。
那个年纪轻轻,武技出挑,暗杀了景重、小武王的绝顶少年刺客,却因没有防备,一下子被太子给刺中。
他那样年轻,既好看,又充满了希望。
可这血色污秽的算计了,他便如一颗并不打紧的尘埃,就这样被牺牲。
那张漂亮好看脸蛋也被药汁泼下,毁了个彻底。
他从太子府被扔出去时,其实还剩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太子宫里人离开后,他居然能挣扎着起身,寻马逃出京城。
那样一路狂奔,章爵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已经看不见了,心里却想着给谢冰柔许过的话,说要带着她走,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可以。那样的雪山草原,大漠风光,都是可以去看一看。
他对谢冰柔说,自己多少还是有点钱的,总不会十分吃苦。
人生匆匆,不过几十年,他也可跟谢冰柔过得快快乐乐。
他甚至想到两人生孩子的事。
冰柔温柔,生的孩子一定很细软。他拿惯了剑,手臂又硬,但一定会小心翼翼抱着软软的孩子,不会硌着。
可是那些快乐注定要成了空,他要死了,被刺破了肺后,血咕咕涌入肺里面,每次呼吸都是十分的疼痛。
然后他便掉落下来。
他死前只有一个念头,若能见到冰柔,那便好了。
那仿佛是不可能的事。
可许是上天见怜,弥留之际却当真有道身影这样匆匆掠向了他。
他眼睛虽已开始模糊,却有一种很奇妙感觉
那奔跑而来,如轻云一般的身影,一定便是冰柔。
于是他伸出手,手指当真握住了轻云般的裙摆,原来当真是冰柔,而不是自己濒死时的幻想。
于是他面上绽放了喜色,下一刻,他也凋谢息落。
如今太子却冷冷说道:“谢娘子倒是很会讲故事,这便是你的验尸断狱之技?”
“难怪卫侯要娶你为妻,原来竟是因为你这样会胡言乱语。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于是这般编排故事,然后构陷储君?”
“卫玄,你若觊觎大胤皇位,那便杀了孤就是,又何必编排这么个离奇故事,毁孤名声。还是你终究不敢担这弑君之过,只敢耍弄这些龌龊手段,收买些内监婢仆,就要毁去我这个储君名声?”
“只有你这般唯利是图的贱妇,方才肯起心陷害,难怪卫玄竟会娶你。旁的名门淑女,是断断不会这般无耻。”
他口里这样说,眼里也是不由得透出了几分的恼恨之意。
只是太子口中言语越是凶狠,却难掩自己内心越来越重惧意。
他想旁人怎么看?今日设大宴,文武百官皆在列,自己那些污浊不堪的丑事已经被扯出来。他这个储君的金身被人狠狠扒开了,露出来的却是万般的不堪。
今日那些官员看着自己,可还有一丝尊重?会否便想到今日这个谢娘子道出的种种故事?
谢冰柔眼眶发红,她眼中有着泪水,却没有流淌下来。流泪会使别人同情,可她也不要别人的同情。如今的泪水只会让她显得软弱,这样的软弱亦绝不适合今日之景。
所以如今谢冰柔如明水一般眸子里浸润的却是怒色。
她欲言语,可那些话却是被裴妍君打断。
“上月十四,太子忽而翻修淑花园,又是为了什么?”
她一句话轻轻道出,太子蓦然面色一变。
因她是太子妃,又与太子居于一处,况且女人总是敏感的,于是她会感受到太子对自己态度的微妙之处。
然后到了如今,谢冰柔又揭破上月十三,太子私通被陛下发现。
那么十四日太子忽去翻动花园里的土,仿佛也是有迹可循。
联想到这处,裴妍君不寒而栗,更不由得当众道出。
而太子面色已生出变化,至少他指责谢冰柔的嗓音也是戛然而止。
处理尸首总是很麻烦,更何况死的还是裴玉劭。对方身份如此微妙,哪怕毁去容貌,太子总是不安心。
裴家有些声势,太子才与之联姻。裴玉劭消失不见,旁人便易联想到太子身上。哪怕他们不知旧情,却还有沈照芝那件旧事。
人死留痕,那尸首无论抛去何处,太子总是难以心安。
他暂且在花园里掘了土,掩了尸首,想着等沈淮安入京安稳局势,再寻个由头将裴玉劭的尸首移出去。
他也没想到裴妍君会这样嚷出来。
他听着卫玄说道:“来人,且去太子宫中,将淑花园中的土挖一挖。”
第144章 144
太子后背泛起了缕缕凉意, 哪怕他一直在砌词狡辩,这一刻也不觉瞠目结舌,竟似说不出话来。
裴妍君瞧着他面上神情,便已然知晓了答案, 她竟似站不稳了。
这时节, 谢冰柔才沉沉说道:“正因为这件事, 臣女今日来皇宫途中方才遇袭。皇后娘娘知晓此事,故而只能替太子遮掩, 不得不杀臣女灭口。”
她剑指元后,元后还沉浸在一种感慨之中。
也许元后也没想到, 太子做了这么些事以后, 居然还留着裴玉劭的尸首。那是一种畏惧的心理, 总会觉得尸体弃于别处不放心,总是要安置在自己可看见地方,方才踏实几分。
太子其实也惧了, 他心中担切,为跟裴家撕破脸而惴惴不安。若重来一次,太子未必会杀裴玉劭。就像当初,他砸死吴王世子,也不过是一时激愤。身为储君, 也许他始终没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
133/150 首页 上一页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下一页 尾页 |